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战

　　才貌双全的四字评语一出，便引发欢迎人群中低低的窃语和哄笑声。
　　孙副官平素为人严肃，又是司令官的心腹爱将，就是司令部里有人对他的相貌评头论足也不敢公开当面讲出来。这回来了个特派员，可算是说出大伙儿的心声了。
　　哼！才貌双全？！这都是什么形容词啊？
　　孙承慕盯着简执羽跟周司令说话时那一张一合的薄唇，暗想特派员完全是话里有话啊。要么是随口胡侃，要么就是借故点破。按特派员的身份经历，只能是后者。可这似乎不太可能吧，这两年他一直在综合事务处工作，跟特情科的人从无碰面，彼此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他能仅凭目测觉察到什么！
　　危险的警钟在他脑中敲响，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微笑，有板有眼地说出感谢辞：“特派员过誉了。我空有一副臭皮囊哪及得上您为党国效力的赤胆忠心啊！”
　　自谦加马屁，他倒是拍得一本正经！简执羽不以为然的笑了，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哪里真能笑得出来，多年不见，本事都长进了！
　　孙承慕只感觉礼帽下的目光好生犀利，好像已经洞穿了他似的！四周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这个特派员尤其是个厉害角色。今后自己要对他加倍警惕。他遂不再多言，收起卷轴退到周司令身后。
　　“哈哈哈，特派员说得对，我这个副官还真是才貌双全！”周司令虽然不太满意特派员对自己得意门生的四字点评，但不想两人首次见面就起冲突，便居中打起了圆场：“执羽老弟一路辛苦，听说你曾留学法国，所以我特地为你设了一席西式的接风宴，你远路驰来，还是先进厅洗洗风尘吧！”说完他牵着简执羽的手就往台阶上走，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步入了宴会厅。
　　虽说是巡视司令部，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吃喝伺候好了，谁会真拿着令箭当令箭啊？
　　孙承慕仔细地收起卷轴交给特派员身边的人，跟在众人身后进了宴会厅。偌大的厅堂，很快就变得灯火辉映，觥筹交错。今晚的主角是特派员和周司令，此刻司令正忙着跟特派员建设关系，想来应该没时间找他说事。如此想着，孙承慕便默默无闻地隐在人群中打混。
　　肚子从中午到现在就没进过食，早就饥肠辘辘了。于是他从侍从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酒，再往瓷盘夹了几块三明治和熏烟肉配菜，窝到一边的真皮长沙发上填饱空空的肚子要紧。口里不紧不慢地吃着，眼睛却不离场中的焦点左右。
　　简特派员是个值得分析研究的人物啊，孙承慕正打算进入思考的状态，“孙副官，看什么哪？”一句熟悉的问候让他不得不收回打量主角的眼光，埋头开始吃饭。话音落处，熟悉的身影端着盘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侧过眼打量着，衣香鬓影，妩媚动人说的就是今天的冯锦玫。
　　她看上去像是要用餐，眼光却徘徊在厅堂的中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敢打包票，她盯着的一定不会是中年发福体态变形的周司令，而是特派员。
　　“冯处长，你今天打扮的真是光彩动人，全场找不出第二个来！”孙承慕看着她，由衷地夸奖道。这是实话，放眼整个司令部，冯锦玫的美是唯一值得大书特书的。
　　“孙副官，你这是过奖了。”冯锦玫口上谦虚着，心里却大为得意。别看孙承慕平日一副严谨自律不拘言笑的样子，想不到还挺有欣赏水平的嘛！
　　孙承慕看她依然不动盘中餐，便暗笑着低下头去进餐，也许一会儿有好戏看了。
　　“啊，孙副官，快看，特派员摘下礼帽了！原来他真是很年轻也很英俊哦！”孙承慕正对着盘子埋头苦干，冷不防被坐在一边兴奋的冯锦玫推歪了肩膀，只好含着一口生菜勉强朝焦点人物看过去。
　　在场的众人都在轻声传递这个讯息，纷纷屏住了呼吸，震撼于简执羽温文尔雅的面容和飘逸中略带冷竣的气质。年纪不大就有如此地位和权势，特派员的一切，足以令男人嫉妒，女人痴迷。他啜饮着杯中酒，跟每一位和他套近乎的军官说话。还向每一位在场的女士邀约，跳完一曲又一曲，看上去完全游刃有余，长袖善舞。
　　孙承慕快速吃完盘中餐，拈了杯红葡萄酒，倚进烛光照不到的沙发阴影里，观察着那个倾倒众生的简执羽。
　　温柔而潇洒，人如其名的雅致风流，从外貌上看，他确实有过人的本钱。
　　在简执羽交际全场的同时，另一个焦点人物周司令则正踌躇满志、得意忘形地大口喝着酒。他早收到秘报，简执羽这次从南京风尘仆仆赶回上海，就是为了在上海继续大力剿□□党。他不妨好好跟这个人配合，说不定哪一天，就又要荣升了。按照自己的级别，再升就升进中央政府去喽。
　　周司令一向迷恋于自己的智力，他需要胜利，需要鲜花和掌声，需要□□的鲜血来铺展自己权力的道路。毕竟他已经人到中年，再不做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恐怕官场之路要就此打住了。
　　酒过三巡，轻歌曼舞走到尽头。激烈的探戈舞曲响了起来，仿佛要击出每个人心中的奔放因子。跳舞的人没有轻易入场，而是看着简执羽走向场边的一个角落，大家都很好奇接下来特派员会请谁共舞。
　　孙承慕忽然看到简执羽朝他这边走过来，他下意识地往沙发的阴影里缩进去。第六感告诉自己，这人全身上下都写着“危险”二字，没事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简执羽走得近了，伸出手向冯锦玫作出邀请的姿势，金丝边眼镜映着灯火闪出奇异的光泽，透出的眼波流转不曾给已经挽住他手的娇柔女子，而是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更深处的他。
　　孙承慕感觉他好像朝他的方向笑了笑，不过也可能是自己眼花，因为他已经笑着低下头去，看向怀里搂着的女子。身穿闪亮玫瑰紫晚礼服的冯锦玫感觉兴奋骄傲而晕炫，今天她就是刻意打扮，一定要艳压群芳，给特派员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能配得上她的男子，怎能轻易放手。
　　两人从人群中穿出，款款步入舞池。简执羽始终保持着那抹迷人的微笑，修长的手指揽着冯锦玫的腰身，力道沉稳适度，表情镇定而又从容，动作优美而又决绝，仿佛要一骑绝尘，又像是要傲视群雄。
　　在他冷竣的外表下像燃烧着火焰，像血腥的残酷奔放着浪漫，是一片云彩宁可为太阳升起而消踪灭迹的无怨无悔，能如凤凰般涅磐而义无返顾的扑火。
　　随着音乐前进、回头、起伏，每一个舞步都踩着鼓点，是那么的铿锵有力，潇洒无比。
　　这样出色的探戈，孙承慕简直前所未见。渐渐地，他不再觉得今夜的宴会有多散漫无聊，而是紧紧盯着简执羽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进退回旋，像是周而复始却又变化无穷。
　　偶尔，他能感觉到从那副金丝边眼镜后射出来的探索目光，仿佛可以从任何角度射向他。不可否认，这感觉有点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遭遇过？
　　“当当当” 时钟敲响了12点。
　　“呵呵,今晚和周司令一席长谈，让我对上海剿共行动更有信心了，我们不妨就从廖永晨一案来找突破口吧？希望今后合作愉快！简某先行告辞了。”宴会厅里夜阑人散，简执羽和周永魁握手言别，熟练地给冯锦玫一个告别吻，彬彬有礼地恭维：“冯小姐，简某谢谢你的伴舞，你的舞跳得好极了！”
　　说完他戴上宽檐礼帽，让阴影隐去一张脸，在保镖的护卫下直往门口走去。
　　"让周某送送特派员!" 周永魁站起来要送，冯锦玫跟在一旁，露一脸恋恋不舍的神情。
　　“哈哈哈，不必了,周司令请留步。” 简执羽留下一路笑语，径直走出宴会厅的大门,带着特务们扬长而去。冯锦玫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其它人随即纷纷散去。孙承慕正打算随着人流走出去，忽然听到周司令在后面呼唤他：“承慕！”
　　“在。”孙承慕回头站住，一丝不苟地行礼。发现厅中仅剩了他们师徒二人。
　　“那个廖永晨的案子既然特情科已经有了线索，你就索性趁早坐实了他。他知道的太多，有些落到特情科手里，对我们不利啊！”周司令半咪着眼睛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是！”孙承慕答应着出去。看来老师是丢卒保车，要跟自己的另一个学生廖永晨划清界限了。信步走到门外，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同情。且让压抑的情绪在深夜的凉风中暂时消散。
　　看着宴会厅的灯光透过彩色玻璃映在廊前地上,画出一地迷彩，他抬起头看看夜幕里闪闪烁烁的星星，眼见一颗流星坠落下来。
　　老同学，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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