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云千树跟随着秀女队伍，充作赵家亲属坐在能坐多人的大车上，秀女们坐在精致些的小车中，官差们骑马，列成两队在边上护卫。
　　一路上她有意地多问些关于浣花国风俗之事，那赵五倒是个能说会道的，便常常给她讲些村镇上的轶闻趣事，风俗人情，经过半月，云千树才算明白了这浣花国的情形与娘亲曾讲过的大有差异。
　　娘亲曾说外界男子为尊，女子为卑，男主外，女主内，女子须尊守三从四德等等诸多规矩，有财富或权势的男人往往多有妻妾，而女子则只能从一而终，即使夫死再嫁，也为俗风所诟病。
　　娘亲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起，“你爹爹幸好是因为被武林两道追杀躲在了这与世隔绝的无心谷，遇上了你娘亲我，才被调教成一个好男子，不然，象他这样的大恶人，还不知道要为害多少人呢。”
　　可是娘亲并不是浣花国人。
　　如果从头论起，应该先是老爹因为为害人间太久，所以惹来天怒人怨，为躲避追杀才隐居在无心谷。而娘亲则是从崖上落下，被老爹所救，她因为受伤，所以自己的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但是却很清楚地记得她不是浣花国人。
　　娘亲说过她的家乡离浣花国很远，远得就象天上的星辰离我们的距离一样。至于她是怎么来到无心谷崖顶的，到现在还是一个谜，身为当事人自己，也是迷迷糊糊。
　　爹和娘亲成婚后就没有出过谷，有关浣花国的一切，自然都是老爹说的。可是老爹说得和现实的浣花国，差得也未免太远了吧。
　　早在一百年前，浣花国的男尊女卑就已经开始改变，因为男子远远多于女子，女子们越来越娇贵，一出生就被娇养在家，即使有贫家无力抚养的，也可按月到官府去领助养女婴的银钱，称为弄瓦钱。
　　女子十六岁即可成婚，只因男多女少，所以一女可嫁多夫，也可一嫁再嫁，只要男女双方都同意即可。女子出嫁后夫家不得错待，否则女子可向官府提出告诉，官府可根据女子请求安排再嫁，女子再嫁后，前夫家还要出一份嫁妆。其实在浣花国出嫁妇人受夫家冷待这类情况极为罕见，能娶得起夫人的人家非富即贵，而那平民百姓往往娶不起亲，只能多积些银钱，到有媳妇家的人去花一笔钱娶人家媳妇来做临时媳妇，名为假妻，这种假夫妻只做两年或三年，待产下后代便送回原夫家。
　　象那赵五和赵大都只是在数年前娶过假妻。赵大只得了个儿子，赵五却十分幸运，先得了个女儿，亲友们得知都来道贺送礼，官府那边还领了一份弄瓦钱。那假妻刘氏舍不得女儿，便多在他家居住了几年，后来又添了儿子，更是喜上加喜，不过儿女渐大后，刘氏只得回到原来夫家去，但也时常如亲朋般往来。
　　千树暗自思忖，娘亲被爹爹骗了，这外界看来对女子既重视又优待，哪是爹爹说得那般？
　　老爹也许是怕娘亲知道了要出谷吧？这一出谷说不定看上别的英俊男子老爹就该哭了。娘亲倒也实在，这么年竟从不怀疑老爹的话么？
　　唉，老爹已去，究竟他是怎么想的，是没法子知道了。

　　“各位，前面就快到玉带江了，都准备准备，一同拜祭圣后娘娘去。”
　　这天云千树坐在大车上，正与赵大闲聊着，一个骑在马上的官差过来吩咐着家属们。
　　云千树小声地问：“圣后娘娘是哪位神仙？”
　　“圣后娘娘是英宗年间的高皇后。”赵大也小声回答。
　　咦，那为何要在玉带江拜祭她呢？云千树还待继续发问，那赵大却和赵五却没空理会她，正急急和其他秀女家属一起整衣净面，准备香烛等物，一时手忙脚乱。

　　车队又行了半柱香工夫，果然见江水滔滔，形如玉带，蜿蜒在群山之间，车队两边的官差都下了马，随行官员也都下了车，在江边列好队形，早有人指点，秀女们的家属各去招呼自家女儿出来，来到中间的位置。
　　十名少女都是盛装华服，又都是精心地打扮，站在一处显得花红柳绿争奇斗艳。那些官兵们都暗自不错眼珠地瞧着她们，如同见了什么希奇珍宝一般。
　　一名文官模样地人来到江边，展开一纸祭文，高声吟诵。
　　那祭文写得极是艰深古崛，云千树本就距离得远，听不大清楚，这下更是如秋风过耳，一言不识。
　　转头打量赵家兄弟旁边的少女赵秀儿，这一路相伴而行，此时才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她的长相，这小姑娘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个子不高，生得白净秀气，正是人如其名，正好奇地看着四周的风景，偶一转头发现云千树看她，云千树冲她微笑，小姑娘便有点害羞地低下眼去，却又时不时地偷偷瞄过来。
　　看着赵家兄弟象其他人一样摆起了香案，云千树靠近赵秀儿，悄声问道：“秀儿，你可知为何在此地拜祭圣后娘娘？”
　　秀儿先是意外地一怔，想了想，神色间闪过一丝郁色，才轻声开口，“那是因为两百年前圣后娘娘…”
　　“秀儿侄女，快来行礼…”赵大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们的第一次谈话，还不满地瞟了千树一眼。象是责怪她这个不合宜的问题。
　　看着众人都是跪倒在地，云千树也有样学样，跪坐赵家人旁边。那文官的祭文还没念完，众人都沉默着，唯有那念经般声音在江边回荡。

　　也不知何时才能念完，千树无聊地摸了摸下巴，打了个哈欠，偷眼四处乱瞄，却见江面上一阵怪风忽起，在江上打着旋，江水登时翻起滚滚波浪，仿佛水深处有什么恐怖巨兽要破浪而出，天色也兀自暗沉下来，半个天空都布满了青黑色的浓云，如同要直压下来一般。
　　江边的大队人马都有些惊慌，狂风吹得越来越猛烈，尘砂草叶都渐渐被卷起打在众人的身上，那念经的官员衣袍翻飞，手上那篇祭文几乎都快拿不住了，草草念了几句收场，便指挥着要秀女们都退回车里去。
　　云千树心里暗笑，莫非是他这祭文太过罗嗦，连江神也听不下去了？

　　赵五张开手臂，护住受惊的赵秀儿，似乎想挡住刮过来的狂风沙尘，那赵大忙不迭地喊着要秀儿回车上去，可惜风尘满天，眼睛都睁不开，一时半会要退回车上，还真有些费劲。
　　其他的秀女们也自有家人护着往车边退去，一时间呼喊惊叫之声四处，江边上百人闹得人仰马翻。
　　云千树身有武功，不怕这狂风，转头不经意间看见赵家爹爹护女情深，倒看得痴了。心想，老爹要是活着多好呀…
　　虽然这个从来没见过的老爹对娘亲说了假话，还是个大恶人。
　　说不定老爹会眉毛邪邪一挑，洋洋得意的说：“乖女儿，你想要什么，不管是皇帝老儿床帐上的夜明珠，还是哪家英俊少年，老爹都能给你弄来。哈哈哈…老子可是天下第一恶人闻人英啊…”然后是嚣张的狂笑…

　　风沙满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少女眼神飘远，嘴角弯弯，竟然露出了甜蜜得有点邪恶的笑容。然而当耳中真地传来一阵狂妄的大笑时，她反倒清醒过来。
　　“哈哈哈…可笑啊可笑，浣花国已积下百年孽债，灭种亡国只在旦夕，在这里假腥腥念几句经又能济得什么事…”
　　这声音如砂石磨过生锈的铁器一般地粗哑难听，却响彻云霄，折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然而却看不到说话者的身影，煞是奇诡，那些秀女和亲属们不过是些普通的百姓，此时都吓得面无人色，有胆小的秀女们小声哭了起来，就连两边护卫的官兵们也都是面色紧张，额冒冷汗。

　　那先前念祭文的官员被一个武将扶着，左顾右看，脸色却越发难看，终于大着胆子吼了一句，“何方歹人，敢来阻挡朝廷公干？”
　　话音未落，忽见寒光一闪，那官员大叫一声，头上的官帽已是飞了出去，一柄寒光四射的飞刀将帽子钉在他身侧的地上，还带着好大一片头发，那人瞪着眼张着嘴，却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哼，一个小小的九品官，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一个全身玄黑的身影就现身在近百人前几十步远的地方。透过风沙望去，那人头上遮了一顶青笠，青笠下垂着长长的黑纱，面容却是丝毫不露。
　　那武将毕竟胆大些，便上前一步道：“不知是哪位英雄驾到，在下等人奉命办差，还请英雄给个方便，日后定当答谢。”
　　他心知这次上省城，送的又是不能有失的秀女们，虽然已方人多，但从来人的声势上看，实在不好对付，便先好言相劝。
　　“英雄？…”那黑衣人嘲讽地怪笑了数声，方道：“好吧，谅你们芝麻小官做事不易，浣花国气数一时倒也不能尽绝。留下三名女子。便放你们离去。不然全军覆灭，可别怪自己不识时务。”

　　这话说得极其无礼，那武将终于忍无可忍，左臂在身后做了个动作示意众士兵放箭。他们这一队人虽不过是县上的驻军，却也是百里挑一出来护送秀女的精锐，做战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见长官示意，便纷纷搭弓射箭，动作倒还娴熟，霎那间，七八十支飞箭齐齐冲着黑衣人疾射了过去。

　　一直躲在一边旁观的千树摇了摇头，这些手段对付黑衣人看来远远不够…转头去跟惊惶失措的赵大赵五低声说了一句：“还不快把秀儿藏到车上。”
　　心里很有些犹豫自己是帮忙还是不帮？
　　却听惊叫声此起彼伏，那黑衣人已经飞身而起，让七八十支箭落了个空，却身形奇快地冲着被护着的秀女们这一堆掠来。

　　出手还是不出？
　　千树还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一把抓住了一个女子的手臂，一个照面下那女子尖叫着，身子软倒下去。
　　千树听见那人嗤了一声，放开那晕去的女子，一掌拂开为护女胆大拦阻的家属们，又是抓起一名秀女。仍旧照面之下，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我要了。”手上却做出了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动作。将那女子高高抛起，朝江水中丢去。
　　这下不仅那被害者发出惨叫，就连官兵们也忍不住惊叫出声。眼看着那秀女落入水中，那官员急得大吼，“快快，救人救人。”
　　但听扑嗵扑嗵几声，有几人跳入江中去救那女子。
　　这边黑衣人手掌连出，打飞来挡的官兵们，一边去看那余下的女子。
　　虽然整天说自己老爹是天下第一大恶人，但千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为恶，心里不由震颤，难道老爹也曾经做过这么坏的…？

　　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阵难受，却听见秀儿突然发出惊叫，那人已经握住了秀儿的肩，慌忙冲过去，“放开秀儿。”手中短剑疾出，直刺对方腰间大穴。
　　这黑衣人身手厉害，她不敢轻视，因此一下来就施以全力。
　　“咦，”那人发出一声惊叹，却没见如何躲闪，千树的攻击便落了空，那人的另一只手如铁铸一般，已经牢牢地钳住了她的右手。
　　“不错不错，这两个我都要了。”
　　听到这句话，千树就情知要糟。
　　果然才眨几下眼的工夫，千树和赵秀已经成为落水之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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