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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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灵


      接到京城信报,塞外避暑的大队伍立时分批开拔南归,第一个赶到裕王府的悠悠,却终究还是来晚了。望着满眼皆白的灵堂,已不堪疲累的悠悠,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往后晕倒在跟在身边的十四阿哥怀里。
      醒来时,向阳的南窗上已染成一片殷红,妖冶如血色。
      悠悠定了定神,挣扎着便要下炕,守在一旁的十四忙拦住,道:“太医说你的身子还很虚,得好生歇几日。”悠悠摇头,意态坚决,不为所动。十四只得妥协道:“这一路赶得急,你都没正经吃过一餐。你现下可不是自己一个人了。听我的,用过膳,我陪你出去。”悠悠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奈何天气闷热,又兼心下抑郁,悠悠实在毫无胃口。胡乱吃了几口清淡饭菜,与十四一起换上孝服,方踏着夜色,走进了灵堂。
      白日纷至沓来的祭客都走光了,这里变得出奇的静,几排白烛将层层叠叠的幔布照得越发惨淡无光。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阵森冷阴风,把人吹得遍体彻骨生寒,仿佛一下子抽走了灵魂,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两个人跪在摆放灵位的祭台前,火盆内一星一点的烧纸亮光,是这漫天惨白中唯一的异色。
      十四扶着悠悠,灵前三叩首,那烧纸的人抬起头来,与身后跪着的人一齐还了一拜,却是八阿哥,而他后面那人,脸虽陷在烛光阴影中,但瞧衣着应是他的哈哈珠子。
      三人互换了眼神,无需言语,悠悠自顾自在八阿哥对面跪下,十四知道劝不住,便也跪在她身侧,陪着一起守夜。
      太静了。十四不适地歪了歪双膝,却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悠悠则一直盯着眼前的地面,过得片刻,忽想起道:“忠叔呢?”八阿哥用微哑的嗓音答道:“他不放心让二伯独自一人上路……”悠悠轻轻“哦”了一声,不再出声。没有眼泪,也没有惊奇诧异。她既不问遗体何在,也无人问她,是否要见上最后一面。
      除了大门敞开,灵堂四围窗户紧闭,无风自动的烛火,似乎又暗了些,烛影摇曳得叫人胆战心惊。十四余光一扫,隐约瞧见祭台后漏出的几许荧荧冰魄微光,不由得脖子一缩,感觉辫子被人猛地往上一揪提溜了起来,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了。他移目瞥了眼对面,一身重孝的八阿哥因数日未眠,眼眶凹陷,脸色白得接近虚无,此刻半垂着眼睑,无神发呆。在他的衬托下,身后暗影中的一双明亮的眸子,便从背景色中凸显出来,反客为主,格外扎眼。
      十四打了个寒颤,道:“悠悠,这里阴气太盛,你有孕在身,不宜久待,我送你回去罢。”八阿哥愕然道:“真的?”他身后的小太监噌地站起身。十四点了点头。八阿哥皱眉道:“胡闹!十四弟,还不带悠悠回房,我可要赶人了!”
      十四半蹲着扶悠悠,悠悠斜睨着对面二人,一动不动。八阿哥看了眼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立马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搀悠悠。悠悠见了鬼似的,目不转睛地瞪着这小太监,十四也一眼认了出来,此人不就是八哥上回向众人引见的万先生?两个多月没见,怎么当了太监?虚明冲悠悠眨了眨眼,悠悠一时晕乎,已被她搀起了身,不想跪得太久,两腿酸麻无力,一个不稳便要坠地扑倒。十四见虚明伸手欲抱,忙将悠悠一扯靠到自己一边。虚明暗觉好笑,退了回去。
      “那我先送悠悠回去歇了,再来陪八哥你守灵。”十四硬推着悠悠往外走,悠悠却一步三回首。
      尽管心绪低落,但悠悠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真是难为了她这出神入化的演技,做个江湖游侠,便是神采飞扬,风靡万千,成了猥琐太监,也可唯唯诺诺,惟妙惟肖。这会儿倒不纠结自己是谁了?何苦来哉。

      翌日,天蒙蒙亮,大鸣大放的喇叭唢呐已声闻百里,催醒了一切或深或浅的睡眠。
      老话说,人走茶凉,这时候才是检验出一个人真实的品质成色。近亲远邻亦或远亲近邻自不必说,那些深交好友、萍水之交,甚至怨怼死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士,都从各个犄角旮旯钻了出来,上一炷香,鞠上一躬,有心之人,免不了还得真真假假地哭一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人头。八阿哥虽非负责治丧的,但身为目下裕王府唯一的主事人,少不得以子侄身份,招呼每一位登门拜祭之人。作为逝者最后的馈赠,这是后人完全接受其广阔人脉网的绝佳时机。或寒暄一二,或喟叹几语,或引入内室倾谈许久,此中差异,全凭个人掌控选择了。
      八阿哥周旋人前,虚明亦寸步不离左右,居于亲眷席上的悠悠,目光跟着转了没多时,已眼花头昏。
      当三阿哥、五阿哥偕同在变乱中负伤的恭亲王而来时,焦墙残檐之间的混乱,瞬间达到了顶点。恭亲王常宁一进门,便扑在了福全灵柩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见此情景,几个阿哥登时跟着一起抹眼泪,就连十四阿哥也身不由主地凑上前。
      悠悠却毫无所觉,转头再寻虚明身影,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溜走了。趁所有人注意力全集中于灵堂上,她回到自己的临时居所,一挑门帘,果然见虚明躺在了向阳的长炕上。悠悠脱口便道:“你怎么还不走?”
      “走哪去?”虚明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望过来。
      “你看了我写给二十年后的卿云的信,还装什么傻?”悠悠老实不客气地质问。虚明跳下地,嘴巴微张,尚未出声,悠悠便又打断道:“你穿成这副德行是要干嘛?”虚明正要开口,悠悠又抢道:“格格不当,要去流浪,我就当你是图自由逍遥,那现在又是怎地?好好的人不做,来给人当奴才了?”虚明干脆放弃反驳,叉腰而立,等她发泄完了再理论。
      悠悠轻哼一声,炕沿上一坐,脸色缓和许久。虚明便嬉皮笑脸道:“你是不是得产前忧郁症了?”悠悠白她一眼,却被逗得忍俊不禁。这时虚明反倒正色道:“包身太监皮,也不定就是奴才。你别忘了,我师父本就是个太监道士。我这也算继承衣钵了。”悠悠见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没正形的话,不禁笑骂了声:“滚!”虚明道:“我又不是你老公,说滚就滚,毫无地位。”
      听了这话,悠悠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道:“你当这是哪儿?要能找出一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老公,算你本事。”
      “我瞧你和十四两公婆磨合得还不错。”虚明转身踱了几步,忽问道:“我听说,康熙在围场命人御前赋诗助兴时,十四可是出了个大风头,把康熙的龙屁拍得极为舒服。”
      “这有什么出奇的?”悠悠平静地望着她。
      “当然稀奇。”虚明手一挥,道,“一代奇才十四阿哥,向来是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文风横行于世,一篇文章讨一顿板子亦属等闲,御前赋诗?没蹦出句‘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气死他老子,都算他家十八代祖宗积下阴德,坟上青烟飘渺了。”
      “这首词的气象万千,便是吟诵出来也不会辱没了康熙。”悠悠轻描淡写道。
      虚明自打嘴巴道:“啊呸!他也配?奉送一句‘日破云波万里红’就绰绰有余了。”
      “过了啊。”悠悠笑得略显隐讳,良久才又接道:“是,你猜得没错,是我默了首七律给他。”说着她便背诵起来:“骑射胡服捍北疆,英雄不愧武灵王。邯郸歌舞终消歇,河曲风光旧莽苍。望断云中无鹄起,飞来天外有鹰扬。两千几百年前事,只剩蓬蒿伴土墙。此诗虽非夺人眼球之作,但是立意不俗,别具一格,不失为一篇佳作。”
      隔了片刻,虚明才想起道:“悠悠,你何曾这么刻意地讨好人了?”
      “讨好谁?十四?还是康熙?”悠悠嗤地一笑,道:“无论哪个时代,人心都没多大变化,生存总是不易。何不聪明些,学些无伤大雅的小技巧,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
      虚明沉默许久,只能回应一句:“你开窍了……”
      “那你何时才会开窍?”悠悠反问道。虚明吃了一惊。悠悠道:“未来很长一段时日,我也就现在这样了。但你不同。既然有本事逃出了笼子,就别再走回头路,三心二意。”
      “慢着慢着。”虚明总算明白过来其意所指,抽出短剑道,“剑名都改叫‘一心’了,又哪里来的三心和二意?”
      “那你和老八算怎么回事儿?”悠悠直接摊开来问。
      虚明恍然大悟地“哦”了声,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个笑容,不假思索道:“事实是你想多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玩玩而已。反正我就当是乏味旅途中的一场艳遇,喜欢就留下,开开心心在一块,厌倦了就爽爽快快地分开,继续上路,无烦恼,无负担,perfect!”
      悠悠见她讲得眉飞色舞,不禁失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理想?”
      虚明“嗯”了一声,得意道:“所以收起你那套‘隔夜修书’吧,我真用不上。她卿云的下场再惨不忍睹,也不关我事。”
      “最好你能记得今日所言。”悠悠道。
      不知是否治丧所致,悠悠此刻说话都带着一股子孤寒清绝之气。
      就是刚才被骂得狗血淋头,虚明心下依旧是温暖的,但此时唯余冰凉一片。在屋外哭声震天的背景音里,她们俩却在这面带微笑地探讨这个话题,一想到这,虚明又抑制不住地可笑。哭又哭不出,笑又笑不来,虚明只觉得自己快错乱了。不过,想必悠悠更加快憋坏了。
      发觉有人靠近,虚明忙钻出房去。站在毒辣辣的日头底下,隔窗犹听见悠悠问道:“别人都是干嚎,你怎么把衣服都哭湿了?”十四嘟嚷道:“哪呀。是人太多,乱糟糟的,挤出的一身汗。”
      走回灵堂,已是人散一空,恭亲王常宁伤重且悲痛过度,被几位同来的阿哥送回了府。虚明想了想,转而进了东侧的一间耳室内,只见到八阿哥一人,右肘搁在炕桌上,扶额休息。他这几日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又得守灵,只能偶尔偷个空,就近在此眯一会儿。想到适才所说的话,虚明止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八阿哥正捏按着隐隐作痛的眉宇间,若有所觉,抬头伸手道:“陪我坐会儿。”虚明微微一笑,握住这只邀请的手,坐在他身边。八阿哥叹了口气,道:“要你装作小太监,见了三哥还得躲起来,实在委屈你了。”虚明笑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耍我,我这算是跟太监杠上了。”八阿哥淡淡一笑,道:“但惟有如此,我才能时时刻刻都看到你。”虚明低头不语,只是抱着他的左臂,轻轻靠在肩上。
      静静依偎片刻,八阿哥忽又道:“还有件对不起你的事,一直没机会讲。”虚明问道:“什么?”八阿哥道:“当日夏飞虹离开时,曾托我转交你一块治手疾的符牌,怪只怪我保管不力,弄丢了……”虚明无所谓道:“这病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治不了也没什么。”
      八阿哥就势揽她入怀,说道:“如果你是……该多好。”他徐徐轻叹,似在低声诉说,却更似在自言自语。虚明微微一怔,待渐渐回过味来,细细咀嚼话中的疲惫,酸楚,不安,心中蓦地一痛,眼底却是热热的,抬手回抱住他。“就一直这样也好……好几天没睡好了,真的好累……”八阿哥把头埋在她颈间,喃喃地似在梦呓。
      踌躇再三,虚明终于开口道:“今天六月廿九了。”
      八阿哥徒然一惊,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时心乱如麻,然而很快恢复镇定,突然灵光一闪,放开她道:“别怪我斤斤计较。当初夏姑娘在府上是住了九天,但你们夜闯求助那一晚,并未计算在内。是以满打满算,应以十日为准。”
      一语甫歇,虚明的笑靥已瞬间绽放,像花儿一样灿烂鲜妍。她略一思忖:“既是如此,没有办法,只能凑个一百天的整数了。”
      八阿哥开心得一把搂住了她。然而喀喀两下叩门声响打断了短暂的松弛,马起云在门外轻道:“福晋、世子已赶到城外,不出半个时辰车驾便至府门。”
      八阿哥霍然起身,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召集全府各归其位,一切准备就绪,自己整了整衣冠,亲出府门迎候。虚明本想跟上,却瞥见悠悠独自站在灵堂一角,脸色苍白,之前的从容不迫不见了,惶惶然犹如一只惊弓之鸟,似乎任何一点动静,都能把她吓倒在地。虚明悄悄走到她身后,也不打搅,只是颇为担忧地看着她,悠悠竟也丝毫未觉。
      突然一通巨响,把两人都吓得浑身一颤。原来哀乐陡起,专责哭灵的大群奴婢亦同时放声大哭,一个个干嚎得撕心裂肺,若在平时,虚明定然早笑了场,但此刻悠悠瑟瑟发抖的背影,更为令她在意。
      一眼瞧见裕王福晋被人搀进灵堂,悠悠情不自禁地迈前一步,谁知踩在了曳地的麻衣上,歪身一个踉跄,虚明忙抢上扶住了她。这么一阻,裕王福晋已哭倒在了灵前,而随驾出塞的一众妻妾儿孙也塞满了整个灵堂,凄惨哀鸣之声,令人不忍闻睹。
      未几,裕王福晋已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但无论人怎样劝说,她也不肯离开半步。悠悠甩开虚明,冲上前紧握住她的手,弱弱喊了一声:“姨妈……”裕王福晋闻声转过脸来,隔着朦胧泪眼,隐约辨认出了悠悠,立刻揪住了她,喑哑问道:“他走时,可还……”话未讲完,一下子泣不成声。悠悠连连摇头。裕王福晋不甘心地叫了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后堂停灵之地,遽然刹住奔势,绕过横亘在前的巨大冰块,缓缓走近柩边,痴痴凝望。跟着跑过来的悠悠,猝然见到了福全的遗容,惊得呆在当地。
      虚明远远瞅了一眼,只见福全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嘴角还挂着暖暖的笑意,右手所放的心口位置,层层衣物之下微微隆起,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多半是些陪葬珍宝。
      悠悠捂住嘴,也止不住一声哀嚎,积蓄已久的泪水冲破堤坝,如雨磅礴而下,瞬间泛滥汇成一片汪洋。悠悠哭成了个泪人,正陪着裕亲王世子保泰的十四闻声而至,任她哭得昏天黑地,只是默默相偎相伴。
      虚明撇开脸,无论是摧人心肝的哀嚎,还是痛彻心扉的饮泣,她都不忍再看,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四处搜寻一个人的身影。不多时,就发现了在墙角远远望着这一切的八阿哥。荧荧冰芒照在他的脸上,若泛青光。虚明忽觉悲伤莫名,看着他眨了眨眼,转身手扶墙面,背向众人而立。

      到得天光微暗,人也渐渐散了,八阿哥才心事重重地步出灵堂。一抬头,便见虚明正站在庭前等着他。两人无声相视,兀地被人拍了下肩,八阿哥侧眼一瞧,却是十阿哥与安吉雅,想是也与裕王府众人同路回京,适才人头耸动,竟未发觉。
      十阿哥道:“八哥,去我府上坐一坐吧。”八阿哥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孝子贤孙都回来了,也就轮不上他在此守夜治丧了。虚明听见,走过来问十阿哥:“自己不敢回去?”十阿哥笑不出来,不愿点头认怂,却也不敢摇头否定,思想斗争许久方期期艾艾道:“家里那位,就只服八哥一个人……”安吉雅忍不住嗤之以鼻。
      “去吧。”虚明扯了扯八阿哥的袖子。胤禩心中会意,回首又深深看了一眼灵堂,答应了老十。
      走到街口,飞尘裹着一骑奔至眼前,马上是个带刀的黄马褂,跳下地就向八阿哥传了皇上召见的口谕。计算路程,御驾还要再走上三日才到京,康熙这便等不及要听回报。八阿哥已忙活了十几日,没道理在最后关头掉链子。他抱歉地向十阿哥交待几句,等不及脱了孝服,立刻快马加鞭,与传旨侍卫同去。
      虚明刚要动手除了白顶麻衣,却叫十阿哥拦住了,她转念一想,了然道:“你想让自己显得风尘仆仆的,扮可怜,博同情?”当场被拆穿,十阿哥“啊”了一声,忸怩道:“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八哥……”安吉雅昂着头,利落地解了腰间白布丢给左右。
      三人骑马回到十阿哥府门外,安吉雅也不下马,直道:“我不去进去了。”十阿哥耷拉着脑袋,望着虚明犹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虚明拍了拍他,爱莫能助地笑了笑,道:“这种场合,如果有外人在场,反而显得你有恃无恐,心不诚了。”十阿哥颓丧着脸,忐忑不安地挪动灌了铅的双腿,还未敲门,门已不动自开,一个奴婢探出头来,瞧见十阿哥,面无表情道:“十爷回来了,福晋等您好久了。”十阿哥不由打了个哆嗦,强自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往里冲。
      片刻不见动静,虚明自己推门而入,守在门后的奴婢便把她往外推,口中直嚷嚷道:“你们这群坏人,把福晋一人留在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虚明一个激灵,揪住她就问:“前些时京中大乱,府里有反贼来打杀吗?”
      那奴婢未及作答,忽听府内一声惊呼:“不好了,老爷福晋打起来了!”
      虚明将这碍事的奴婢一把推倒,飞也似的瞬间转移至门窗紧闭的主屋外,听见宝珠厉声高叫:“我早说过了,你若心里有了旁人,我便杀了你……”十阿哥亦大声道:“为了这婚事,锡盟已经死了太多人,我没有退路,没得选……”间杂劈里啪啦的碰撞声,似是争抢什么。虚明拨开人群,破门欲入,不料一个身体正好直朝她砸了过来,虚明右手匆忙探后一撑,方才免于背部与实地来个硬着陆,但也被上面那人压得要吐血,余光一瞥,竟是宝珠。而十阿哥傻愣愣地站在屋中央,手握匕首,显然二人适才争夺的正是此物。
      宝珠眼尖,赫然瞅见虚明藏在靴子里的短剑,伸手拔出,放在颈间。
      虚明大惊,奈何右手压在身后,只能左手去抓她的手臂。
      宝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面如死灰,望着十阿哥道:“我祝你们反目成仇,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说着横剑一抹脖子,留下血的诅咒。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现场一片死寂,若非喷涌的鲜血在白衣上画出了一朵大红牡丹,虚明几乎以为时间永远静止了。
      十阿哥蓦然从呆滞中惊醒过来,发疯似地把虚明挭开,冲着她大叫:“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他抱起血泊中的宝珠,可无论怎样呼喊,再也不见任何回应。
      虚明也不辩驳,默默退到一边。她刚才手搭在宝珠右臂上,虽然使不上半分力,但旁人看来倒像是助推了一把,也难怪十阿哥会这样。虚明看着沾满血的左手,甚至觉得胤誐骂得一点没错,反而还不够狠。为了她这自找的伤,已经害死了第几条人命?想到这,虚明忽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吓得围在身旁的人全都跑开,以为她疯了。其实,可笑的悔疚,早在暖玉那时候就已经用尽了。而更可笑的是,她心里更多是认同,即便方才拦的是右手,瞧见宝珠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可能也会松开吧。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十阿哥死死搂住怀中再无生气的人儿,大叫:“宝珠——”远处的安吉雅扑通跪倒在地,紧捂嘴巴,目中惊恐无比。
      虚明最后苦笑了一下,这孝服是真的再也不需要脱了。
      当世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化为石头的胤誐终于动了一下,嘶哑道:“全部出去。”四下里悉悉索索的踮脚声,虚明一晃火折,点亮了唯一的一个光源。幽暗的火光里,安吉雅迟疑着,将走未走,胤誐道:“等送走宝珠,我再去驿馆找你。”安吉雅扭头消失在夜幕中。又过得片刻,十阿哥轻声道:“帮我把她送回家去。”虚明愣了一下,若未理解错误,他指的是将宝珠送还娘家。她顿时眉头深锁,道:“这样做,所有人都会以为你负心薄情……”
      “难道我不是吗?”胤誐平静地反问。
      虚明明白了,此刻他最想要的,就是千夫所指,万古骂名。虚明点了点头,道:“真想不到,卿云发的誓言,她自己没怎地,宝珠却当了真。这也算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是你让她当了真,你倒好像置身事外,一点错也没有?!”
      原来他所谓的“杀死了她”,并非虚明推波助澜的手,而是卿云灌输的偏激思想。前者还能谅解,后边这大帽子一扣,虚明真是要冤死了,久违的恨意又从心底最深处渗了出来。
      “果然是非一般的铁石心肠,卿云格格。”
      虚明脸色一变,几乎发作。“说的不错。”她冷笑一声。卿云格格,自从元宵节后,这个称谓早已与她毫无瓜葛,偶有谈及,也当在说旁人的事,言笑自若,无关痛痒。她以为自己彻底放开了。谁知这么随便一激,便立马身不由己地代入其中,心潮跌宕,无法自已。胤誐说得不错,只要是与卿云有关的一切,她会瞬间变脸,心肠比铁石硬百倍,脾气比茅坑石头还臭千万倍。
      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她的死穴,一戳一个准。
      虚明深呼吸一口,强自镇定下来。她真是气糊涂了。其实,朋友之间,这有什么可计较的?胤誐行事只凭心意而为,哪怕收一针见血之效,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天赐的泽心淳厚,使他能轻易地将卿云与虚明划上等号,但是中间的隐情故事、曲折求证,就与他无关了。
      两人这么硬邦邦地绷着,话也越说越干,归于沉寂。
      第二日,一大群宝珠娘家人气汹汹地闯上门来,任其如何泄愤,胤誐全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然而过得一夜,虚明大早去敲房门,半天无人回应,这才发觉胤誐已失了踪,找遍各房也不见人,圣旨却不请而至了。原来康熙将于七月初二,即明日抵京,会暂居景仁宫悼念亡兄,所有皇子须得在裕王府戴孝守灵一夜,次晨一齐扶灵出殡,送出城外百里方归。旨意既下,十阿哥也不能抗旨不尊。全府人只得倾巢而出,搜索城内大街小巷,直到规定时限的最后一刻,依然一无所获。
      没法再拖延了,阖府上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了主意。虚明于心不忍,轻叹口气,对管家任非原道:“拿一套十阿哥常穿的蟒袍补褂来。”在众人惊愕而忐忑的目光中,一个神气活现、无一处不像的“十阿哥”出了门。
      重返灵堂,人尚未齐,心事重重的“十阿哥”躲在角落里,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样子,形容落寞。当八阿哥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他完全吓了一大跳。
      八阿哥见他不对劲,问道:“出了什么事?”“十阿哥”心神恍惚道:“宝珠宁死也不肯原谅我。”八阿哥表情凝重,道:“我走那天的事?”“十阿哥”叹了口气,黯然点头。八阿哥捏紧他的肩膀,劝道:“往者已矣,你也别太伤心了,保重身体。”
      “十阿哥”也不抬头直视,忽道:“八哥你也是,要多多保重自个儿。”八阿哥微感错愕,只道:“宝珠少年早夭,我也惋惜得紧。”“十阿哥”却目光闪烁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八阿哥更加费解。
      “十阿哥”顿了顿,才接着道:“宝珠被称作‘小卿云’,已然如此决绝刚烈,那真正的卿云还不知何等量小,难以容人了。八哥,你可不得小心保重?”
      八阿哥微微一怔,倏尔又目色一厉,道:“十弟不会这么说话,你是谁?”刚问出口,随即醒觉,惊讶道:“你是……”“十阿哥”淡淡一笑,八阿哥再无疑惑,握住了他的手。
      过了片刻,虚明突然转回自己的嗓音,道:“你只准对我一个人好。”
      或许是眼前这张脸与声音的严重脱节,或许是这句笑话太过逗趣,两人悚然一惊过后,俱撑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日落之后,第一个哭叫着“来迟了”,同时又是最后一个压轴出现的,便是避暑方归的太子爷。他领头一跪下,众人按序位分列为两排,披麻戴孝,跪得齐齐整整。
      太子哭得越发像唱歌一样,孤单徘徊在空灵的大堂里,似有回音。大阿哥听得眉间一阵抽动,忍不住道:“这里又没旁人,差不多就得了。”太子顿时收住了哭声,喝道:“二伯就躺在里间,尸骨未寒,如此悖逆不敬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大阿哥哼了一声,道:“尊敬是放在心里,而非挂在嘴上的。我可不比某人……”他顿了顿,忽然鼻子里发出了一下夸张抽泣声,向着灵位道:“二伯,你死得真是冤啊!害他的元凶不但逍遥法外,现下还在这猫哭耗子,如何瞑目……”太子道:“少在这夹枪带棒的,有种就摊开来明言……”
      幸好这里确实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一班成了家的兄弟,否则如此不堪的话流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在?四阿哥默默走到门槛前,哐当一声,重重合上了灵堂大门。
      “十阿哥”继续垂头丧气地呆着,仿佛隔绝在一片真空中,再大的热闹都置若罔闻。九阿哥则冷冷发笑,附耳对前面的八阿哥道:“看这两副熊样!”
      八阿哥不置一词,起身去劝架,不想大阿哥立马调转矛头,指向这位和事佬,阴阳怪气道:“八弟这回可是出了大威风!想要什么只管说,何必偷偷挖哥的墙角,现下倒教训起我来了。”就差没当面啐一句“小人得志”了。
      “大哥,八哥可是一片好意。”十三阿哥看不过眼,忍不住抱不平。“十阿哥”闻声抬起了头,也道:“对,可别不识好歹。”
      “反了,反了!”大阿哥嚷了起来,“莫忘了,在这里,我才是大家长。”他心里其实也委屈,总而言之,他这回是走背字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光顾着泄一时之愤,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他显然已成为这儿最不受欢迎的人,触犯了众怒的边缘。
      身为和稀泥的鼻祖,三阿哥瞅准时机,把两人拉离得远远的,一劝一个准。
      被强行摁回到蒲团上,大阿哥犹然骂骂咧咧。隔了老远,“十阿哥”还能闻到一股子黄汤味。所幸无人揪着这点攻击他,毕竟长兄为大,德行操守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这时,耳边却突然飘过一个阴恻的声音:“头七还魂之夜,就不怕撞上什么秽物?”话刚落,九阿哥尚未及露出一个同等毛骨悚然的冷笑,只听砰地一声,人就往前锄倒,磕了个大大的响头。而他身后才从梦中撞醒的十四阿哥,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接着缩起脖子继续打瞌睡。九阿哥愠而转身,在他头顶猛敲一记爆栗,十四这才嘟嘟囔囔地道了声歉。九阿哥气得没话可说。自回京之后,十四也是熬了数个通宵,难怪跪着都能睡着。
      瞧了十四的酣睡相,八阿哥坐在蒲团上,心弦略一松弛,疲态立时尽显,含糊地对“十阿哥”道:“我也好困……”口气软软的,仿佛一个渴睡的小孩儿在撒娇。
      “十阿哥”干咳一声,转过脸正好碰上十三阿哥的目光,胤祥笑着一点头,似是在为他适才拔嘴相助之举感激示意。“十阿哥”不由微觉尴尬,如坐针毡。
      就在众人一个个昏昏欲睡之际,门吱呀一声开了,满堂烛火瞬时熄灭。今夜暗无星月,一片乌漆墨黑之中,没睡的四下询问,睡着的亦被挨个推醒。外面又未起风,门居然会自个开了,蜡烛好端端地也灭了。四周不时有人晃亮火折,手一颤抖,未及便又复归黑暗,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专门对着火光吹气。
      人一遇上诡异、且无法立时解释清楚的事,就会开始自己吓自己。不约而同地,九阿哥那一句“头七回魂夜”罩上了每个人的心头,灵堂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针落可闻,而摆满后堂的冰块也在惊悚之上,又加了把力,寒气从每个人的头顶一直通到了脚底。哪怕为了看起来壮实些,而穿了七八层衣服的“十阿哥”,仍觉得浑身凉透。
      再多僵持几刻,冷汗分泌过度的几人,只怕就要支持不住厥过去了。然而没有等很久,突然间一阵狂风大作,彻地穿堂而过,不分人还是物,灵堂内的一切顿时大乱。
      一长声近乎刮骨般的尖叫剧烈冲击着耳膜。只听十四忍不住大吼道:“哪个孬种叫得跟个娘们似的?”可惜作用不大,随着头顶的盘香不断落下,凭着涌动的气流,可以感觉到有人在争先恐后地往门口冲。
      “安静!”一个清亮无比的声音,伴着通透无比的一下磬响,清冽如冰,闻者莫不心头一凛,瞬间震慑住了全场。
      在向外冲的人迟疑的短暂间歇,大门又被人掩上了。片刻死寂之后,后堂乍然传出一声巨响,音量大得足以惊动全府,众人闻声簇拥而上。待确定门边再也无人了,八阿哥晃了晃火折,火苗摇了摇,这一次终于不再熄灭了。
      灵堂再度亮起,人们这才看见后堂一幅愈发奇诡的画面。冰块碎了几块,满地狼藉,停在当中的寿木也被撞歪了,而“十阿哥”坐在冰渣水渍间,直摸脑袋。对面则站着十三阿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幽复,脸色黑得渗人。
      八阿哥忙扶起“十阿哥”,目露问询之色。“十阿哥”却摇了摇头。十三阿哥转身离开,人群间却发出了极轻的嘘声。八阿哥道:“既然是奉命守夜,天亮之前,大家还是不要离开灵堂为好。”多亏他晚亮了会儿火折,给那些临难脱逃者留了些颜面,此刻自是无人再说要走了。几个人帮忙将后堂收拾干净,八阿哥扶正棺木,仔细地替福全理了理遗容。
      虽然骚动已平息,但还是察觉出人心依旧惶惶。十二阿哥坐到灵位旁,拿起高僧喇嘛念经做法的木槌,诵一句佛经,敲一下木鱼。
      一篇大悲咒念毕了,虚明心下平复不少。
      刚才在灵位前大叫“安静”的就是她,一语出口,便觉一道风袭面而来,而一只手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那人犹疑喊了一声:“卿云?”虚明大惊,慌忙挣脱,那人却是紧追不舍。黑暗中,虚明慌不择路,一脚踩在了冰块上,整个人摔出去,后脑勺磕在了棺木上。
      一想到适才情急之下,自己居然忘了伪装声音,虚明便懊悔不迭。余光一瞥,瞄见了十三疑惑难安的沉默眼神,她又心慌意乱起来。
      眼睛易蒙蔽,声音却很难。尤其当世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睁眼也如盲人时,耳朵就愈发灵便重要。而且更巧的是,唯一还认为那个没有改头换面、也没有刻意暗哑的声音有意义的人,居然也正好在场。
      这一霎那,忽然有些无所适从的虚明,又一次尝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与挫败感。
      果然太贪心不好。再能的人,也别妄想掌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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