寻欢记

作者:晏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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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这天周四,亦欢乘地铁去地心上班。她到的时候刚好六点整,走进去黑洞洞的,应该开门不久,还是半营业状态。长桌上堆满了酒杯—— 高脚红酒杯,六角鸡尾酒杯,啤酒杯,短饮杯,威士忌杯,仿佛战后的残骸。

      厨房的水池对外开了一扇小窗,外面的墙上架了一块木板,用来放回收的碗筷。亦欢听到里面有声音,探头去看,阿昱正在和何升谈笑。不知讲了什么,眉毛挑得能飞到天上去。

      她有些拘谨,绕着窗口踱了两圈,对里面笑道:“你好,我是来上班的。”

      阿昱从小窗那头望过来,眯着眼睛,像打量艺术品那样端视着她。过了一会,他道:“想起来了。上周来过,过来兼职的那个。”

      亦欢道:“是的。”

      他掀了帘子出来,身上套着一件半旧的深绿色短袖,整个人鼓鼓的,仿佛藏了许多肉。暗黄的灯光照着他的青灰色胡茬,像一只刚煮熟的结实的粽子。

      亦欢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阿昱道:“你要洗杯子吗?”

      亦欢愣了愣,阿昱笑道:“骗你的。你去放包罢,现在没什么事。”

      他领着她去吧台里面的储藏间,自己去收杯子了。门背面粘着四个挂钩,挂了件白色衬衣。屋顶的白墙上吊着一只钨丝灯泡,里面光线昏昏的,空气也蒙了一层灰尘,一股尘土的冷腥味。三面都是货架,隔出好几层,最上面放横放着一排红酒和白葡萄酒。中间摆着玻璃瓶装啤酒和厨房用的材料。红腰果罐头、海鲜酱、黑橄榄罐头、酸黄瓜罐头,番茄酱装在大铁皮桶里,都是用来做西餐的。地上高高一垒汽水、苏打水、干姜水,挨挨挤挤的,像俄罗斯方块,简直无处下脚。

      亦欢把包挂在衬衣边上。何升过来了,边看手机边说道:“帮我拿一瓶烤肉酱。谢谢。”

      亦欢找得很仔细,他也不急,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她把东西递到他手里,问道:“做什么?”

      何升道:“披萨,等会做活动的客人点的。每周四都有包场。”

      亦欢问道:“现在没有散客吗?”

      何升笑道:“你见过谁这么早来酒吧的?至少要九点以后罢。”

      亦欢笑道:“我以为会有人来吃晚饭。”

      何升道:“很少,基本都是来喝酒,顺便点一些吃的。今天是一群老师,下了班直接过来,所以才会点菜。”

      他冲她淡淡地笑了一笑,转身要回厨房。书宁不在,亦欢也不知何去何从,便快步跟了上去。她怕显得太无措,特意和他保持了两个身位的距离。何升低着头看手机,问道:“你要做厨房吗?学做菜。”

      亦欢忙道:“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说着,来了两个客人,拥在吧台正中间看酒水单子。何升道:“你去罢。”

      亦欢道:“可是我不会,书宁他还没来。”

      何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叫阿昱教你。”

      亦欢这才知道阿昱吧台厨房两头跑。他最早是做调酒的,不过性格比较内敛,更喜欢在后厨学做菜,慢慢吧台就剩书宁一个人了。

      烫金色大波浪卷发的女人掐着嗓子点了一杯长岛冰茶。亦欢看着她,深陷的大双眼皮下刷着又长又翘的睫毛,眼睛是淡漠的蓝色,像洋面上飘着一朵乌云。饱满圆润的身体藏在烟灰色的紧身连衣裙里,似乎绷得很紧。

      旁边的男人短发烫成一个一个小卷,乱蓬蓬地顶在头上,眼睛也是淡漠的蓝色。他点了一杯金汤力,问道:“你是新来的?”

      亦欢道:“是的。”

      她冲到水池边上找阿昱,他正在往洗杯器里倒洗洁精,一只手用力地把刷头往杯子里塞。亦欢道:“你会做长岛冰茶吗?”

      阿昱笑道:“会啊。” 用池子边发灰的毛巾揩了揩手,慢吞吞地走去吧台。

      他铲了一勺冰,倒进两个六角杯里,又从柜子上拿了好几瓶洋酒下来,从高到矮一字排开,装上酒嘴。阿昱把位置让给她,笑道:“做罢。”

      亦欢道:“怎么做?”

      阿昱道:“每种都加十五毫升,再加满可乐和柠檬。”

      他两指间夹着盎司杯,手指一翻,小的那头朝上拍在她面前。她照他说的调好,洗干净青柠准备切。阿昱叫住她,道:“错了,要用黄柠檬。这种酒基本上都用黄柠檬。青柠是用来做科罗娜和莫吉托的。”

      这一切他说得很认真,好像是认真地带她在学调酒,可偏偏笑容像在调侃她新来什么都不懂。亦欢红着脸,在那黄暗暗的灯光下切柠檬,水果刀握在手中,特别锋利特别沉重,多切一下都仿佛要把手弄破。

      阿昱的杯子收了一半,切丽和书宁前后脚到了。她扫了一圈店里的环境,语气有点冲地说道:“怎么这么乱?杯子没洗,桌子也没擦过。包场的马上就要来了。”

      阿昱赔着笑,还没来得及回答,书宁先答道:“昨天伊凡散得晚,早上七八点才结束。我们就直接回去了。” 他的眼睛底下浮着一圈青灰色,看起来刚睡醒的样子。

      一般酒吧都有固定的打烊时间,可是切丽的丈夫在,自然就不算数了。通宵也算辛苦,切丽的态度缓了下来,道:“你们快去收拾,别一会客人来了还乱糟糟的。”

      她熟络地点了一根烟,坐到吧台和两位客人聊天。亦欢来来回回走动时听了点内容,原来是对情侣。她问书宁:“你认识他们吗?”

      书宁道:“认识啊。卡门和詹姆斯,来这里喝酒好多年了。都是伊凡的朋友,一群人聚在一起比酒量,还喝不醉。一周起码来个三四天罢。”

      亦欢怔了怔,道:“情侣怎么天天泡酒吧?”

      书宁把酒杯丢给阿昱,笑道:“他们又没事做,就喜欢喝酒,人越多越热闹。”

      亦欢道:“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书宁抹了把汗,笑道:“很久了,大概四五年罢。我最早在上海打工,是那边的朋友介绍我来杭州的。”

      亦欢道:“你工作很多年了?但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眼神有点飘忽。

      书宁道:“我九五年的,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我们那种村里,大家都是农民,没有要读书的意识。加上家里条件也不好,就没有继续读高中了。我现在想想,其实有点后悔。但我已经过了读书的年纪,倒是阿昱,不去上大学。”

      阿昱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道:“我不爱读书。何升也让我去读大学,可我不是读书的料,不如早点出来赚钱。”

      亦欢道:“你是哪里的?”

      阿昱道:“内蒙。”

      亦欢向前倾了倾身体,问道:“你会骑马吗?”

      阿昱失笑道:“你们怎么每个人都问我会不会骑马?我家又不住草原上。”

      亦欢问道:“那你家在哪里?”

      阿昱笑道:“城里啊,呼和浩特。我们那边的人都是从小吃草长大的,一个个都像我这样,长得壮。”

      亦欢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的表情像是在逗弄一只刚买回家的鹦鹉。但她又觉得他说的是真的,毕竟他那样真诚地望着她,一副生怕她不相信的样子。

      厨房的出菜铃响了,阿昱和书宁手头都有活,她便去里面传菜。何升在灶台前炒饭,一把配料撒进沸腾的油里,噼里啪啦地鼓掌。油烟机轰隆隆地抽,大铁锅里熬着蔬菜酱,一阵阵地冒出水蒸气来。亦欢端起两筐炸鱼薯条,问道:“还有别的吗?”

      何升指着微波炉道:“里面的爆米花盛出来。”

      她正愁不知用什么装,一个深褐色的竹编筐子丢到料理台上。她看了眼何升,又看了眼手里的爆米花,突然问道:“那个—— 阿昱说,他们内蒙那边的人都是吃草长大的,他跟你说过吗?”

      何升接过她手里的纸袋子,从封口处撕了开来,哗啦啦下雨一样把爆米花倒出来。他半天也不说话,亦欢等得急了,便追问道:“是这样的吗?”

      何升这才睨了她一眼,笑道:“是啊,你不知道么?内蒙蔬菜少,草多,所以大家都吃草。我还去过阿昱家,亲眼见到的。” 又把爆米花往她手里一塞,道:“上菜去罢。”

      包场的客人陆陆续续到了,该吃吃该喝喝,亦欢在吧台和书宁学调酒,阿昱帘子一掀,潇潇洒洒地躲回厨房里去了。亦欢翻着酒单,书宁道:“你喝酒么?”

      亦欢兴奋起来,笑着问道:“喝啊,哪个好喝?”

      书宁给她调了一杯龙舌兰日出,银龙舌兰混橙汁,淋上红石榴糖浆,像绯红的晨曦从荒凉的平原上升起。亦欢抿了一口,笑道:“好甜。”

      书宁翘着腿坐下来,摊着一双手,剥食指上的肉刺。他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杯酒挺好看的。”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十点钟包场散了,散客陆陆续续地到了几个,基本上是外国人,进来先和门边的切丽打招呼。亦欢给他们上啤酒,一群人手舞足蹈的,高谈阔论像在演话剧。刚刚喝长岛冰茶的卡门已经趴倒在桌上,眯着眼睛揪住她的衣摆说再来一杯。

      一语未完,闹哄哄地又进来一群人,坐在大厅正中的长桌,点了十几杯鸡尾酒。书宁教亦欢用摇壶,她的手心贴着冰凉的壶身,冷得牙都在发抖。亦欢做了几杯,把摇壶朝他眼前一横,笑道:“喏,你来做。”

      书宁在地上砸冰,闻言笑道:“你这就不做了?”

      亦欢道:“窗边那桌在催啤酒了,我先去上。”

      她跑去开瓶啤,把瓶盖一个一个撬开,装成一打给客人送过去。鸡尾酒左一杯右一杯地存着,洋酒瓶盖像散落的硬币。亦欢合着两只手,把瓶盖拢成一堆,拈了两枚在手心里玩。说是打工,可她和书宁不一样,不指着那点工资过活,自然就懒于过分殷勤。书宁也让着亦欢,揽了大部分的活。她多数时间闲得自在,边咬吸管边观察那些来喝酒的客人。

      全部忙好已经十二点了。大厅里吵吵嚷嚷的,卡门那桌外国人还在喝,仿佛永远也不会醉。但光听着那些高谈阔论,亦欢哪怕不喝酒,都有些醉意了。她从小窗窥去,厨房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何升从储藏间走了出来,身上穿着一件挺阔的白色衬衣,袖子松松地挽在手肘,袖口在灯下泛着幽幽的黄灰色,仿佛浆洗了很多年。亦欢这才反应过来,那件门背后的衣服是何升的。

      他拉开高脚椅,向前倾着身子,用手指去摸吧台上的一包蓝色香烟和打火机。然后翻开烟盒盖子,抽了一支女士细烟出来,衔在嘴边。他用另一只手去揿打火机,揿了几次都不见火,便偏过头去,捧起一旁的蜡烛杯,里面燃着一只矮小的白色蜡烛。烛芯摇漾着橘红色火焰,仿佛一滩水的倒影。他勾着下巴凑近那簇火苗,透过那跳动的清透的光与影,唇色淡得像黄昏下的雪景,唇边霎时坠下一轮橙红色的落日。

      何升把烟夹在两指间,吐了一口雾。许是注意到亦欢一直盯着他的目光,他歪过头来,隔着淡薄的雾气和她对视,也没说话。过了一会,他笑了笑,用一种邀请的口吻问道:“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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