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相逢无量劫

　　无妄镇青木堂。
　　鎏金牌匾高悬于府门正上方，“青木堂”三个字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威严，却也勾起四方江湖奇人的无限憧憬。
　　每年此时，正是青木堂广招江湖义士之时。各方各界江湖人士多会来此赴宴，随后于青木堂前切磋比试，本身就有些名气的江湖人士希望借机广扬威名，而多数来参战的都是些渴望一鸣惊人的一文不名且名位未立的江湖新人。
　　今年令妕玘离了塞外亲临此地，恰逢向来精彩的宴后比武环节亦是她并未预料到的。

　　令妕玘经过青木堂府门前时只对着那牌匾淡淡一瞥，又见摆好的擂台边聚集了些气质不出众的五大三粗的壮汉，便觉得这比试颇为无味，转身欲走。
　　此时，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大鼓被人敲响，先是一声更比一声缓的鼓声连响了五次，给人一种岳撼山崩的强大震慑力，紧接着急促的鼓声如夏日的暴风雨般来袭。
　　令妕玘惊得一愣，却不料一众人迅速向自己的方向移动，眨眼间已将擂台围得水泄不通。
　　而擂台下的选手也正屏息而待。
　　令妕玘自知已无法脱身，便不再挣扎，想着自己这靠前的位置倒也方便观赏，就耐心地看一看比试不着急上路了。

　　“我宣布：第一场比试，仇晖对战步公明，正式开始！”
　　只见从擂台左侧上来一个彪形大汉，十分不雅地吐了口吐沫在手，随后双手揉搓一阵抱成一拳，正对着从右侧上来的一名尖嘴猴腮身形佝偻的中年人鞠了一躬：“得罪了！”
　　那中年人似是并不领情：“哼，毛头小子还想把我比下去！”他双手抱在胸前，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要先出招的意思。
　　大汉见对方摆出一副“你小你先来”的架势，竟因这种表面的“谦让”感到脸红，于是带着些怒意便扑将上去。中年人机敏地往左侧一闪，彪形大汉生生扑了个空。
　　“小子！你这样硬来是不行的！滚下去吧！”
　　大汉本身就为此觉得分外郁闷，又听闻对方这样一番不屑的说辞，顿时乱了心思，竟开始追着中年人满擂台乱跑。
　　台下一阵哄笑。
　　令妕玘也觉得甚是可笑，刚要随着多数人笑起来，却见擂台上的中年人被追得累得不行，暗暗从袖中摸出暗器，对着那大汉刺去，大汉暗中中招，却并未立即察觉，仍凭着蛮力同对方斡旋纠缠。
　　中年人见弱化对方体能的暗器渐渐生效，卯足了劲儿做好了将他推下去的打算。
　　令妕玘身为女盗，深谙各类暗器奇效，中年人的小伎俩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类投机取巧暗中伤人的不义之人。于是，她赶在中年人下手之前，轻盈地飞身上台，一把将大汉从中年人身上拨开，自己同那中年人过招。
　　彪形大汉见一女子上台帮他打了起来，自觉羞愧难当，却也被一头雾水。台下观众目睹此变故，先是一片哗然，后竟专心地看着乌衣女子与中年人打起来。
　　几招下来，中年人又动了使用暗器的心思，令妕玘躲开了暗算不说，还将暗器反施回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暗道不好，立马仰倒在擂台一侧假装被令妕玘重伤，躺在地上“哎哟喂哎哟喂”一阵乱叫。
　　此时台下又是一片惊呼，皆惊奇地望向擂台上肃然而立的乌衣女子，有不甘、有好奇，也有赞赏。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冲上台中断了两人的比试。
　　只听那乌衣女子对着那中年男子开口道：“‘贤者入，佞人出。’这是青木堂招募天下志士的宗旨，你当真不知晓吗？”眼里尽是不屑与深不见底的寒意。
　　可那中年人仍恬不知耻地在地上乱滚装可怜。
　　正当此时，从青木堂内走出一人，中等身材，朝着台上的令妕玘喊道：“姑娘，我们堂主邀您入堂中一叙。”
　　众人听闻此话，眼中流露出无尽的艳羡与好奇。
　　令妕玘却将眉头一皱：“什么话不能当众说？”一脸狐疑地望向传话的人，转身要走。
　　台下众人瞬间议论纷纷，觉得这女子真是不识好歹。
　　“呃...姑娘留步！......堂主吩咐小的务必请到，”身后那人却又高声喊道：“您就别让小的为难了。”
　　令妕玘听出了语气里的无奈与恳求，便顿在原地。
　　“既然您如此说了，那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那声音又响起：“那姑娘请随我来。”似是如释重负。

　　青木堂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府宅。她在传话人的带领下穿过九重回廊，经过无数
　　亭台楼阁才到了一处类似于农家庭院的地方。一路上她在心里想着：这规模，恐怕堪比当年的将军府了。
　　只是，这农家庭院藏匿于其中就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了。
　　“姑娘在这里候着，堂主一会儿就到。”说罢，他便恭敬地退下了。

　　令妕玘颇觉无聊，一转身看见庭院外忍冬花爬满绿篱，不禁在心头一喜。
　　忍冬一蒂结两花，时常黄白相映。银白色的花瓣俏皮地弯成一个个自然的弧度，藤蔓攀附在绿篱上缠绵不已。
　　她看着看着竟在口中喃喃道：“天地细蕴夏日长，金银两宝...结鸳鸯......”

　　她的思绪不禁被牵至多年前。
　　类似的时节，记忆里的花园，那人对着欢欢喜喜捧着新折下的忍冬花的小女孩儿，在她的的脑门儿上轻轻一弹，微微叹了声后蹲下身对自己说：“玘儿可以喜欢着花，但是不可以折下它。”
　　“为什么呀？”小女孩有些不满却依旧乖巧地问道。
　　“因为...折下了，它就不美了。”那人半蹲时一袭青衫落了地，也不顾衣角的灰尘，耐心地回答道。

　　自从他说了那句“不可以摘”，每每看到忍冬花，不论心底里多么喜欢，她都下意识地乖乖地不再去折下。
　　而如今，他却成了她心底里最钟爱的忍冬花，冬日亦不落叶，季节不断更替，那份喜欢依旧浓烈，但却也因为爱极了，而碰不得。
　　想到此处，她不禁凄凄一笑。

　　“山盟不以风霜改，处处同心岁岁香。”
　　此时于青白相映间走出一翩翩少年，他有着世间最低沉迷人的嗓音。
　　“姑娘喜欢可以，但这芳菲最是不堪折。”
　　那语气，那身形，几乎让令妕玘以为是苌释如着一身便装正自花间朝自己走来。
　　一颦一笑，几乎要将她沉溺于过往之中。
　　举手投足，无不投射出她漂泊多年来再未见过的矜持雅致。
　　等那人渐渐靠近，她才从回忆里抽身，
　　一张精致的脸，眉目分明，最为惊艳的是眸子，流光暗转，薄唇轻启，言出如三月暖风。左耳耳垂处一处淡红色的痣，妖娆地绽放。
　　他给令妕玘的第一感觉就是：不如苌释如儒雅，不似常珲侠气，不比常凌活泼，却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好。
　　这种好，是初识三言两语的安心，那叫...“.一见如故”，是吗？
　　她望向那人时眼中是满满的欣喜：“没想到，堂主也是爱花之人，且与小女子喜好相投。”
　　只见那人面上浮起温煦一笑：“姑娘误会了。我并非堂主。”
　　令妕玘刚要为认错了人感到尴尬，那人却又岔开话题：“在下斐泠然，是堂主的一位友人。不知姑娘芳名？”
　　“小女子妙如玉。公子可唤我‘如玉’。”
　　“...妙...如...玉？妙...如玉...”斐泠然把这个名字拆开来一字字地念了好几遍，似是在思索什么，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道：“不瞒姑娘说，青木堂虽说名声在外，但是自打开年以来，堂主就卧病在床，现下外出养病有些时日了，于是这里的大小事务就托我着手打理了。方才正是在下假借堂主之名邀姑娘来此一叙，此举颇为唐突，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说完，客气地躬身向令妕玘行了一礼。
　　“原来如此，那...公子同堂主的关系应当不一般吧。不过如玉倒是觉得公子此举并无不妥，江湖上人不会介意于此的。”
　　“姑娘...如玉，方才在台上的义举，泠然实在佩服。”
　　“公子过奖，如玉不过是看不过去才出的手。只是想不到青木堂招募比试竟然还有这样的小人敢参加。”
　　“方才使暗器那人往年比试也曾暗算他人，已是惯犯。却不想今年有姑...如玉站出来伸张正义。也算是他命里注定有此一劫吧。”
　　“原来如此...不过我料定我若不揭穿他，他也不会被允许进青木堂的门吧。”她说罢抿了抿嘴。
　　“青木堂集结的都是江湖义士，这些人多出身平凡但身手不凡，就似忍冬花开始时匍匐于地却香气远溢，而青木堂就是他们值得依靠的绿篱。我钟爱忍冬就如惜人之才，所以我愿意把青木堂打理好。”
　　斐泠然说这话时言语间透露出一种淡淡的自豪：“但也不是但凡武艺高强者都能入我青木堂，视名利如命者这里绝不欢迎，”
　　他接着满脸笑意地对着面前的女子说：“所以说...如玉...你过了名利关。我青木堂的大门向你敞开。”
　　令妕玘突然发觉面前的人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自觉肩负着使命，承担了太多太多，可自己，却没有这么伟大的抱负。她从未想过小小的忍冬竟可以被赋予如此的含义。
　　两人皆是爱花之人，可爱花之由却大相径庭。
　　“青木堂之名，如玉我确实早有耳闻，但公子就以为...江湖上人都愿意来此吗？”令妕玘说这话时眼底有些淡淡的失望。
　　斐泠然却顺水推舟地问了下去：“那...如玉所求为何？”他的步子近了几步，眼睛里泛着光。
　　“平生逍遥，无羁无绊。”令妕玘背过身，有意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给斐泠然留下了一个稍显落寞的背影。
　　她所希冀的，无非是快意行走江湖。
　　若是可能，还该寻一良人忘掉前尘过往。当然，只是——“若是可能”。那颗从记事起就长在心口的朱砂，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被抹去了呢？
　　斐泠然自看见令妕玘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好奇——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是与年龄断然不相符的沧桑。当然，也有些故作旷达。他不知怎的很想叫住面前的女子：“如玉！”
　　“如玉与青木堂无缘，亦与公子志趣相悖。公子不必再留我。”她淡淡道。
　　不料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谁说‘志趣相悖’？”
　　她茫然地转过身，再次仔细地打量起了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公子。
　　暖风送来忍冬花香侵入鼻间，空气中弥漫着她久久不曾察觉的暧昧的味道。

　　阳光下，那男子突然笑得尤其灿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使然，她打心底里觉得：他刚才的一切，都是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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