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中午的小憩持续了不到半小时，众人便又悲壮地投入了没完没了的工作。顾川一下午收了十二个患者，往往是刚看了一眼这个又得去接下一个，全组人忙得兵荒马乱，却又接到了一个噩耗：何教授火烧眉毛的毛病又犯了，这十二个患者明天至少做掉六个。且不说检查做不做得完、有没有禁忌症，光问病史、写病历、做准备就是个艰巨的任务，遑论各种沟通和签字。顾川是住院医，这些事都归他负责，虽然手下有薛瑞和婷婷，到底忙得快断气，搞不好又要忙一夜。
　　他们忙成这样，孙丽娜和柳甜反倒没很多事可干——熬成了高年资主治，就仿佛功成身退一般，不用再管第一线的琐事，只管发布命令、做手术就好。临下班的时候，孙丽娜接了个电话，立刻就慌慌张张地叫唤起来：“坏了坏了坏了！”
　　顾川忙的头都抬不起来，只听到她在那里急得打转：“我儿子在学校和小朋友打架，老师让我去学校一趟。可今天排我夜班，这可怎么办。”
　　尹雪娇问道：“姐夫呢？又出差了？”
　　孙丽娜点点头：“非得我去不可，现在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老师……我得串个班。”

　　听起来事态倒是有点严重，她要换班也无可厚非，然而她值得是高年资主治坐班，顾川等人级别不够，想帮她也有心无力。杜颖下班走了，柳甜下午突然开始发烧，孙丽娜打量了一圈，一把拉住正打算回家的董睿：“董老师，睿哥，求你了，和我换个班。”
　　顾川这才抬起头，想起中午董睿难以支持的疲态，赶忙说到：“董老师今天才下飞机，连家都没回呢吧？”
　　孙丽娜闻言愣了一下，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强人所难，这才讪讪地把手放开了。董睿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顾川，疲惫不堪似的用握着的拳揉了揉眉心。
　　就在顾川以为他会赶紧回家时，他却放下了手，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好。”

　　孙丽娜喜出望外，生怕他反悔似的，换上衣服就飞奔而去。顾川看董睿答应的干脆，不禁有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感觉，转过头恨恨地敲打着键盘写病历。
　　倒是婷婷忙里偷闲，边写手术同意书边说：“这个班换得……要死了。”
　　顾川看她笑得邪恶，赶紧问：“怎么说？”
　　“你也不看看急诊和病房都排得是谁……今晚急诊是杨君姐，病房是玲玲，都很销魂吧。”
　　杨君是刚留院的轮转医师,才开始出急诊不久。她本行是生殖医学，各种高精尖技术闪瞎人眼,急诊经验却匮乏到不行。顾川是妇科新手，却已经出了四年外科急诊，从前天天给妇科会诊，论妇科急症的诊疗倒比杨君好很多。病房的阎玲也好不到哪去，同样还在轮转期，她从没出过急诊，病房的突发状况也处理不来。给这两个人坐班，怕是要里外操心，一晚不得安宁了。
　　顾川和她们都对过班，自己也刚才新手阶段过来，深知这个夜班的可怕。他回头扫视了一圈，四处不见董睿，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躺在里间的小床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那里间是用两个衣柜隔出来的，冬冷夏热又憋又闷，床也不舒服，原本只是给大家小憩的地方。坐班有专门的坐班室，窗明几净床铺松软，董睿一头睡在这种地方，可见困得不轻。
　　阎玲作为病房夜班，此时已经打完了查房名单，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夜班查房原本是不用叫坐班的，有问题自己酌情处理就好，可阎玲是新手，今天危重患者又比较多，不找个人壮胆实在心里发虚。
　　发觉顾川也在看着董睿，她就怯怯地问：＂小川哥，你说我要不要把董老师叫起来啊？＂
　　顾川又看看熟睡中的董睿，大概是累得狠了，他那姿势不像睡过去倒像晕过去的。顾川自己也是常年超负荷劳动，每次夜班被人叫醒都像是死过一次，将心比心，他实在觉得把董睿叫醒是件很不人道的事。

　　阎玲还在那里纠结，顾川看不得她那样子，终于站起来说道：＂走吧，我和你查房去，今晚我加班也走不了，有什么事你也别叫他了，咱俩商量着来。＂
　　顾川到底比她年资高，这些天表现得也很可靠。有了他撑腰，阎玲总算放下心来，有问题就来找他商量。她是安了心，顾川的进度却被耽误了不少，好在薛瑞和婷婷体贴他，干起活来活像两台小型推土机。顾川忙碌着，回头看了一眼仍就熟睡的董睿，心里暗骂真是作孽啊。

　　可惜稳住了病房，急诊还是不省心。八点钟不到，杨君已经打来了三次电话，问些在顾川看来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
　　会诊电话白天是顾川随身携带，晚上就该给病房夜班，可阎玲经验不够，接电话就成了坐班董睿的任务。每当防空警报响起，顾川就看见董睿浑身像过电似的一颤，挣扎着拿起电话，用疲惫沙哑的声音回答杨君那些让人恼火的问题。
　　每一次挂了电话，顾川都以为他会起身去坐班室，然而他只来得及把电话一放，就又立刻昏死过去了。如次反复数次，脾气再好的人也该忍不住了，董睿却神奇地一直没发火，只是声音里透出越来越浓的疲惫。
　　等到杨君第四次来电话的时候，顾川终于忍不住了，一个箭步冲过去，赶在董睿醒来之前接起了电话。
　　“董老师，有个二十四岁，性生活后腹痛的患者，我怀疑是黄体破裂。她的末次月经是二十天前，现在正是黄体囊肿体积比较大的时候，她的宫颈黏液...”
　　一般人汇报急诊病历，都力求言简意赅，杨君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每次都像在开讲座。顾川用尽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才没冲着她大喊一声“说重点”！
　　好容易等到她说完了，顾川才说道：＂我是顾川。超声看了么？＂
　　“患者没有尿啊，腹部超声看不清……”＂
　　“那就做腔内的啊！”
　　“小川哥，人家腔内超声看得不太好啦”

　　杨君的声音娇嫩又惹人怜爱，可顾川却听得怒火翻腾，心里暗骂科里发奖金给你不是雇你来撒娇的。然而对着娇怯怯的姑娘，他到底把火气压了下来：“那你让她来病房吧，我帮你会会诊。今天董老师不大舒服，有什么事情你和我商量，咱们处理不了再向他汇报，嗯？”
　　杨君从善如流，声音甜的让人颤抖：“好的好的川哥你最好了”
　　顾川把会诊手机调成震动放在自己手边，渐渐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在婷婷和薛瑞的拼死努力下，他自己的工作在十一点就完成了。两个姑娘哭着跑回寝室，顾川却留守在病房，一晚上连床的边边都没摸到。病房里的患者，不是术后少尿就是血氧偏低，而杨君则像时钟一样精准，几乎每个小时都要打电话找他会诊。里外夹攻之下，顾川坚持到早晨连路都走不稳了。

　　董睿安稳地睡了一夜，起床了就看到顾川趴在电脑前装死，连脸都熬得发绿。看着他神清气爽的模样，顾川在心里重复了一万声＂给我跪下谢恩＂！
　　然而董睿非但不跪，反而大摇大摆地走到顾川身边，从他手边拿起了会诊手机，皱着眉问道：＂会诊手机怎么在这？＂
　　顾川心里大骂他好心当成驴肝肺，没良心，白眼狼，身体却疲惫得动不了，只好趴在原地继续装死。倒是早早来上班的薛瑞笑着说：“昨晚睡得不错吧？我们小川哥可是一晚上没睡，帮你看着病房和急诊呢。”

　　董睿闻言愣了一下，眉毛微微挑起，颇为惊讶地看了看顾川。顾川困的头晕脑胀，一张嘴灵魂都能就此出窍，根本找不出力气和他对视。他以为董睿会感激涕零，至少也得真诚无比声泪俱下地对他道谢，可董睿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居然一语不发转身出门了。
　　七窍生烟都不足以形容顾川此刻的感受，要是他有力气，绝对会冲过去把董睿打成个人形筛子。然而一想到还有六台手术要做，顾川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强烈想死的冲动。
　　做到第三台手术时，顾川只觉得自己困到了极限，连灵魂都漫天飘洒了。孙丽娜看他随时要倒的模样，对着他又是好一通嘲笑。
　　婷婷立刻出言维护他：“小川哥哥是咱们科现存唯一有良知的人！不管谁的夜班他都会帮忙的。哪像你们,良心大大地坏，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拼命交班骗夜班帮你们干活。”
　　孙丽娜嗤之以鼻，柳甜笑着说道：“婷婷说得对，我们顾川是骑士，娜娜你就是老巫婆。”

　　顾川困到这个份上，基本是用生命在拉钩，众人的话他听起来比英语还难懂。然而在一片混乱里，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只不过那些想法都不甚成型罢了。
　　他之所以会替董睿忙碌一个晚上，除了微妙地有些在意那个人之外，还因为他从那一年起，就有了守护别人睡眠的执着。顾川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自己最疲惫、最惶惑的时候，就是许波宁夜夜守在那里，只求自己一夜安眠。
　　在他刚拿到执照的那年，科室里缺人缺得厉害，不得不让他常驻在急诊。顾川那时经验不足，每天提心吊胆又睡得极少，偏偏身体又出了问题，不明原因地持续低热。他日夜劳碌，又疑心自己得了结核，压力大得迅速消瘦，可科主任不但不体谅他，反而因为他的一点失误，大肆苛责于他。
　　他什么都没说，可许波宁却主动搬到急诊来，夜夜陪着他值班。两张并排的双层床，他睡在里面，许波宁就睡在外面，与他头对着头。每当有护士敲门叫顾川，许波宁总是迅速地翻身跃起，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睡吧，我在呢。”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句话里蕴藏的温柔，它胜过千言万语，不畏惧漫长的时光。那一年里许波宁总是这样陪着他，保护着他，哪怕他自己也快支撑不住，疲惫不堪。也就是从那个时候，顾川第一次意识到，许波宁并非是无所不能的。
　　在某个晚上，顾川偶然从睡梦里醒来，发觉许波宁不在旁边。他本以为他去处理患者了，可转过头就发觉许波宁坐在柜子边的地上，倚着柜门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过去，凝视着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突然就明白自己此生都只能这样爱着他，哪怕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哪怕他永远都不会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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