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青

　　“今天你还是不回家？”方小武叼着个棒棒糖，转头看向跟在他旁边一言不发的林琮问。

　　“嗯。”林琮皱着眉点点头。

　　“差不多就行了。”方小武说，“你弟弟来找过我好几回了，看见他那张着急的脸，我说不知道的时候良心上很过不去。”

　　林琮有个双胞胎的弟弟叫林郁，也上高一，不过在六中，两人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看上去林郁比林琮成熟得多，倒像是个哥哥。

　　“他还问什么了？”林琮把手塞进方小武的羽绒服兜里，抓住他放在兜里的手握着。

　　没一秒钟就被方小武甩了出来。

　　“别他妈瞎摸。”方小武皱了下眉，又接着说：“没问什么，就问你在哪，有没有跟我联系。”

　　说话的声音有点含混，他今天吃的是那个不三不四家的棒棒糖，有点大，所以说话不怎么利索。

　　“哦。”林琮应了声，沉默了下去。

　　“不是，你怎么跟你弟弟描述我们的关系的？为什么他那么肯定我知道你的消息？”方小武把棒棒糖咔的一声咬碎，转头问林琮。

　　“他以为你是我男朋友。”林琮看着他说，表情和眼神里都带着点不爽。

　　方小武被他那眼神看得一愣，心想你他妈有什么不爽的，该不爽的是莫名其妙被男朋友的我吧？

　　不等他问出来，林琮突然更不爽地问了句，“你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在家啊。”方小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放屁，我看见你了。”林琮似笑非笑地瞪了方小武一眼，“你去那边干嘛？怎么不去找我？”

　　……

　　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方小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理林琮的话茬。

　　那天他是去找姜林的。

　　由于一想到是因为自己手滑害的他没办法回家，他心里就过意不去，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姜林要住在那么一个地方。

　　所以那天他是带着装备去的。

　　既然姜林不想去他家住，那就给他送点取暖装备过去，不然真的太冷了！

　　他观察过，在仓库墙角有个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里边的水都冻成了冰，冻得结结实实的。

　　那天他拎着电热毯和一些其他有可能用得上的东西，让司机开车把他送了过去。

　　姜林自己买好了被子和床垫，竟然还买了一口小锅，和一箱矿泉水和方便面，俨然打算在这儿常住的意思。

　　方小武搬着东西进门，也不管姜林的反应，指挥着司机帮忙从外面拉线安好插座，把电热毯铺到床上，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

　　“好了，现在应该会暖和点了，改天我再来给你加层保温层。”方小武让司机先开车回家，自己很自来熟地坐到了房间中唯一的那个懒人沙发上。

　　“你一直这么热心么？”姜林拉开背包拿出本练习册，靠在床头举着看起来。

　　边看边和方小武聊天。

　　“不是。”方小武摇摇头，眼睛盯着姜林手里的练习册封面上的字看了看。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高中生几乎人手一本的神书。

　　他也有。

　　只不过跟全新的似的，几乎没怎么翻过。

　　方小武不爱学习，从小就是，成绩也一直马马虎虎，好在父母似乎对于他的成绩不太在意。

　　老爸曾经说过，只要他好好的不惹事，平安长大就好。

　　而姜林的书就明显翻过很多次，封面上的页角都有些翘了。

　　“你以前在哪上学？”他突然好奇起姜林的过去。

　　“县城的高中。”姜林说。

　　“怎么会转到六中去？”方小武又问。

　　这次姜林没回答，像是没听见似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书没有移开。

　　“你一直这么爱学习吗？”方小武换了个话题。

　　“不。”姜林笑了下，抬头看了方小武一眼，“我最讨厌学习。”

　　方小武一愣，和姜林对视了几秒，随即也笑了，“我也是。”

　　姜林这个人给了方小武一种新奇的感觉，之前他的人生里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似乎背负着一堆心事，却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怎么不说话？心虚了吧？”林琮瞪着方小武，“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方小武从回忆里抽出来，“我心虚个屁。”

　　“他！”林琮突然站住脚步，抬手向前一指。

　　方小武的目光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姜林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广场边上，手里拿着一摞纸，正挨个递给经过的路人。

　　原来他是在打工。

　　方小武又想起了下雪那天的事，瞬间觉得自己当时的行为简直太傻逼了。

　　不知道那时候姜林心里是怎么想的。

　　肯定会觉得遇到了个神经病。

　　靠。

　　“他谁啊？”林琮还指着姜林，把声音提高了一度问。

　　“一个朋友。”方小武说，“别用手指别人，不礼貌。”

　　“什么朋友，我怎么没见过？”林琮又开始了不定期的犯抽。

　　方小武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下，他不想在大街上发火，于是耐着性子说：“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林琮不依不饶。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在喜欢上方小武之后，自己仿佛变成了个醋精。

　　看到和方小武走得近的人他都会心里不舒服。

　　林琮这态度让方小武有点烦，所以没理他，加快步子向姜林那边走过去。

　　“他是谁？！”林琮见方小武无视他，突然提高了个声调，吓了方小武一跳。

　　干！

　　方小武被林琮喊得心头火气，又觉得俩大男人如果在街上吵起来太难看，所以干脆继续沉默，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林琮走得比他更快，气势汹汹地，径直冲着姜林就冲了过去。

　　我操！

　　方小武惊呆了，这他妈是要干什么？

　　他怕林琮一个冲动再把姜林给打了，赶紧跑了几步追上去。

　　等追到的时候，也已经到了姜林的面前。

　　接着两张传单就戳到了方小武的脸上。

　　“碧水湾楼盘开盘，均价八千，零首付，帅哥看一看吧。”

　　一个大妈突然横过来拉住方小武的胳膊，热情地开始给他介绍传单上的房子。

　　而姜林就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同样的传单，正和林琮大眼瞪小眼。

　　“你叫什么？”林琮眼里带着火气，问出来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欠揍。

　　“你爸爸。”姜林面无表情地说。

　　他现在心情不太好，早上打电话回去的时候，表妹接的电话，说姥姥生病了，舅舅嫌在这边看病花费太高，带着姥姥回老家看了。

　　他给舅舅打电话一直没打通。

　　所以心里一直很担心，又隐隐的有些愤怒。

　　如果是感冒发烧这种小病，在这边看也花不了多少钱，来回路费也不少，所以肯定是比那严重的病，但老家的医疗条件不比这边，万一姥姥的病情给耽误了……姜林简直不敢往下想。

　　可他管不了他舅舅，小鸟的翅膀还没长硬，不能随心所欲地飞，更不能带着老鸟一起飞。

　　所以姜林才会愤怒，对舅舅的，也对自己的。

　　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正陷在一片触不到底的沼泽地，越挣扎陷得越深，那些带着潮湿腐烂气味的烂泥拼命缠绕在他的脚上，缓慢而又不间断的拼命把他往下拉。

　　那股火正憋在胸口无处发，就来了个不长眼的。

　　姜林说出那句你爸爸之后，林琮果不其然的炸了。

　　“你他妈说什么！”

　　他一把抓住姜林的上衣领，“再说一遍试试？”

　　试试就试试。

　　姜林哼了声，“我说我是你爸爸，听清楚了吗，乖儿子？”

　　“操！”林琮松开姜林的衣领，后撤一步拉开点距离，右手握拳猛地快速冲姜林挥了过去。

　　不过拳头没有落到姜林的身上，在半路的时候被方小武拦了下来。

　　他终于摆脱了那个大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林琮是体育生，力气大，会打架，他怕姜林会再受伤。

　　本来就很过意不去了，这要是再因为自己而又受伤一次，他简直无颜再面对他了。将来再跟六中茬架的时候，他都不好意思尽全力。

　　“放手！”林琮气呼呼地瞪着方小武。

　　方小武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指向百米处的24小时警务亭，“要是不怕被抓起来，你就继续。”

　　“警察才不管！”林琮大着声音说，身体却很老实的没动。

　　他看见了方小武眼睛里隐藏的火气，其实他挺怕方小武生气的。

　　但是现在他需要个台阶，不然太没面子了。

　　发传单那小子肯定不会主动给他来递台阶，自己喜欢的这个人看样子也不会。

　　那边围观的大妈看什么看，还不过来拉架？

　　然而大妈只是站在一边看着，眼神里带着点厌恶，却没有出声，也没上前拉架的意思。

　　这他妈该怎么办？

　　正当林琮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面对的时候，姜林突然走过来冲他道了个歉。

　　“抱歉，刚才心情不好，不是冲你。”

　　台阶！

　　林琮于是立马顺着台阶爬了下来，大度地一挥手，“哦，没事，我刚才语气也不好。”

　　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语气不好了。

　　方小武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姜林。

　　要不是现在这氛围不合适，他很想冲他竖个大拇指。

　　能屈能伸，能适时地控制好情绪，是个高手。

　　姜林冲他笑笑，举了举手里的传单，“帅哥，来两张？”

　　“你要把这些都发完？”方小武问完就后悔了，感觉问出这话的自己是个智障。

　　不然呢？

　　姜林果然又笑了下，从一摞传单里抽出两张递给他，说出了他心里想的那句话。

　　“不然呢？”

　　方小武：……

　　林琮从姜林手里又抽出来两张，“刚才不好意思了，我叫林琮，是他男朋友，你叫什么？”

　　“姜林。”

　　姜林面色不改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眼神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到了方小武的脸上。

　　方小武的表情带着点不耐烦，眉头微微拧着，眼神和他对上的时候，扯起嘴角笑了下。

　　“我是单身。”他看着姜林说。

　　姜林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林琮脸上停了停。

　　林琮仿佛没听见方小武刚才的话，伸手在姜林肩上拍了拍，“哦，你好，小武说你是他朋友，那咱们现在也算认识了，以后有空一起玩啊。”

　　姜林笑了笑点点头，抽出张纸递给身边经过的一个姑娘。

　　姑娘看都没看一眼，也没伸手接，冷漠地走了过去。

　　他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继续发给下一个经过的路人。

　　“我们走吧，去打电玩。”林琮搂上方小武的肩，“姜林哥，再见啊。”

　　姜林冲他又笑笑，挥了挥手里的传单。

　　方小武伸手拿过来，又从那一摞里抽了几张拎在手里，冲姜林摆摆手，甩开林琮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转身离开了。

　　姜林站在风里拉了拉衣领，抬头看了眼天。

　　依然是灰蒙蒙的。

　　老北风像个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路人们冷着张脸，木然地从身边经过。

　　手指已经冻得麻木。

　　啧。

　　还是换个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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