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雨越来越少，夏日终于开始骄横起来，漂亮的侍女们换上最清凉的无袖短裙，雪白的亚麻布薄如蝉翼，被汗湿了贴在青春的身体上，吸引了所有年轻人的眼睛。
　　莎佳本来想送有调温功能的魔法戒指给自己的侍女，转念一想，觉得不应该剥夺她们释放魅力的机会。
　　但也没热了几天，太阳一如既往地强烈，空气却凉爽起来，知了的鸣叫变得有气无力，田野里翻滚着的麦浪微微泛出黄色。悠长的假期就要结束，皇室贵族们准备回返都城，侍女们都在整理着行装。
　　莎佳看见她们忙忙碌碌地把箱子打开又合上，便告诉她们，她的所有衣裙首饰书籍杂物，她们喜欢就都拿了去吧，她不需要了。
　　姑娘们很惊异地问：“为什么？”
　　莎佳照旧捧着自己的魔法书式光脑在看，轻淡地说：“我要回家了，那里不流行这些呢。”
　　侍女们很舍不得莎佳：“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莎佳翻了一页，微笑说：“这个，要问我的老师。不过，我猜，大概是不太可能回来了。”如果给莎佳选，她是绝不回来的，她没兴趣窥探老师的隐秘后花园，尤其是这个花园的风格还很不对她的胃口。”
　　莎佳完全没料到这几句闲谈引发的后果。
　　莎佳小姐即将离开不再归来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庄园上下，并向四方散开。第二天早餐过后，莎佳一如既往地埋首在光脑中，侍女进来通报说，亨廷顿伯爵求见。
　　亨廷顿伯爵？莎佳抬头想了一会，才记起一个模糊的面容，近卫军的副军团长，刚正得有些古板的军人，应该和莎佳没什么公务来往，更没什么私人交集。一般说来，贵族们对她颇为敬畏。除了在集会上必恭必敬地遥望她，几乎不敢主动上前搭话，以免惹她厌烦。莎佳想不出有什么急事令这位高级将领，一大清早来求见。
　　莎佳好奇地请他进来。亨廷顿伯爵年约三十许，僵硬地行礼之后，表情有些紧张地站着，似乎在酝酿着措辞，然后以军人那梗直地做派忽然说：“听说阁下要返回故乡？”
　　莎佳点点头：“是的。”
　　只见亨廷顿伯爵解下腰间佩剑，对着莎佳单膝跪地，双手捧着剑递向她，大声说：“我是九级武士，希望成为阁下的扈从骑士。华丽的话我不会说，但我的决心和忠诚有如此剑，誓死跟从阁下。”
　　莎佳被吓了一跳，这是哪一出？茫然地问：“扈从骑士？我不明白。”
　　“您不明白？”伯爵奇怪地反问，然后跪着解释，魔法师们不利近战，需要武士的保护，骑士们也以成为魔法大师的扈从为荣，强大的魔法师甚至有自己的骑士团。亨廷顿伯爵位重爵高，一大早冒冒失失地冲进来，却不是为了依附强者而自荐，是为了报恩。
　　但莎佳早已忘记自己何时有恩于他，狩猎的时候？地震的时候？刺客来袭的时候？魔兽攻城的时候？这一年里她是救过几个人，也不知亨廷顿伯爵在哪一拨里。
　　莎佳反复对伯爵说她不惧任何近身的攻击，不需要扈从，这才劝走了伯爵，伯爵走的时候一脸的失望，他没机会报恩了。
　　又接见了两个来效忠的贵族后，莎佳哭笑不得地令侍女闭门谢客，并宣布她无意招收扈从。
　　入夜，是盛大的舞会，行装已整好，明日主人们就要离开庄园，男士们即将回到文件堆和练武场中，风花雪月的余暇不多了。
　　大草坪上铺满地毯，花园四处亮起了七色晶莹的魔法灯，召唤师特制的香料吸引来各色的发光昆虫，流萤飞舞，如梦似幻。
　　今晚是属于年轻人的。国王王后在场边坐了坐就笑着回屋了，老一辈的也走了差不多。青年男女们立刻抛开了拘束，音乐欢快起来，先生小姐们热烈的旋转跳跃，好象夏日在挥洒最后的热力。
　　莎佳一天都没有公开露面，此时终于走出房门，独自站在二楼的宽大阳台边，倚着镂空的栏杆，轻摇折扇，惬意地望着下面舞裙翻飞的可爱场面。
　　人群簇拥中的伊撒克公爵频频看过来，嘴角紧抿着，是熟悉的克制冷傲，莎佳简直不忍看他的眼睛，那复杂幽暗的眸光，仿佛在谴责她。
　　可是，我为什么要愧疚，我并没欠他什么呀，莎佳举扇半掩着面孔，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明天，明天就不需要再看那张脸了，它有点儿让人觉得……压抑。
　　“莎佳不下去吗？”老师含笑的声音忽然响在左侧。他是瞬间闪现的，场下人们一片低低的惊呼。
　　莎佳惊喜地侧身：“您的出场方式总是很令人意外。”老师一直没有说明把莎佳扔到这里的真正原因，学礼仪？莎佳才不相信这种小事是把她拖在这里一整年的充足理由。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可终于浮头了。
　　莎佳不是不敬重老师，但她天生有种反抗权威的执拗，什么也不能阻止她调侃的劲头，何况老师将她晾了那么久。
　　波尔瓦自在地靠向栏杆，欣赏着舞会：“你选的位置不错。”
　　“老师也喜欢躲在一个安全的高地窥探别人吗？”莎佳调皮地问：“我以为只有我才有这种自闭倾向呢。”
　　不管怎么说，即使老师喜欢他创造的世界，他仍然不会走进人群中。和她一样，俯视人群的位置才适合他。
　　波尔瓦轻轻笑了笑，并不答话，莎佳便与他一起静静地望着下面华美热闹的场景。
　　阴暗隐蔽的阳台，因为有他们的身影，仿佛神秘美妙的幽境，又仿佛光辉无限的圣地。
　　人们忍不住地纷纷仰望着，又很快地低头，怕自己的目光唐突了大师。音乐照旧喧闹着，但气氛显然拘谨起来。
　　一年了，莎佳仍然不习惯被人膜拜。她感觉自己对于不平等，何止是有道德上的厌弃，简直是一种生理上的恶心。
　　老师不明白低调的好处吗？莎佳想，如果是她选，她一定给自己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而不是把自己摆在半神的位置上。
　　莎佳轻喟：“我们打扰他们了。”
　　波尔瓦感觉到了莎佳的抵触情绪，淡淡地说：“很多时候，人们并没有选择的机会。他们没有，我们也没有。”
　　老师要进入正题了！莎佳屏息看着他。波尔瓦顿了顿，似乎不着边际地说道：“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你还记得吗？”
　　“当然。‘一、机器人不得伤人，或任人受伤而袖手旁观；二、除非违背第一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的命令；三、除非违背第一及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莎佳顿了顿，猜测着老师的意思：“他晚年还设立了完全超越三定律的第四条机器人定律，即“零规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波尔瓦微笑：“继续。”
　　莎佳背诵着历史教科书上的评论：“也就是说，在面临两个潜在值的情况下，机器人可以选择牺牲个体、成全人类。在形式上，机器人三定律有着数学公式般的美感，简洁、鲜明，而且前后逻辑环环相扣，具有瞬间揭示“从属”关系的奇妙魅力。但实际上其内部隐藏着近乎不可调和的矛盾，不过在阿西莫夫的崇拜者们看来，这种“漏洞”其实不是漏洞，而是从根本上展现了智能机器人（甚至人）迷失于“存在”、“意义”等迷宫中的巨大悲剧。在科幻作品里，充斥着智能机器人与人类的大战。因此，人类一直对智能机器人戒惧极深，禁止……”
　　莎佳大叫一声：“啊，您拿到了特别许可证？！”
　　和克隆人一样，智能机器人一直是被禁止的。等到波尔瓦创造的虚拟生命实现了高度智能化，这个禁令便几乎名存实亡了。
　　但最后的一步仍然没有跨出。
　　波尔瓦的虚拟世界需要依托庞大的设备，他还没法将虚拟人程序挤入人形大小的机器里。智能生命在封闭的虚拟世界里，就象呆在瓶子里的魔鬼，危险但是无害。
　　所以，智能机器人禁令对波尔瓦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莎佳的研究成功在即。这最后一步也许就要迈出了。
　　莎佳的确没有深入的设想过这个课题的意义。她楞住了，她知道自己会给计算机技术带来一次质变，更强大的运算能力，更小巧的体积，如此而已。
　　她真地没有想到她会是那最后的一下推手，她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一点点。
　　一瞬间，莎佳心里纷扰无措，无数战争末日的画面充塞而入，和眼前歌舞升平的画面交织错乱。莎佳觉得头有些晕，口又有些干，身体晃了晃—腿也有些软。其实她的脸还有些白，只是她现在看不到。
　　波尔瓦静静地看着楼下舞池，一言不发，等着她从震惊中慢慢恢复。
　　莎佳想了很久，她在内心反复地拷问自己的理智和良心，但她始终无法完全屏除茫然。
　　哪一个选择才是正确的？同意，是不是释放了囚禁在瓶子中的恶魔？不同意，是不是阻碍了科学的良性发展？但是，历史的进步是我一个人可以阻碍的吗？如果智能机器人是好的，没有我的反对它也应该得到社会的接受吧？但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一定被后人唾弃吧？
　　一会儿，莎佳倾向于将智能技术视为工具，她只管将它的芯片制造出来，至于它会不会造反，那是程序师和政客们的事；一会儿，她又责备自己不可以推卸一个公民的社会责任，听任一件危害公众的事件发生；但没过多久，她又怀疑自己杞人忧天。
　　有选择，有时，比没有选择更加痛苦。我要对我选择的后果负责，而这责任压在心上，是多么的沉重啊！
　　即使选择是痛苦的，我们还是要承担。我想，完全正确的选择并不存在，我们通常只能在好与更好中选，甚至是在坏与更坏中选。
　　智能机器人的发展不可阻挡，老师和莎佳都没有选择放弃的权利，他们可以选择的，只是快与慢，是由道德指数未知的陌生人来完成，还是由他们自己来完成。
　　莎佳做出了决定，她声音略微暗哑地说：“您拿到了几个许可？我没猜错的话，有一个和我很有关系吧？”
　　波尔瓦知道自己争取到了莎佳的支持，遂温暖地点头笑道：“你一直和我抱怨助手不够，我本来想让你在这里挑一个助手，可是看情况，你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莎佳耸耸肩膀：“是呀，遗憾。”
　　波尔瓦现在很有兴致，便难得地絮叨道：“我原来是看好伊撒克的。”
　　莎佳猜疑地瞟瞟老师“伊撒克？”尾音翘起，不赞同的腔调。
　　波尔瓦笑：“他不好吗？单是那张脸就对实验室的枯燥环境大有裨益。”
　　莎佳瘪瘪嘴：“我不相信您敢让他顶着那张面孔出现。您的表兄会怎么说呢？他不会认为这是对他的恭维吧？”
　　波尔瓦肯定地说：“他会认为这是募集捐款的暗示。”
　　哈哈哈，莎佳大笑起来。舞池里的人们都抬头望她，又迅速地转开视线。只有伊撒克的美丽眼睛一直盯着她。
　　莎佳微微摇摇头，转向老师：“如果不麻烦的话，关于我的助手，我倒是有一个人选了。”
　　“哦。”
　　“我在预科学院的时候，曾经参加过虚拟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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