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相逢无量劫

　　被令妕玘一席话搅得辗转反侧的常凌一个鲤鱼挺身从床上蹦起，颇为不快地望向窗外的朗月。
　　他在心里想着：她此刻在干什么呢？是睡下了还是和自己一样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正想着，一个黑影飞快地从窗前掠过。常凌几乎是要将脖子伸出了窗外去窥探黑影的去向。
　　只见黑影穿过院里的草堆径直奔向了令妕玘房间的方向。
　　“不好了！”常凌一拍脑袋，连鞋都没顾得穿上就飞奔出了房间。
　　黑影行动极快，但到了令妕玘房间窗口的时候顿时停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似是要去捅破窗纸。
　　身形敏捷的常凌偷偷摸摸地跟在黑影身后约十米的地方。
　　眼见着窗纸就要被捅破了，常凌疾步上前从背后一把擒住那人右侧肩胛骨的部位：“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他反手勒住那人的脖颈将他往后拖。
　　不料那人将手中的东西一扔，反手一拳打向常凌的肚子，常凌痛得小身板儿猛地一缩，那刺客便想借机逃走，却不想常凌紧紧拖住他的右腿不放开。
　　这时，在房里听到打斗声的令妕玘飞速起身，“哗啦”一声从里面将房门打开了。常凌见她手持一把寒光四射的玉柄剑，一股戾气凝结在眉间，平日里那双盛满如水柔情的美目亦失去了柔美的光泽。
　　那人见惊动了房里的人，便下意识地收了刀准备逃走，这时常凌迅速掏出怀中匕首，飞速从地上爬起，也顾不得拍身上的灰尘，趁那人分心，直直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几乎要刺到心房。
　　此时令妕玘却惊呼一声：“不要！”
　　常凌一分神，那“刺客”便将常凌一把推开，捂住鲜血不住流淌的伤口转身消失在暗黑的夜幕之中。

　　苌府书房内。
　　一青衣男子负手而立望向窗外。那个角度正对花园里一处凉亭。
　　令妕珺在出嫁前，那里是她和妹妹令妕玘最爱停留的地方。
　　那时春日一至，百花争妍，百鸟争鸣，妹妹在亭下耍长剑，姐姐在亭内做女红。
　　夏日暑气盛时，姐姐则着一身鹅黄色绣裙坐在石凳上抚琴，妹妹则在一边安静地研读兵书。
　　秋日来时，姐妹俩一起把玩各种树的落叶。冬日里，令妕玘因为体弱不抗寒不再出门，玘儿却依旧在冰天雪地里忘我地舞剑。
　　出嫁后的令妕珺虽也时时去那里坐一坐，但一个人难免落单。
　　他不禁叹道：这世事啊，都是“当时最好”。

　　这时，自门外走入一个黑衣男子：“四少爷，属下派去监视二小姐的人被打伤了。”
　　青衣男子回过神来，心头一紧：“什么？谁伤的？是玘儿伤的？”
　　那人接着禀报道：“据说是被二小姐下榻的茶馆里的伙计当成了刺客伤的...伤口险入心门...伤得不轻...”
　　青衣男子一听这么严重，立马转过身来紧张地问：“那玘儿呢？玘儿受伤了吗？”
　　“并没有伤及二小姐。”
　　“那伙计什么来路？怎么有能耐伤到我们的人？”青衣男子继续问。
　　黑衣男子有些无措地答道：“属下也没探个明白。据说只是个毛头小子......塞外奇人高手多，可能也不稀奇吧...”
　　青衣男子剑眉微皱：“知道了。下去吧。”
　　“是。”
　　黑衣男子走至房门处又被叫住：“对了，别忘了让那人好生养伤。”
　　“遵命。”

　　黑衣人走后不久，自书房外走进一个体态妖娆的美妇。
　　她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桃花羹，浑身散发着蜀地产的香料的清香。
　　“释如，这是我刚做的桃花羹，趁热喝了吧。”
　　她将桃花羹端到男子嘴边，男子轻轻接过，随即开口道：“夫人蕙质兰心，懂得如此体贴我，娶到你，是我苌某今生最大的福分。”
　　“释如...你还是待我那么的客气...”每每听到苌释如唤自己“夫人”而非“珺儿”令妕珺就觉得面前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子尤其陌生。自从嫁到苌府，他便再也没有唤过自己“珺儿”。
　　“一个称谓而已，夫人何必介怀。”苌释如的脸上及时浮上一笑。继而埋头认真地吃起了桃花羹。
　　这次又是令妕珺开的口：“转眼又是个春日了...释如，玘儿...离开我们有多久了？”
　　这一问问得苌释如险些被刚吃下去的羹呛到：“当有...四年了吧。”
　　“也不知她在外如何，饥否寒否？寻得了个好归宿没有...”令妕珺在旁边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着苌释如说。
　　“玘儿不似你体弱，打小便深得令将军真传一身好武艺，不说别的，防个身也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她也机灵得紧，是个懂进退的丫头。应当能够照顾好自己的...”四年来每每妻子这样问起，他都会给她尽量不重复的答案，但传达的意思基本没有什么分别。为的就是能让令妕珺放宽心，不让玘儿的出走变成他们夫妻关系中的一个隔阂。
　　“说得倒也是，可是为何这么多年一点音讯也无啊...”
　　苌释如也不知道今天妻子是怎么了，竟然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
　　此时他只得放下桃花羹，认真地给妻子解释道：“夫人同玘儿姐妹情深，我苌某深知，苌某又何尝不是待其若胞妹一般...这么多年苌某也在派人搜寻，只是江湖之远，又岂是我苌某能及...夫人难道要为此一直忧虑下去吗？”
　　“释如，你还要再骗我下去吗？”令妕玘缓缓将自己的手掌覆于苌释如的手掌之上。
　　“夫人...我没有骗——”苌释如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去反驳却被妻子生生打断。
　　“释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封锁玘儿的消息，你有你的理由，可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啊！”令妕珺的情绪略有些激动，方才的平静伪装被一点点撕破。
　　“珺儿...方才你都...听到了？”苌释如在表达惊讶之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对话了。
　　“...若是我没有一时兴起给你熬了碗桃花羹送来，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我......”
　　苌释如自知解释无用，可还是希望妻子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珺儿，你听我解释！”
　　“释如...玘儿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啊...我们从小看着她长大，自从十岁她失去了爹爹的那份宠爱，她除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令妕珺说这话时浑身颤抖着，几乎声泪俱下。
　　“...玘儿当年出走，我本以为她是一时意气，想着苌家就算是把这九州翻个遍也会把她找回来的，可是四年来，我觉得她这只风筝...在我手里的线早就断了，这又让我如何不伤怀歉疚呢？可你...就连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这个做姐姐的...这是为什么？”
　　她失落落地瘫软在椅子上。
　　苌释如却已然起身，严肃道：“玘儿当时是小，可现如今她也是不小了，夫人之所想...想必她也是懂的。只是...现下夫人暂时不宜与玘儿相认。”
　　“为什么？玘儿她怎么了？”令妕珺听他的一番说辞，心里觉得甚是荒唐。往日里的恬静温和全然不见了。
　　突然，她的瞳孔猛一收缩，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玘儿她不会是...”
　　苌释如却不让她往下说了：“夫人不必多虑，我既然一直派人暗中监视保护她，玘儿就一定很安全。”
　　“释如你！”不等妻子说完，苌释如已经奔向了屋外。
　　与其说是“奔”，不如说是“逃”。他是在逃，逃一个无知女人的猜度，逃一个他也不愿意承认、不能够改变的事实。

　　飞天茶馆这一边，常凌和令妕玘两个人窝在草堆里。
　　常凌翘着腿仰头望向夜空，为了躲开令妕玘关切的目光。
　　“你还好吗？”依旧是那亲切的女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耳边一次。
　　“没事儿，都是小伤。”他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那人也要没有伤我的意思。你何必要跟他杠上呢？”令妕玘心里明白得很，她觉察到苌释如派人跟踪保护她已经很久了，但她一直没有揭穿。
　　眼前这孩子竟没有白天那么多话，眼神里透出的那股机灵劲儿此刻竟淡去了：“我又不小了，知道分寸。”
　　“瞧这话说的，你才多大啊小鬼？就这么拼命......”令妕玘说完便沉默了。
　　这孩子是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气吗？算了，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发会儿呆吧。

　　待到常凌再睁开眼，便又是一个塞外的清晨了。
　　身边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身侧草堆间连一丝忍冬花的香味也没有。
　　他的心里萌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几乎是冲到了令妕玘的卧房，里面空空如也。
　　然后他抱着仅剩的一丝希望又冲到前屋。
　　零星的几位客人悠闲地喝着茶水，师父一如既往地在柜台前记着各项账目。
　　像是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简单而平静。
　　像是那女子从没出现过。单调而无味。

　　他愣愣地望向师父。师父竟也心灵感应似的望向他，转而将目光转移到了店门外不远处的关口。像是在示意些什么。
　　常凌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冲向店门口。就在这时，常珲叫住了他：“别追了，走了约摸有一个时辰了。”
　　常凌顿在原地几秒，狠狠一回头，脚一跺，紧接着又满是不甘心地奔向关口。
　　常珲握笔的手“啪嗒”一声落在木质柜台上。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回荡在小茶馆里。

　　狐鸣关关口。
　　少年的遥望只与漫漫黄沙相接。泪水混杂着汗水在干燥的空气里蒸发。
　　小小一个狐鸣关，每天要见证无数离别。
　　少年从来没想过他也会在这里经历一场离别。当然，是在遇见令妕玘之前。
　　平生第一次，他对着荒漠嘶吼，对着这里无数认识不认识的人绝望呼喊。
　　可是偌大的沙漠，像那人一样，没给他一点回音。
　　少年的劫难，就是这样开始的。

　　你遇见一人后，就再承受不了离别的痛。
　　或陷入回忆的漩涡，或纠缠于对重逢的无限憧憬。
　　总之，你会渐渐意识到：世间相逢，终归无量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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