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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后事
爱憎太过分明,这也是我那时常犯的毛病。常常以一面定全局,这不好,很不好。我想这是由于我太想为雾冰“两肋插刀”了,于是将他们之间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以“爱恨”分野,这种分野简单粗暴,心不是一般的偏。不瞒你说,这偏心延宕至今,我对雾冰的偏爱有点执拗、有点蛮横,甚至有点不可理喻。那些执拗蛮横和不可理喻无法溯及源头,很可能从第一眼见到她开始,也可能从她给我送春饼那天开始。
那天的春饼剩了好多,我舍不得一下吃完,结果放到第三天它们就起霉了。我像埋花似的选了个阳光最好的角落将它们好好安葬,完后我带着点小伤感想:她什么时候再来呢?要不我去仙都看她?……。然而我再也没有等来她和她的春饼。那天,她刚出甘露殿就被带走了,带去青鸾宫。此后三年,她两度受孕,两度流产,当我冒着被绑上断魂台遭雷暴轰成齑粉永世不得超生的危险,偷潜入青鸾宫去看她时,她已被养在太极池内,虚弱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蜷成一团睡在那个男人的怀中。只看一眼我就顶不住了,哭得眼泡发肿,溜回甘露后我心乱如麻,根本来不及想,他都这样明目张胆地霸占她了,那我把那次偷窥当成绝密憋得自己惨兮兮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很快,仇恨就将我整个填满。它的力量是惊人的,轻而易举地蒙蔽了我的双眼,使我在往后数十年间一而再再而三地绕过那个近在眼前的事实:她可能并不恨他,她可能很爱他,尽管这爱充满了黑暗与不幸。他和她藤缠树树缠藤,活着一天就相互折磨一天,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惨淡的轨迹直直坠落,哪天坠到底了,也就到头了……
还是不说了。不说春饼,也不说他们。春饼让我难受,他们更让我难受。春饼带来的难受可以回避,不吃不看,抹去诸如此类的联想:雾冰会被带到青鸾宫,是不是因为她从仙都跑到甘露来找我?是不是她的出逃让他觉得她不那么乖顺,不那么安分,随时可能无报备地消失?真不好说,但我有种把责任往身上揽的怪癖,似乎这么一揽,那些由无能为力造就的怯懦、躲闪就没了庇护。揽事上身是种自我鞭笞,多少能让我痛快些。和春饼一样,我也不想说他,但要说雾冰,他是个绝绕不过的坎。先代朱雀帝重华,从“先代”这两个字你可以刨出很多,比如:他已历劫。历劫,说浅显些,就是凡尘俗世中的“死”。凤凰族五百年一涅槃,在火中把自己熔成灰烬,再从灰烬中炼出个新的。那不叫死,叫重生,本该寿与天齐的朱雀帝竟在六十年前与魔族一战中历劫,多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尤其是像他那么强,那么狠、那么不会手下留情的,怎么就能“死”在魔族手上?!文钦宫那三万卷《除魔史》中至少有一千卷是用来为朱雀帝重华表功的,连篇累牍,不厌其烦,不过他确实配,大大小小上千场战役,从未有过败绩。最后那场也是,胜的干脆利落,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历劫”上做了假。可他为什么要做假呢?这个男人明明胆大包天,无所畏惧,连名声烂透顶的花鸨族他都毫不犹豫地去招惹,不,不仅仅是招惹,还养在深宫,瞒都不屑瞒,把整个天庭搞得焦头烂额的,这样的角色,历场劫有什么好做假的?
唯一一个知情者——先代朱雀帝重华自己,也已从这片广袤荒凉的天庭中消失,又有谁还能做答呢?
倒是我,自他历劫后冷静了许多,开始重新审视我对他那无来由的恨。加上一夜白头后我调往仙都充任女史,在那儿我有了大片大片的空闲,也有了大片大片的孤寂,打发空闲与孤寂最好的办法就是藏进书堆中,和那一座座书的尸骸打交道。然后不可避免地,我的舌头退化了,早年间的拙嘴笨舌终于成了张口结舌。这样也有这样的好,低等神族们再也不会上门纠缠,在他们的观念里,和书纠缠在一起的女子比白发三千老态十足的女子更不可爱。正是这些不可爱成就了我,给了我足够的空闲和孤寂去准备,准备这样一个故事。下面你将要看到的故事。
二、前尘后事
还是想从雾冰说起,毕竟,她是这故事的肇始,就像一条河,有源有流,要想条清缕析,就得追根溯源,要想追根溯源,就避不开她那暧昧身世。
雾冰生在岁末,一个无雪无晴,只有淡淡阴霾的日子。母亲是花鸨族族长之女,生父与养父可能是一回事,亦可能不一事。你看,又是那类最要不得的故事:从一个刚从讨伐魔族的战场上凯旋的将官在归途中的惊鸿一瞥开始,以念念不忘过渡,最终以黑夜劫掠作结。十个月以后,那场掠结了一枚“果”,又因这“果”成型时间不可考,遂被当成累赘遗弃,就弃在花鸨族族长家的门口。能怎么样呢?敢这么样呢?打落牙齿和血吞吧!族长将“果”送至女婿家,两个男人关起门来偷偷哭了一回,而后刹住眼泪,商量着给起了个名字,叫“雾冰”。
女孩雾冰有一双承自母亲的美丽眼睛,润泽、安静、顾盼生辉。可是,若细细看一阵,你会发现里头盛的不是快乐,不是明媚,而是抑制不住的惊恐。这惊恐最初来自对自身来历的不确定,她把从外头听来的风言风语带回家中,追问每一个知情者,没人肯告诉她实话,直到她茫然四顾、心灰意冷。从那以后,惊恐播了颗种在她的眼眸深处,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根本不受控制。然而,使这惊恐终成气候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这事与天庭的一项定制有关,那就是岁贡,别家岁贡可贡金银珠宝、可贡奇花异草、可贡瓜果珍馐,只花鸨族,规定必须贡上十男十女,若敢少贡一人,转年加倍!
每逢岁末,花鸨族居住的小村落内处处可闻恸哭声,哭骨肉分离,哭再会无期,哭有情人难成眷属,哭此去路遥生死不知。族长被这哭声逼白了头,逼得无路可走时,他咬牙牺牲了,牺牲自家人,成全别家人。就在这“牺牲”下,他先后送走了他的八个孙辈,三男五女,其中就有雾冰的族姐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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