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作者:丘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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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傀儡作【五】


      次日午后,滕会吉一下了学便匆匆赶至香铺,他今天未见章宝如来上学,不由甚为挂心。
      待小滕按着孙婆婆的指引进了章宝如借宿的房间,正见他正要离去,而一侧正立着冷眼旁观的郦锦华。
      看滕会吉来了,章宝如问候了一声后又红了脸,接着默不作声地整理着随身的几件画具。滕会吉追问了几次,也得不到这两人应答,不免也烦躁起来。
      “这般难以启齿吗?”滕会吉尽量温厚地笑笑,“也是,着实难为你了!”

      章宝如瘫坐在床上,依稀回到初次设摊卖画那一日。
      那天偏是阴云满布,日头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因清晨的一场大雨,天气异常凉爽。
      平素几位要好的同窗怜惜章宝如,帮着各向亲友引荐了几次。不想买画的主顾都很慷慨,令章宝如尝到了甜头,便干脆壮着胆子出了来,学着街头那几个为人代笔的破落秀才的样子也设了摊位。他本就不懂经营之道,又碍于颜面,选了一条乏人经过的巷子。结果,等了又等,莫说卖出,来询价的才区区一二人。
      章宝如把笔墨画卷理了又理,颓唐地靠墙蹲下,正想着是否该打道回府,忽然一阵阴风刮过,身后高墙内伸出的枝叶“哗啦啦”作响,他似在其中听到了一声女子的哀叹,心中寒意陡生。
      风吹过后,头上传来绵软的一个女声,“公子一手好丹青!”
      章宝如循声仰头,正对上墙头露出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眸。他不由愣了愣,心头瞬间似有一只鼓槌在重重敲击,便不禁连耳根脖颈都红遍了。
      那女子攀在墙沿,令人仅看到其半张脸面,虽只一半,便也是个俏丽的人儿。
      “公子妙笔生花。”墙头的女子又说了一句,笑眼如钩。
      章宝如只得硬着头皮回了一句“小生初来乍到,姑娘若是爱画,还请随意”,便再不言语。
      这少女不以为意,随手点了几个卷轴,请章宝如递到手中,自顾自地于墙内赏玩画作。她并不品评,有的画她目光停驻细细观瞧,有的画她眼睛一扫而过,也有的却连看都不看,只从墙上轻轻掷下。
      章宝如不解其意,只觉这少女足不出户只于墙头观画实在有趣。他有意询问对方名姓,又恐唐突了佳人,只好呆立墙下,时不时抬头一窥佳人的动静。
      少女看了半晌,纤纤素手一挥,将图画全部递回,推说此时不便购买,道了声谢便隐身于墙后。
      章宝如眼见无人问津,便怏怏不乐地收拾了准备回家。他刚走出巷口,抬头正遇上学馆内的雒先生在街边行走。这先生已过而立,素以严厉闻名,最恨学生懒惰散漫,之前就曾因章宝如数次迟到而狠狠斥责,令人至今仍心有余悸。
      今早便是雒先生的课,他给学生们留了篇文章回家去写。此时别的同窗大都呆在家中精心构思,而偏章宝如却当街卖画,这样不务正业焉能入雒先生的眼,若是被其看到少不得又是一顿训责!
      章宝如刚要偷偷躲闪开,岂料已被雒先生看到,大声叫了他的名字。章宝如只得缓缓地挪过去,把个三步走得比平常的一步还慢。雒先生悠悠地踱来,每一步都似踩在他心口上。
      待挨到雒先生跟前,章宝如恭谨地行礼问好,本以为会听到厉声喝问,不成想等来了一声柔和的问候,“哎呀!宝如,是你!”
      章宝如困惑地抬头,正看到先生柔和的目光和满脸的笑意,只得应道,“是……”
      “从何处来呀?”
      “从……呃……从陈卫良家而来,去……去……向他借书……“
      “借书?借什么书?拿来我看看。“雒先生笑眯眯地道。
      章宝如暗叫不好,顶着一头的冷汗勉强道,“是……之前借的,今日是去还书……”
      “怪道呢,多读书是极好的。岂不闻‘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书读千遍,下笔有神’!”
      “是,先生说得是!”
      雒先生今朝分外温和,又说起了自己念书时的琐事,末了又拍着章宝如的肩头,语带感伤地说“章家太爷一事,儒生之中都有计较,当真是身系天下,刚正忠烈”等语。
      听到提及祖父,章宝如心中忽的沉了下去,眼眶发热,几不自已。
      雒先生亦察觉到他的神情,和缓道,“章家含冤蒙耻已近两载,怕是也惟有你方可重振家业。你当好好读书习文,多与世家子弟结交,来日封爵拜相,光耀门楣!”
      章宝如只得点头称是。
      雒先生又开解道,“当今圣上虽要治罪,不过是受奸佞所惑。想当初对你家是何等的恩宠,先皇不是还赐过你家御杯来着?”
      “是,莲瓣酒盏……”
      “对,就是这个!所以说,你家的功绩朝廷自是不会忘的,章家太爷来日定然沉冤得雪,或者竟靠这先皇所赐也未可知!”
      “嗯?先生何意?”
      看学生满面不解,雒先生耐心地解释,“此物乃是先皇于章家太爷庆功宴席上所赐,含义非凡。先皇的隆宠和倚重,今上不可不念。嗯,既然此物如此之珍重,想必你必然见过,南渡之时也一并被带来了吧?”
      “学生幼时亦曾见过几次,做工是极好的,然非金非玉,倒也没觉得如何。盖因先皇用过,家中收藏甚为郑重。从北边来时嘛……因极为仓促,家中的东西那样多也只是择其紧要者随身,学生倒是不曾留意是否被叔父带了来……”
      “哦。”雒先生闻言沉默,“可向你叔父打听一下,切不可遗失!”
      “是。”
      雒先生复又轻轻摇头,似甚为惋惜,“你还年少,天资又好,多花些心思和工夫在学业科举上,不愁来日没有出路。书院学生虽众,不过庸庸之辈居多,为师看重的也无非你们几人而已。”
      章宝如心中感念,唯有喏喏应着。他本以为雒先生往日当众责辱他是因自家衰落,不想今日相逢于此,却得其肺腑之言,其实是对自己青眼相加,颇有期许。章宝如心中涌起了一股热流,直冲到眼中。
      只听雒先生又说了几句不相关的,便转身离去了。
      刚别了雒先生,章宝如转身又遇上了一位同窗,正是他方才拉出遮掩的陈卫良。
      章宝如有意回避,对方见到他却忙迎了上来,笑道,“哈哈,正要去寻你!今日有一桩好事落到你头上!”
      “好事?也会有好事落到我头上?”章宝如轻轻拍落对方搭在他肩头的手,自顾自地走着。
      陈卫良不以为意,依旧热络:“如何不会!这好事偏偏还就来了!你可听说过这城中的盛家?”
      “经营布匹绸缎的那个盛家?”
      “还能有哪个!如今,他家有些缘故,须祭奠先祖,故此急需一名画师为宗祠画像。有人荐你去,可不是好事一桩?”
      章宝如的心思活动了些,“倒是不错……”
      “可不是嘛!他家出手一向阔绰,待人又极好,如此方不负你的技艺……”话一出口,陈卫良方想起章宝如乃忠良之后不同寻常画师,他想挽回却又无话可说,便有些悻悻的。
      不料,今次章宝如不以为意,只问道:“你方才说是‘举荐’,只是除了书院中你们这班要好的同窗,还有哪个识得我?”
      陈卫良见问,忙笑答:“你妙笔丹青,笔力不凡,自然有人看重你!若说这桩差事嘛,我也不大清楚是哪个在盛家面前说的话,只是他家的管事辗转找到我的小厮,托他央我来请你。”
      “怎么竟托了你的小厮?”
      “我家同他们本就沾亲带故,两家的下人们也大多如此。他们大约得知你为人孤僻,也只有我能在你面前说得上话,故求到这里。”
      “原来这样,如此说来也不足为奇……”章宝如想到自己已有了几分名气不由得快活起来,可想到叔父对自己的期望,眼中又现出一丝暗淡。
      陈卫良不曾察觉,即刻便要帮忙引荐。他二人遂一同带着画具卷轴到了盛府,见管事谈妥了工期和花费。因章宝如叔父出城数日,于是被盛家直接安顿在另一处幽僻的院落作画。
      约二十年前盛家的产业不断扩大,便将左右几家院落买下并入自家。然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令院中的书斋并存放先祖画像的小楼烧毁。自此盛家也被一分为二,一支在此地居住,一支离去北上,双方交恶,不再联络,整座院落无人问津,也跟着荒废了下来。听说两支不日将会面,届时需同祭先祖,故请人重新绘制画像。
      他家当年的大火事出突然,又出了人命,便有人传说这院中有鬼魅作祟,故此南面的这一支另寻了住处,将此地封闭起来。不说这荒凉的院落令画师们不愿接手这差事,连往来的路人都宁可绕远,也不在附近通过。
      管事的只将章宝如引到院门口开了锁,便退去了。
      章宝如推开紧紧闭合的大门,还未踏入便觉得园中有股挥之不散的阴霉气味。日光沿着高耸的围墙斜射下来,杨柳浓密如妇人蓬松的鬓发,沉甸甸地压在院中一个小湖之上,路径被蔓生的荒草几乎湮没。
      章宝如摸索到荒斋门口,推门而入。室内还算洁净,想来盛家派人于日间打扫过。他把画具书囊放下,走到桌案前打开盛家残破的祖先容像,细细查看起来。他素来落笔之前须先深思熟虑,待成竹在胸方泼墨挥笔,一蹴而就。十几张容像中,只五六张的面部受损,他根据其余画中的人物样貌并从族谱上摘录出的人物小传,慢慢揣摩着,连带来的干粮都忘了吃。
      是夜,星月伴愁肠,清风送花香。
      恍惚间,水汽扑面,头顶乌云四合,闷雷滚滚,大雨忽至。
      章宝如合上画卷披衣至檐下观雨,他本生得清瘦,如今更显单弱。
      雨下得更大了些,伴着远处隐隐的雷鸣,雨水击打着地面,溅起阵阵水雾。院中萋萋草木、檐下喑哑铜铃、房脊玲珑兽首,皆朦胧不见,天地间唯有迷蒙虚无的一片,茫茫兮惶惶兮不知身处何方,又以何处为归。
      立了一会儿,微有清寒侵体,目眩神迷,只感天地不是这片天地,房舍不是这丛房舍,自身亦不是这个自身,恰如一只琉璃绣球灯孤悬游离于那尘嚣之外。灯中的一点星火,被封闭在那方寸之间,无声地燃烧,似随时将烬,那些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渴望痴心,在火光的映照下于灯壁交替变幻。
      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惊醒了梦中人。
      章宝如拢着衣服回到房中,挑亮了灯火,靠在椅背上合目养神。到此地后,不知何故,倒觉得此地如远离尘嚣,异常的清幽宁静。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一声,“怎么睡在这里?看着了凉呢!”
      章家少爷抬头,见一个丫鬟一手执伞一手提盒,含笑推门而入,上身着青绫团福如意袄,下身穿藕荷色折裙。
      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来?
      他不由一愣,“你……你是何人?”
      少女偏头莞尔,“我是这府中的丫头,跟着我娘做活。”
      章宝如一时语结,这荒斋本在院中极僻静之处,故见雨夜来人不免犯疑,且亦觉得男女私会有悖礼法。
      “公子在此作画,管事让吴大娘送来些吃食文具,偏她老人家害了病,故遣我顶风冒雨地走这一遭。”少女谈笑自如,站在门口再不挪步。
      见她这样,章宝如倒不好意思起来,“你进来吧!“
      看着来人把食盒打开,利落地拿出两只碗碟,章宝如便问她,”叫什么?改日他们问起,我好说话。”
      “本叫真珠,他们大多叫我真真。”
      章宝如细看她形容,又想起一事,“那日我在城中僻静之处设摊卖画,有人在墙头看画,可是你?”
      真真笑着点点头,“公子如何得知?”
      “那是我初次设摊卖画,偏找了个幽僻的所在,又不善叫卖,故此三四日也乏人问津。”章宝如细细回想当日,“好不容易来了位你这样一位客官看画,我虽慌乱间不敢细看,却因作画日久,回想辨认他人样貌总是强过常人。”
      “什么客官,分明是个姑娘!”真真轻笑道。
      章宝如一时无语,只好陪着干笑。
      过了一会儿,他忽觉饥饿,便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前的点心,眉头不由一皱,又取另一碟中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这点心看着不错,却没有什么味道!
      章宝如心中不免一阵难过,想是管事小看了他,随便拿些变味了的吃食搪塞。他心中正想着,只见真真走来,从他领口拔下一枚银针来,同时问到,“公子身上怎会有这个?”
      章宝如一愣,“我也不知。”
      真真正色道,“公子有所不知,人世之中常有异士混杂其间,亦正亦邪,非善非恶。这针上隐隐泛有黑色,极可能是有人于其上施法,针鼻上有一根人眼看不见的线,你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你的所做所为、言谈举动,对方可以了若指掌……”
      听了这番话,章宝如不免有些心惊,又深感诧异。一个仆役之女如何得知这些?
      细问真真,她只道是听人所说,此事亦交由她来处置即可。
      如此一来,章宝如便觉得这真真有趣,与她说话面上也和缓了许多。自此真真时常入出荒斋,两人闲话各自的见闻。
      一日,章宝如被院中虫蚁蚊蝇所扰,有些烦躁。
      “我时常听人说,这老宅园中埋有宝贝呢。”真珠见他愤愤地掷下了笔,轻轻说道,“你家中眼下等着用钱,何不掘地寻宝?”
      章宝如摇头道,“哪里有宝!都是别人闲话,岂可信得!”
      真珠笑道,“看看又何妨。万一有呢,岂不是得了大便宜!”
      章宝如看着对方,正色道,“如此更是不妥。人家藏宝于此,自是为了躲避盗匪,这园子虽然破败也并非无主,一街之隔便是盛家的产业,即便有宝便也是他家的。我若从此地取宝,与偷窃何异?与匪类何异?”
      见他坚决,真真便不好再说,笑着推他,“哎哟,不过是玩笑两句,你还当真了!我若再说,你岂非要依律法来治我的罪了?”
      章宝如自感言重,讪笑着赔不是。
      真真也不纠缠,转身出去,回来时带了只灯盏,说这是她家传之宝,可祛暑降温,趋避蚊蝇,看他作画辛苦,故暂借他使用。
      章宝如半信半疑地接过,一试果然不假。
      可两日之后,他下学返回荒斋却被告知,有盗贼入室偷走了灯盏,真真因怕歹人施暴,躲藏起来,未敢声张。
      不想那日之后,真真日见憔损,双眼渐渐凹了下去,本就白皙的颜面,竟连一丝血色也无。章宝如见状大惊,万分自责,皆因他未曾妥善收好真真的宝物,方至她如此。所以当真真说出,她之前闻到章宝如带来的香料方觉得好受些时,章宝如便暗下决心要买香救人。他逃学早退,一连多日都强撑着作画,以便能够一再光顾清水巷。
      直到这两日,他实在难以为继之时,竟在此地看到了丢失的灯盏,章宝如惊喜之余顾不得宝物的主人,妄自盗了来,却不想被抓了个现行。可叹他章家几代的体面,全败在他的身上!
      落魄公子想到此处不禁愧悔难当,一手捏着床上的引枕,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滕会吉连声呼唤,方把章宝如自回忆中唤回。
      章宝如定了定神,他从昨日午后到此时已在香铺休养了一日,便再不肯停留,如何都要回自家去。郦锦华留不住他,滕会吉也劝不住他。
      滕会吉又劝,“何必这样着急,你身子这样单弱,不若在这里多歇息几日再去吧!”
      章宝如只推说不便,滕会吉刚想再劝,谁知,对方只顾袖中笼着昨日所购的几颗香丸,已起身向门口走去。
      “宝如!宝如!”滕会吉又唤了两声。
      章宝如充耳不闻,也不与人再多言,对郦锦华深施一礼,便挣扎着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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