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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克琳希德撅了撅嘴，似乎对乔治的言辞有些不满想要反驳些什么，却被阿兰用眼神制止了。他露出的那只淡色眼睛越来越引起我的注目了，但却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知道她也许想说什么，毕竟这儿诺曼底领主的祖先就是这些诺曼人，就连约瑟夫自己或许也有诺曼人的血统，只是已经放弃了海盗这个职业罢了。
夜晚的北海比墨水还要深闇。风浪很大，仿佛是神的咆哮一般令人战栗，渔船上下颠覆着、倾斜着、□□着，但约瑟夫却示意这不是暴风雨，不需要紧张。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或许算不上什么——克琳希德在船上常年呆过不提，就连布鲁姆斯经常在码头帮工，似乎也很熟悉这种海浪的晃动，不过却苦了几乎没有出过海的布列塔尼亚两兄弟。拉斐尔看上去只是脸色有些惨白，但紧挨着我、而一向活跃的米卡尔此刻却已经抖抖索索了起来。他死死地扯住我的袖子，不知道是害怕我会掉进海里，还是他自己。凯伊神甫找了根粗麻绳，牢牢绑在桅杆的支架底部，然后将一头抛给了他，米卡尔这才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透过暗暗的船灯，我看见了他的满头大汗，不觉有些过意不去。对于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来说，一根抓得住的麻绳往往顶得过千万安慰的语句——凯伊是个远比我懂得别人需要什么的人，我感激地向他投去了一瞥。
“拉斐尔，要不要也帮你找根绳子？”我说得有些大声，唯恐自己的声音被浪涛吞噬。
“不，不用了，我没事。”
“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真的没事。”他冲着淡淡地一笑，“只是……在回味刚才乔治讲的故事。”
我看了米卡尔一眼，发现他的精神逐渐在恢复，于是转身挪到了拉斐尔的身边。
“怎么了，我的拉斐尔？什么故事使得你愁容不展？”
他腼腆地笑了笑，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样子，夜色中琥珀色的瞳孔泛着深沉的色泽。
“我在想那个荷兰人的故事……”拉斐尔低着头，缓缓说道：“受到了恶魔的诅咒，独自一个人永远、永远地在海上漂流……”
乔治说有很多航海者见过那个荷兰人——包括他的外祖父，和外祖父的父亲。那个荷兰人独自一个人驾船在海上漂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据说每十年被允许登岸一次，若是能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寻找到真心爱他的姑娘，才可以解除这个诅咒。否则的话，就要永远漂流到世界的末日、时间的尽头……
“他会找到的，那个真心爱他的姑娘。”我随口安慰了拉斐尔一句，但他似乎不太领情，而是将话题扯到了另一端。
“这是不是表示……在魔鬼的诅咒下，那个荷兰人不会老去，不会死去？”
“这只是传说……若一直呆在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也不会老去，更不会死去。”我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这么大的一个人还会执着于这童话一般的传说。不过拉斐尔若顶真起来要钻牛角尖，就是米卡尔也不及他任性。
“但是……”
“漂泊在海上的时候，他的时间，或许和我们不同。”克琳希德忽然插口说道。
“您是说时间和我们不同？”拉斐尔似乎对克琳希德的话充满了兴趣。
“时间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它只是人们用来衡量事物发展的尺度。”克琳希德说得并不大声，但我们却能很清晰地听见，“五十年，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也许意味着的是一个人完整的一生；但对于一块石子来说，也许什么都不是，它根本感觉不到五十年前和五十年后会有什么差别。”
“若不是这样，那些死去的人怎么还会有耐心等待最后的审判呢？也许，千年的等待对于灵魂而言，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
“这么说来，魔鬼的诅咒，就是让荷兰人身上所流逝的时间变得和普通人不一样了？”
“我是这么想的。”克琳希德笑着回答道，她似乎很赞赏拉斐尔的理解能力。
“真是不可思议的想法呢。”
“也许您会认为时间是单向、线性发展的，并且是不可逆的——一个人只能从十岁变成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但是占星术上却认为，人类的时间是环状，不，一切有形生物、甚至是星辰的时间，都是环状的——就像太阳每年的春季会出现白羊宫那样，人类的时间也会回到初生的时候。”
我和拉斐尔有些惊异地注视着克琳希德，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那么，回到初生的时候，我还会保留之前的记忆吗？”拉斐尔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不会了，回到初生的时候，就和当年初生时候的状态是一样的——因为在至福的巨蟹宫里，人们将用温柔遗忘一切。”
“这是东方人所说的……‘轮回’？”我想起了凯伊神甫曾经对我说过的一些话，转而向克琳希德询问道。
“‘轮回’？多么有趣的词汇，不过的确是可以这么说的吧。”
“每个人的时间是可以变得不一样的，所以传说里暗示人们眼中的荷兰人是不会老去，不会死去的；每个人的时间又是环状发展的，所以荷兰人可以每十年来到岸上一次，寻找真正爱他的姑娘……”拉斐尔若有所思地嘀咕了起来，一时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正身处汪洋之中，“这真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故事啊。”
“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
“克琳希德小姐，您认为这就是时间的真相吗？”拉斐尔的脸上神采奕奕，显然对这种异端的说法充满了兴趣，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克琳希德温和地笑了笑，回答他：“其实我也不知道。不、其实……我想去弄明白。”
“这种事情，真的有办法弄明白？”
“我也不知道。”克琳希德淡淡地说道，“虽然我肯定及不上古希腊的那些圣哲，但是……人类的智慧或许无法增长，知识却可以不断地累积。为此，我甘愿成为一块基石，为后人铺就通往真理的道路。”
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却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只因为自己也用过类似的句式——曾经愿意成为菲利普通往荣耀之路的基石。
你是凯撒的基石，而我是苏格拉底的基石——或许这才是她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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