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女儿又何妨

　　景泰元年八月，江南制造局呈上了今年初冬用以制作新衣的云棉，尚服局谭司仪为这一事特来向胡尚仪禀报。她在下见胡尚仪一直不回话，还以为自己那里给弄错了，正回忆着刚才的汇报时胡尚仪道：“尚服局缺一个女史已经一月有余了吧，谭司仪就没有一两个合适的人选要报上来吗？”
　　“现在上下都在裁剪人员，我一时半会也找不着合适的人选。”谭司仪看了站立在一旁的胡善祥，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但看到胡尚仪沉静如水审视般的眼光时她瞬间停滞。
　　胡尚仪缓缓扫视了她跟胡善祥，“我宫里这位你瞧瞧如何？她书读的多字写得也挺不错的，我看倒是挺适合去你那，不如就把她派过去补这个空缺，也省得我天天看见心烦。”
　　她与胡尚仪共事的时间并不短，她很清楚如果胡尚仪真的有这个打算的话就不会在这里跟她谈话，而这番话的意思只是以退为进让她少打胡善祥的主意。只是谭司仪不明白，她明明对胡善祥不是打就是骂的，留在身边干嘛？
　　“尚仪身边的人怎么好委屈去我那当女史，这可使不得。”谭司仪行了礼又道：“如果尚仪没什么别的事要吩咐的话，我就先行告退了。”
　　胡尚仪瞥了胡善祥一眼，将文书递给她让她还给谭司仪，“今年因水灾影响呈上来的时间推迟了，你们尚服局我不管是缺了一个女史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务必在规定的时间里将各宫初冬的衣物给做出来。”她最后一句话特意加重了声调，“不该自己管的事就不要浪费那个时间，不该自己要的人就不要妄想去要。”
　　谭司仪知道她这是在暗讽自己，但不管怎样她始终是尚仪，因此只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退下了。只是当走到门外她立刻撕下了伪装，嘴一撇骂了一句：“摆什么谱，真以为自己尚仪的位置坐得很稳？”
　　胡善祥倒了杯茶给她，低声道：“姑姑，您这是为何？”
　　胡尚仪嘲讽般的哼了一声道：“她在外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她手要伸到我这里来，就别怪我不给她面子。”
　　“姑姑，您这是不想我走吧！”胡善祥坐在一旁又大又圆的双眼中透出一股亮光，胡尚仪不理会她的注视正经道：“跟你没关系，她这阵子也确实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轻拨茶盖，眼眸未抬半分：“你今天的事情都做好了？”
　　胡善祥随口一答：“按姑姑您的吩咐，除了服侍您洗澡之外都完成了。”未料她刚说完胡尚仪声音便一沉道：“我让你盯着御前的晚膳，你现在如果还待在这我怕待会你的晚膳便没着落。”
　　“那我先下去了。”胡善祥脸色一变低声道，行了礼便打算退下，胡尚仪又叫住了她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对谭司仪说的话不止是只对她一个人说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胡善祥停住回过身看着胡尚仪神色自若的表情，忽而笑了道：“姑姑，您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胡尚仪目光凌厉，盯了她一眼道：“在这宫里你想往上爬我不介意，你想讨好我也无妨，不过须得时刻谨记你自己的身份。”
　　“所以在你的眼里，我这几个月所做的只是为了讨好你？”胡善祥脸色黯然，她难以置信没有十三年跟她有关记忆的胡尚仪竟然对自己戒备如此。
　　胡尚仪沉默了许久，平静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她刚说完胡善祥便上前了两步脱口而出：“那你为何让我叫你姑姑，让我搬进内院？”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到一起，虽各怀心事却都一样复杂，“这不就是你想得到的吗，等过几年我会上报皇后让她升你为尚仪局副署，你的目的大概也达到了。”
　　胡善祥的唇开始轻轻颤抖，她紧闭着唇忽而叹息一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跪下给胡尚仪行了一个大礼，清晰的声音传出：“如此那就谢过尚仪大人了。”
　　三日后胡善祥跟着胡尚仪去了尚服局验收呈送上来的云棉，正在查看时张贵妃却突然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一看见胡尚仪便瞪着眼打了她一耳光将一件锦服丢给了她道：“这就是尚仪亲自过目的锦服？我瞧西苑那几个的都比这成色要好，今晚皇上会到我宫里你是存心要我难堪？”
　　情势虽紧急但胡尚仪却依然保持着镇定，她拿过锦服一看果然成色确实是较差的一档，但她记得很清楚昨日尚服局给各宫进行分配后是由她最后进行点算才送到各宫。也就是说如果出了差错，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片刻间她就想清楚了这其间的缘由，因此她俯身跪下请罪道：“确是我大意疏忽了，请贵妃责罚！”
　　胡善祥见状跳了出来道：“尚仪大人一向谨慎仔细，从不曾出现差错，这件事还请贵妃好好细查再定结论…”她还未说完便被胡尚仪低声喝了一句道：“住口，这有你什么事。”
　　张贵妃面容一敛，肃然道：“照你这么说是本宫刻意要冤枉尚仪了？”
　　胡尚仪恶狠狠的看了胡善祥一眼道：“还不退下！”
　　胡善祥却不管不顾继续跪在地上道：“我并未这样说，我只是希望贵妃先派人去查探一番再逐一定罪。”
　　胡尚仪眼瞅着张贵妃的神色越来越难看，一把将胡善祥给推到一边，在看过她的眼神中传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还不看不懂当前的形势吗？
　　胡善祥眼里却好像没有惧怕，而下一秒皇后竟然赶到，在之后与张贵妃的针锋相对中，胡尚仪明白了这一切。这是个计中计，胡善祥早就收买了谭司仪身边的人得知她想跟张贵妃借这次锦服一事先铲除皇后身边的得力助手，但是没想到皇后也有此意所以…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谭司仪被罢免念她有功只是赶出了宫，而新一任尚服局司仪并没有被胡善祥接任，这倒是在胡尚仪意料之外。
　　夜晚，胡尚仪的内宫里只有她们二人。
　　胡善祥一直站立在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默默等待着她开口，却见她伸出左手脸上神色莫测的唤了自己过去。胡善祥心神忐忑的走了两步，一进她身侧就被她一把揪住衣领，她双眼瞪着里面冒着怒火：“你果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今天的事你以为随便糊弄就可以瞒过我吗？”
　　“姑姑，你自己也说了谭司仪太把自己当回事，她不过是仗着张贵妃受宠自己又跟她是同乡才不把你放在眼里。”胡善祥迎上她的目光，眼中厉芒闪过，“你才是这六局一司的尚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怕她，今天这样不是最好吗？”
　　胡尚仪双眼收缩，冷笑道：“你以为她们在我背后说什么做什么我这些年不知道吗？你以为皇后随便听你几句说辞就可以相信你吗？小姑娘我怕你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胡善祥怔住，这最后一句话跟当日她说的一模一样，她突然有些后悔但仍然不改口道：“我就是见不得她们诋毁你，反正皇后也正看不惯张贵妃…”
　　“闭嘴！”胡尚仪突然大喝一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我不管是张贵妃还是李贵妃的事，你以后最好少给我掺和，否则出了事别不怪我不保你。”
　　胡善祥咬紧双唇，目光凝视着眼前的胡尚仪，神色突然之间憔悴了几分，她缓缓道：“姑姑，你就不这么不相信我？”
　　“你要我相信你什么？”胡尚仪走到桌子边坐下，沉声道：“你与我各取所需，我已经说过只要你好好做我不会亏待你，过几年就会让你当尚仪局副署，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在皇后在张贵妃眼里你算什么？皇后她会相信你说的说辞吗，她为什么不追究你或者说她为什么现在不追究你，如此种种你考虑过吗？”
　　胡善祥神情有些恍惚，她深深的盯着面前这人的眼神，想要看到她的内心深处，却只在她眼里看到一层浓厚的戒备，终究没有了那些记忆在她心里自己不过是个陌路之人。无论自己做什么对她怎么好在她看来自己只是有利可图，她不信自己也不真心待自己，她是胡尚仪却不再是她的胡尚仪。
　　“姑姑的教诲我记住了，”她恭敬的说道，“夜已深请姑姑早些歇息。”
　　胡善祥最后离开时都还在奢望她能够叫住自己，可惜都只是她的空想，她离开的时候胡尚仪已经不再关注这件事，甚至于她内心里对胡善祥情绪的变化都没放在眼里。
　　翌日夜晚，胡尚仪今日因尚服局换了新司仪的缘故多操心了些故回宫时有些晚，等她回来才发觉今日屋内没有打扫，她脸色沉了沉去了胡善祥的房间。
　　迎面一看她竟然在喝酒，胡尚仪脸色更是难看。“谁允许你没打扫房间就喝酒的？”她冷眼走近，“我昨日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就要耍性子给我看吗？”
　　胡善祥不知喝了多少，已经有了醉意。不过她似乎忘了胡尚仪昨天责备她之事，硬是拉着胡尚仪坐下亲切的握着她的手道：“还疼吗？”
　　“什么？”胡尚仪也不好跟一个喝醉的人计较。
　　“昨天你被人打了一巴掌，我看她使了很大的力气，你应该很疼吧！”她一双眼带着柔情，一瞬不瞬的看着胡尚仪，“我多希望她打的人是我，我不想看到姑姑你被人打，不想看到你被人侮辱。”
　　胡尚仪脸上神情难明，但终究没说什么，不过却觉得自己心中被她刚才的话和神情微微触动，有一个熟悉的面容在她心间飘荡——
　　那日她身体不适期间，胡善祥忙里忙外不仅照看着她，公事上也帮她处理得很妥当，她康复后特意赏了一盘她自己做的糕点。
　　“吃吧，我亲自做的没毒。”胡尚仪一向高傲亲自做糕点已经是她最大限度，因此说话上自然要扳回一层。
　　胡善祥心中欣喜，拿起一块糕点先递给胡尚仪道：“姑姑，您先吃。”见她有心胡尚仪不免微露笑意，接过她糕点的同时胡善祥轻握过她的手道：“姑姑，您笑起来真好看！”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对视着、凝固着，那幽幽的凝望如倾如述落在胡尚仪身上，那是深深镂刻在心间的身影。胡善祥轻轻抚过她肩上散落的细灰，她身躯一震脑海深处嗡嗡作响，可是很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阻止胡善祥的这一系列动作，直到最后她突然觉得自己胸口像是被撕裂一般传来阵阵痛楚之意时，她才如梦中醒来推开胡善祥有些仓惶的开口道：“我还有事…你吃完就过来…”
　　在胡尚仪回忆着时，胡善祥已经醉倒在自己怀里，她闭了闭眼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她特别优待，又为什么…她看着怀中的胡善祥，无法再思考下去，只得将她扶到床上躺下。
　　只是在她低声呓语间，胡尚仪虽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却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很是痛苦，且紧闭的双眼中有泪水不断流出。
　　胡尚仪看着有些呆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伸出手将胡善祥脸上的泪水给擦拭而去，那一刻间她觉得自己也难过极了，可是她为什么要难过呢？眼前的这个人跟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她说过她们只是各取所需她们之间没有感情的。
　　突然胡善祥睁开了眼，在她的脸庞之上扬起了柔情无限，她白皙的手掌将胡尚仪的手腕握住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之上，她笑着痴迷的笑着：“姑姑，我真的很后悔自己没有听你的话，你死了我心里有块东西也死了，这世间只有你是真心待我而我却害了你，我连想要给你做一场法事都办不到…”她悲痛的闭上眼睛，泪水止不住的流淌而出。
　　胡尚仪一直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她默默的看着胡善祥入睡，在她要离去之时又听胡善祥说了一句梦话：“我见不得你跪着，我见不得你被罚，我见不得你被打，我更见不得你离开我…”
　　胡尚仪望着她，眼中光芒闪烁，复杂难明。有什么在她内心深处咆哮着，她呼吸突感急促踉跄着走到桌子旁，那在她睡梦中无数次出现的身影一下一下撕扯着心肺，带来的痛楚让她整个人痛不欲生。
　　为了缓解疼痛她一口气将桌上剩余的酒一饮而下，却又觉得头疼欲裂，一丝一点的情节不断在她脑中盘绕着，她是谁她到底是谁？胡尚仪不断问着自己却无法回答，她挣扎着痛苦着…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转过身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胡善祥，然后默默走到床边，隐隐地在那个瞬间她似想起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想起，她唤自己姑姑那自己便是这孩子的“姑姑”吧，在离开的那瞬间她心中只留下了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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