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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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地为牢


      纠结一夜,虚明彻底放下了心中大石。
      某种意义而言,那些重情重义的人往往都有个令人厌憎的特性,优柔寡断。哪怕真相近在咫尺,只隔了一道门,他也轻易不敢去推。再大的破绽在面前,他也视而不见,宁愿不断自我催眠,是自己眼花了。因为最想知道的人,从来也是最怕知道的人。
      果然,次日出殡,每有迎面相遇,或眼神交会时,十三不是面露犹色,欲言又止,便是目光闪躲,远远避开。虚明先是忐忑,继而默哀,最后就只觉得可笑了。
      大部队按旨抵达送葬折返点,是夜露营一宿,次晨回京的车马堵满了驰道,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路边的虚明正低头躲挡,一辆马车突然停在面前,车窗拉开,一个人直冲她招手。定睛一瞧,却是十二阿哥。虚明随即跳上车,矮身进了车厢。
      来时走走停停,回程只需一路向前,只用了大半天,已然到家门口。天热人乏,无甚胃口,两人在路上胡乱吃了点心填肚子,回府第一件事,便是脱下孝服假面,洗去满身风尘。
      拎着一头湿答答的还在滴水的长发,虚明坐到阳光里的紫藤花架下,晾干头发。时值夏末秋初,紫藤萝又再度开花了,花穗、荚果在翠羽般的绿叶衬托下,相映成趣。星星点点的淡紫色,虽没有四月里开得辉煌盛大,却也闪着光彩,还有淡淡的浅紫色芳香,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身周。很快地,虚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你怎么睡在这?当心着凉。”一个轻柔温婉的声音从天边飘来。
      虚明微微睁开眼,待视线渐渐清晰,一张七扭八拐、丑得无以复加的脸横陈在前,吓得她往后一仰,差点滑下石凳,一屁股砸在地上。幸好那丑妇眼疾手快,一把拉回稳住,并歉然道:“对不起,吓着你了。”虚明嘴上道不要紧,却止不住瞄那丑妇一眼,心里就出上一层白毛汗。本来嘛,她从不讳言自己于色相方面,一向是宽于待己,严于律人。直到见对方愈发窘迫不安,虚明方才打哈哈道:“若说相由心生,那我岂不早丑得人神共愤,一跑出去就吓死一大片?”
      那丑妇倒也不萦怀抱,淡淡一笑而过,递过一把黑黢黢的短剑,道:“你落在换洗衣物里的,是不是?”
      虚明默不作声地接过,闻了闻,道:“怎么洗,也洗不掉沾在上面的血腥味。”那丑妇显然习惯于扮演聆听者的角色,一声不吭,带着温度的眼神却仿佛在鼓励她继续。虚明嗤地一笑,连连摇头道:“说来也好笑。它还叫‘龙吟’,光鲜耀眼的时候,被人拿来自戕了。尸体火化成灰,它也重见天日,变成这么一副黑不溜秋的模样,改了名叫‘一心’,谁知又让人抢去自刎了。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虚明知道她听不懂,但正因如此,这样毫无负担的交谈才令她感觉舒服安心。
      “你是什么人?”聊了这么会儿,虚明方想起来问。
      那丑妇笑着还未开口,身后已有人替她答道:“看来,你已经见过你嫂子了。”那丑妇闻声侧身一让,便见十二阿哥含笑负手站在花架外,一身清凉白袍随风轻摆。
      虚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十二阿哥坐在石台对面,吩咐道:“孟阿秀,奉茶来。”孟阿秀福身去了。虚明望着她走远,道:“这就是你娶的侧福晋,真是……”她组织了半天语言,最终颇为尴尬道,“口味真重……”
      十二阿哥哈哈大笑,爽快道:“我也不瞒你了。我的口味当然没这么重,当初我相中的是延禧宫的一个宫女,叫巧儿。那时巧儿受朋友之累,无法再在宫里容身,为了帮她脱身,我就去求太后身边的沂嬷嬷,只要她帮我送巧儿出宫,我愿意娶她家族里出了名难嫁的丑姑娘,就是孟阿秀。”
      虚明恍然大悟,笑道:“买捆白菜搭棵葱,旁人只道巧儿是那棵葱,其实完全相反。” 说着反复慨叹,直道:“你这一手真是高明。既不需得罪人就把人给救了,又娶回了自己合意的姑娘。只怕不仅巧儿死心塌地跟着你,孟阿秀一家视你如救命恩人,全天下的男人更得感激你的牺牲和忍辱负重!”
      “你笑话我?”十二阿哥笑道。
      “不,你知道我最佩服的人,总归是你。”虚明长叹一声,道,“偌大的皇宫,聪明人不少,可称得上智慧者,却难寻一个。你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在你面前,我只有惭愧的份。”
      十二阿哥忍俊不禁,道:“何必把自己说得这般可怜?”
      虚明却一脸郑重,表明现下这番说话并无玩笑之意,轻叹道:“人们都讨厌有心计的人。其实对于心计,它本是无罪的,有罪的只是拿它动歪脑筋的那些人们。就好比钱,在不同的人手中,它起的作用那是千差万别的。有人一文不名,却爱打肿脸充阔,有人腰缠万贯,却比乞丐还窘迫。而你,则是我见过的人里,最会花钱的人。钱可为我所用,我却绝不可为其奴役,多少人是完全颠倒了过来。”
      这时,一个侍婢将茶盏摆在了她面前,虚明本不为意,却听那侍婢说了句:“恩公,请用茶。”虚明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此女怀抱茶盘而立,面容楚楚,双目放光,犹露三分盈盈笑意,含羞带俏。这不是那天在九阿哥府,被推落水的侍婢吗?虚明随即了然,此女想必就是巧儿。
      虚明问询地望向十二阿哥,胤裪却只看着巧儿,目光温存绵绵。巧儿似得他眼神鼓励,大着胆子对虚明道:“恩公的头发干了,我替你梳起来罢。”不等虚明回应,她便急忙忙将手上拎着的镜盒放在石桌上,替她梳理长发。
      一时间四周静了下来,只听见风吹紫藤花叶,簌簌有声。虚明甚至能感觉到摩挲过头皮的手指,似在隐隐发抖,心下虽甚好奇,却也雅不欲拂逆其意。她望向镜中,若非照出的容颜已改,恍惚间她都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养性斋,坐守方寸之间,等人侍奉梳妆。
      她蓦然醒悟,近来有意无意间,脑子里总会浮现零星片羽、往昔点滴,这不是个好兆头。悠悠骂得对,如此三心二意,思绪纷乱,实属不智。她慌忙打碎眼前这熟悉的一幕,而巧儿业已结好了发辫。戴上凉帽,她依然是来去潇洒无挂碍的万虚明。
      “多谢了,小嫂子!”虚明笑道。巧儿羞得垂下头来,十二阿哥便替她问道:“你当真不认得她了?”宫中的记忆是虚明不愿多碰触的,于是想也不想便道:“人有相似,事有误传,怕是小嫂子认错了。”
      “认错谁,奴才也不会认错您。”巧儿睁大了眼,激动得大叫,“没有您,我十年前就命丧乱棍之下了!”
      “十年前?”虚明霎时间僵住不能动了。
      巧儿喜道:“格格,您想起来了?”
      虚明仍是面无表情。
      巧儿急切道:“我是巧儿,方巧儿。十年前,和茵儿姐、月恒姐、暖玉姐一同被选入延禧宫当差的。您还有印象吗?当时我们四人,在被选送给几位阿哥格格前,先留在宜主子身边,看护长年卧病在床的十一阿哥。我记得,我和暖玉姐是在里屋照顾衣食,茵儿姐和月恒姐则负责旁的事儿。谁知有一日,十一阿哥喝下我喂的药后,就七孔流血,险些不治。宜主子当场就要把我拉下去打死算数……”她说一句,停一下偷瞄虚明脸色,似在提点她一一想起这些陈年旧事。讲到后来动情之处,眼圈泛红,口中哽咽,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连不成句。
      “暖玉姐拼命哀求,宜主子也毫不为动,那么多人看着我被打,我以为自己死了……”她眼含热泪,凝视着虚明,扑通跪倒,拉着她的袖子,道:“我醒来才知道,是云格格为我求情,只有您肯为我一个奴才奔走,查明事实非我之过,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为了您,让我死也行。”
      十二阿哥不自觉地站起,正欲去扶巧儿。虚明却突然甩开她扯着袖子的手,由于力道过大,竟将巧儿带倒在地,磕得满手血污。
      “你认错人了。”虚明直起身,拿起桌上的短剑塞进靴内,一撂袍角,冷冷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府去。

      虚明一路无目的地奔行,跌跌撞撞,脑壳里仿佛有几千几万个人在争执吵闹,令她头痛欲裂,扶墙一阵干呕,可一天没好好进食,什么也吐不出来。就在脑袋快被吵炸了时,那几千几万个声音忽然都开始叫她,可惜几千几万张口此起彼伏,竟是一个听不清楚。很快,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的人,清晰地宛如就在耳边低语,她打了个寒颤,莫非是出现幻听了?
      “卿云……卿云?卿云!”一声比一声急促,似疑似喜,似怒似怨,浮出水面,犹带雾气。
      “别叫了,我又没聋,听得见!”我不情不愿地钻出花丛。
      胤祥指着头道:“今天书房大考,你怎么没有去?”
      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我怕考不到第一,又被人笑。”胤祥作色又要长篇大论,我立马拱手告饶道:“十三爷,你放过我吧,我真是怕了你了,别再喋喋不休地说我怎么变得这么畏手畏脚,胆小怕事……”
      胤祥不由莞尔,然而很快又板起脸,正色道:“谁叫你自己以前把话说绝了,绝不允许任何人高你一头。你今儿胆怯不去,才真叫人耻笑呢。”
      “你说的是。”我低下头。胤祥刚放心地笑了,我却龇牙一笑,拔脚就溜:“明儿再说!”可没跑出几步,就被他掐着后脖颈提溜了回来,一脸怒其不争道:“你怎么变得这么没皮没脸的,你是摔伤了腿,又不是脑子。你以前不这样!”
      我心中却不耐烦地焦躁起来,直道:“我还约了十二阿哥去找钦安殿的道长聊天呢。”
      “这是我正想跟你说。”胤祥脸色一沉,道:“你以后少和十二哥混在一块,还有十哥。”我脱口问道:“为什么?跟他们一起玩,我才觉得轻松和开心。”胤祥道:“你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都是不求上进的边缘人,排斥在核心圈子之外,自然开心轻松了。你也想和他们一样么?”
      我很想大声说“我本就和他们一样”,可胤祥说话时鄙夷的神情,还是让我露怯,不敢开口。既然已被说成没皮没脸,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噎噎道:“我想回家……我想爸妈……”
      “胡闹!”额娘一声呵斥,吓我顿时收了声,不敢再哭。“你忘了自己从小是为何进宫了?给我记住,你可是从安王府走出去的,在宫中的言行举止,代表的都是安王府。哭哭啼啼地逃回来,堕了威风,丢了脸面,多少人在笑话我们,你知道吗?”
      我低下了头。直到阿玛说:“别理你额娘。你只要做好自己,天天过得舒心就好了。先回宫住几日,阿玛再替你想法子。”我长舒一口气,心里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了。
      回宫路上吹了风,脸上就出了第一次的癔疹。太医说,此疾无法根除,不时发作,内心抑郁焦灼便是发病之因。一个月后病愈方才能见人,我却十分怀念起躲在屋里谁也不见的宁静逍遥了。
      姑姑宜妃怕是这宫中最温柔可亲的人了,可她同样会要人的命。看着那可怜的宫女要被活活打死,我终忍不住告诉姑姑,十一哥体虚偏寒,除非大火大躁的连续几剂猛药灌下去,否则绝无可能七孔流血。太医也验过了,饮食药物都无任何差错。然而我错了,这也是我干的最后一件蠢事。
      “卿云,你病好了。”听见声音,我脸一红,转身瞧见五表哥和他尚未过门的五嫂。五嫂望着我一脸奇怪的笑,看得我不自觉地不寒而栗,她却识趣地退出门外了。
      “你是谁?”胤祺劈头盖脸就问:“或者问,你是什么东西?哪儿跑来的腌臜货,厚颜无耻,鸠占鹊巢,到底是何居心?”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仓皇间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卿云何曾那般无用,宫女间的玩闹,她也会看得眼去?要你来卖好心,扮菩萨?我盯了你这么久,你这自以为是的小把戏,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装?说,你用的什么妖法,占了卿云的身子,有什么企图?”
      “我什么企图……我才是受害者……”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了又流。
      “少来这一套。你心里是不是还挺得意的,白得了一副这么好的皮囊,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想想都恶心,你那本来面目必是丑陋之极,方才配得上你这般恶毒的心思!”胤祺看着面前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可谓深恶痛绝到了极处。
      “是!”我恨得浑身发抖,“你们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无人可及,我就是地上的一滩烂泥,居然还敢来弄脏你们的鞋底,简直罪大恶极!”
      “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胤祺嫌恶道。
      “你怎么还不去告发我是妖邪,祸乱宫闱,将我活活烧死!”我声嘶力竭地喊,发出的声音却远远比不上他一声冷笑响亮。
      “我倒想看看,你能装到何时。”胤祺冷笑道。
      我再也受不了了,冲出去,一直跑到筋疲力尽,萎顿在地,无法动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要清醒明亮。我就当它几年卿云又如何?我难道还真当不了吗?为了就是将你们所有人最终踩于脚底,供我践踏!
      我慢慢走进钦安殿,跪在觉明的面前,觉明问我:“你活得开心吗?”
      我摇了摇头。
      觉明道:“道祖会保佑你的。”
      我仍旧摇摇头,道:“我谁也不信。我只信自己。你能教我多少本事?”
      觉明道:“远了不多说,自保足以。”
      我立刻磕了三个响头,道:“好,我拜你为师。”
      三年后,我迎来了第一个机会。康熙的几个洋先生回国了,我适时毛遂自荐,填补空缺,凌然超脱于南书房之外,谁也高不得我一头。由于陪练西学数理奇巧技法有功,我更得升为和硕格格,与卿云的母亲同级,叫那安王府也悉数闭嘴。可巧,五阿哥随驾出征噶尔丹期间,竟吃了个败仗,灰头土脸而回。奉姑姑之命特去安抚,端看他一向自负俊美脸上新添了一道赫然醒目的刀疤,心里别提有多解恨。然而我才说了声“可惜”,他已一副面如丧尸般的死灰,却让我连落井下石都懒起兴致。
      结束了吗?远远没有,这不过是刚开始。
      很快,我想到了更好玩的一个游戏。尤其面对着越来越多欣赏青睐的目光,包括曾经的胤祥、胤祺、额娘……那么多人自得、自卑、自豪的目光,却已满足不了我什么了。既然创造一个卿云,等于延续了他们心中的神迹,那我何不亲手毁灭之,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感觉。
      他们心中的卿云有多神圣,我就要这个名字由里到外变得有多不堪,自私、龌龊、放荡、卑鄙……配上任何肮脏的词都不为过。我要告诉所有人,只要我愿意,任何人都能被推上这个位子,成为卿云,受尔等膜拜。
      每次想到精彩处,我都会大笑不止。
      现在如愿以偿了,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前不见去路,后自绝退路,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不,我连人都不是,我只是残了一只手的废人……
      迷茫中,钟声悠悠响起,我恍惚看到了觉明又站在三步开外,笑着问:“你活得开心吗?”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声泪交迸:“你在哪里?道祖又在哪里?”
      “不是一直在你心中吗?”觉明笑答。
      我呆住了,脑中闪过什么,却完全抓不住。忽然感觉有人在使劲扒开自己的手指,抬头再看时,觉明不见了,只有一个惊惶失措的小道士。
      虚明“啊”地一声,转目四顾,却见头顶一块匾上斗大的三个字“白云观”,更是惊异不已。
      愣了一会儿,虚明忙放开手。小道士揉着青紫一片的手腕,嘟囔道:“你真是个疯子,在观门口坐了一天一夜,非要来赶你才肯走?”虚明口中道歉,却才拔腿要走,手里却被塞进来一封白皮帖子,小道士道:“一位施主让我交给你的,拿了就快走罢。”说完入观关门,生怕她又要追进去。
      虚明拆开看了,清秀的字迹,是封生辰贺帖,并邀请她赴七夕小宴,唯有二人对酌,把酒共叙。“到底还是瞒不过她。”虚明似有若无地一笑,将帖子收好,转身回八王府。
      此时,晚钟声声飘送,似也在催人离去。

      虚明累得几乎迈不动步,真想就此找一个无人打搅的洞穴,大睡不起。
      “虚明?”八阿哥匆匆奔下石阶相迎,待瞧见她眼部血丝、面色暗淡的憔悴样,顿时吃了一惊,忙问:“这两日你去哪儿了?”虚明没精打采道:“我是从祭点一路走回来……”八阿哥不疑有他,目光柔和,甚是怜惜地轻抚她的脸颊。虚明闭上了眼,正要说什么,肚子已先咕噜噜地叫唤起来。八阿哥笑道:“来,你今日有口福,九弟招来几个江南大厨,就等着你开席了!”
      虚明这才发觉府门外多了些生面孔,便驻足不动了。八阿哥解释道:“九弟府上此次受灾严重,大修期间不得入住,我便邀他来家暂住几日。”虚明闻言脸色一变,太阳穴心再度隐隐作痛,她也只能一声苦笑罢了。
      想了想,虚明拉住他,声音细不可闻道:“你我相识于西山,剩余这几天,我想回去静静度过,将所有烦事俗务全部抛诸脑后,好吗?”八阿哥不假思索,满口答应。虚明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八阿哥道:“明儿就去,今天还有事我得交代一下,从明日起就只陪你一人。”虚明愣神,失神道:“没有时间了……”八阿哥没听清,问道:“什么?”一刹那的软弱哀伤稍纵即逝,很快地,虚明眼底的神采已慢慢恢复,嘴边咧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招牌式笑容,永远都是三分戏谑,七分漠然,划分得清清楚楚。
      “走吧。”虚明走到前头,“现下最切实际的事,就是填饱肚子。”
      宴席一桌摆在了后园的船厅里,虚明记起来了,上回一掀开毡帘,扑面暖风登时将沾身雪花化作湿滑露水,但是这一次门一推开,擦身而过的,却换成了冰块消融的阵阵凉意。厅内转过的一张张脸,还是那么几个,消失了几张旧脸,又添了几张新面孔。
      虚明不敢说,这种改变,除了天工造化、四季轮回的作用,自己是否也贡献了几分力量。然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是虚幻,卿云永明不灭,那眼前又会是怎样的一幕?”或许,当然也只是或许,虚明只能猜测,或许现在还能见到依旧少年得志的十三,老八自然也无缘娶到一个冒牌格格,暖玉仍好好地呆在宫中幽怨,卿云绝不会叫宝珠无助绝望至死,老十就还是那个十全大老爷,老九岂有嚣张之时,陈良自无出头之日……似乎所有人的变化都与她有关。一个人,真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这怎么可能?!虚明笑着摇摇头。少年得志必有梦醒的一天,争权夺利免不了联姻弃爱,暖玉遇人不淑、此生无望,宝珠天性刚烈、宁为玉碎……即便卿云早死早超生了,这些也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人啊,还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真以为众人因我而移位,历史由自己一手缔造,那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笑话。
      虚明忍不住又是一笑。每个人先把自己管好了,不拖累到其他人,不臆想拯救众生,那这世界就彻底清静了。既然选定了方向,先走出了自己的路来再说,旁的管他娘的。
      打定了主意,心中也就不再彷徨不安,虚明长出了口气,迷思退去,却是怅然若失。
      “你们在此好吃好喝,居然也不叫上我!”伴随一股刺鼻异味,虚明突然被人大力撞了一下,回首便见抱着酒坛、一步一踉跄的十阿哥,他还是穿着失踪前晚的孝服,只是衣裳也破了,辫子也散了,说话间打了个响嗝,满身油污,酒气冲天,熏得人个个掩鼻逃远处去。
      十阿哥将酒坛往九阿哥鼻子底下一送,嚷道:“你们也喝!”九阿哥忙推说不用。十阿哥便抢了他面前的杯子,嘻嘻笑道:“原来你们背着我藏了好东西。”言罢一饮而尽,然而舌头咂摸了一下,立刻摔了杯子,大骂:“白水?你敢耍我?”十四阿哥笑道:“十哥,你喝高了罢?”八阿哥斜了他一眼,道:“十弟岂会不知,百日之内,忌沾荤腥。”十四笑着不再接口。虚明乘势拉着十阿哥坐到身边的空座上,胤誐继续大口大口灌着独自一人的苦酒。
      “适才八哥讲到,皇阿玛有心历练我等。”九阿哥找回中途打断的话头,续道,“所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此天赐良机,岂可等闲坐失?”
      十四点头道:“九哥说的是。此次平乱本是八哥一人之功,他却不事矜夸,反为兄弟几个铺平道路,咱们若再谦让推辞,便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八阿哥微微一笑,忽然问兀自发呆的十阿哥:“十弟,你意下如何?”虚明正陪着他发呆,听见问话,不由看了胤禩一眼。
      回京至今,裕王府、安王府,长子党、太子党……这么几群人个个都争先抛来了花枝,一般人怕是老早得意膨胀,忘乎所以了。然而他却保持了冷静,并清醒意识到,这些锦上添花开得再花团锦簇,却早已是昨日黄花,垂垂老矣。且不排除还有多少株是无主无根之流,那就是更不值钱的墙头草了。与其接收、猜忌兼赡养着这些老家伙,莫如培养更有朝气活力的后起之秀,来得实际,也更贴合自己作为新崛起势力的身份和地位。
      难怪今日之会,他怎么也不愿错过。虚明端起一碗白水慢慢啜饮。面前是八阿哥夹满了一碟的菜,她吃了几口,便反胃再也吃不进了。
      九阿哥笑道:“十哥还用选吗?家里供了个专门从草原请来的活菩萨,此刻不抱佛脚,更待何时?”十四跟着起哄:“不用说,十哥若能坐镇理藩院,有未来十嫂背后撑腰,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
      “哈哈……”十阿哥突然纵声大笑,令讲得正兴起的二人一下子冷了场,只觉好没意思。
      过得片刻,十四正色道:“八哥待在户部已有时日,我自然是要去兵部,九哥,你呢?三院六部,就没有一个衙门想去逛一遭的?”
      九阿哥故意笑而不语。八阿哥替他答道:“九弟现下要占稳了内务府外办的事务,暂时无暇分心旁骛。”
      虚明无意听这些无聊琐事,只是看着十阿哥从大笑迅速转入沉默,神情木然,仿佛魂被抽走了一般,忽然又吃吃笑了起来,喃喃道:“理藩院好,草原好,我就去理藩院……”“别再想了……”虚明忍不住劝道。十阿哥却猛地抱住她的右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咽道:“可我,我好难受,卿云……”
      几乎出于本能地,虚明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脸上青白交加,咬牙道:“白水也能喝醉人?十阿哥认错人了,请自重。”十阿哥羞惭无地,酒也立时醒了大半。他的话只有近处的八阿哥听个大概,由于草原之行早有先例,胤禩倒也并不出奇,反而徒生一片唏嘘感叹。
      “先行告退,各位慢用。”虚明低头,疾步而出。
      八阿哥愣了愣,立马尾随追去,穿过几道回廊,却见虚明蹲在一处偏僻墙根,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八阿哥显然对此情景毫无准备,默立片刻,方才走上前揽住她。
      “我好后悔……”虚明哽咽道。八阿哥轻声抚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虚明却哭得更加凶猛。“你知道什么?”这句话,虚明到底是没有讲出口,或者说,是羞于启齿。
      后悔,不就等于认输吗?可此刻,再坚固的理智堤坝,也堵不住泛滥成灾的洪水潮涌。是的,她确实后悔了。若她仍是卿云,自可光明正大地安慰胤誐,不会如虚明般畏首畏尾,总有顾忌,更不会将他推倒,在还没痊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以图自保。她从未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冷漠、自私与懦弱。
      虚明哭得好似一个孩子,八阿哥既陌生得仿佛还是初次认识她,却又觉得离她的心从未有过的贴近。轻拍她的背脊,看她哭得久了,胤禩自己也不禁伤心起来。
      这一场天昏地暗的哭下来,直至难以为续,抬起红肿的眼,才隐约瞧见不远处有人似在朝这张望。虚明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手遮挡住眼部,背过脸道:“你回去罢,我自己洗把脸就好。”也不管他应不应声,眨眼间没了影。
      八阿哥微微一笑,转身走过陈良身前,突然想起什么,退回去问道:“若没记错,你们俩是同门?”陈良亦笑了笑,道:“虽是同门,可惜我二人的师父却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八阿哥道:“那是谁更胜一筹?”
      陈良避而不答,只笑道:“万师妹尽得师门真传,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滴血不沾身。得此高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八阿哥却摇头道:“武夫之勇,倒在其次。”陈良道:“八爷如此器重她,难道不想永远留在身边?”八阿哥笑道:“强留无益。我只怕自己没有这个福分。”陈良呵呵笑道:“我看她倒是个有福气的人。”
      八阿哥岂会听不出他话中尚有深意,也不追问,径直回到船厅,只剩老九与十四两人捉对谈得满面红光。问过下人才知,他走后不久,十阿哥即摔了酒坛,独自离去。老九与十四则愈聊愈是兴奋,席间虽无酒,两人却自醺醺然矣。
      待送走十四,道别老九,夜已过半。八阿哥记得虚明席上没吃什么,便让厨房做了些江南小食当夜宵,亲自端着去敲虚明房门。此刻月明星稀,四围悄寂,只有虫鸣蝉噪间或响起,却是许久也不见人应门。
      回想起虚明今日回府后的种种异常之处,八阿哥心中咯噔一响,猛地拍开房门,冲进去转了一圈,空无一人,被衾也折叠整齐,没有一丝动过的痕迹。
      呆呆伫立良久,胤禩方才缓缓放下餐盘,心中空落落的,不过反复碾揉着同一个念头:“她走了……她到底还是走了……”
      突然间意识到房子里只剩他一人,胤禩蓦地害怕起来,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屋里,紧紧掩上了门,扣紧门闩。头靠着门喘息几声粗气,平稳了呼吸,方才垂手,却步往后退。
      他退了几步即站住,过了良久良久,轻轻一声长叹,却抒不尽满腔抑郁苦闷。兀自揪然不乐,忽然背后伸出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胤禩一惊,急忙转身,虽无灯火亮光,但黑暗中犹熠熠生辉的一对明目,立刻让他认出来是虚明。胤禩大喜过望,扶住她的肩膀,道:“你没走?”虚明不声不响,仍是软绵绵地倚在他怀里,贴在他胸口的脸颊,滚烫犹如火烧。
      胤禩一下子紧紧拥住了她,凝视着她波光流转的眼睛,心中情热如沸,但失而复得的狂喜,又让他不敢稍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她,令她再度不告而别。
      虚明轻轻道:“怎么办,我似乎有点舍不得你了……”
      胤禩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到了脚后跟,猛地收紧双臂,把脸埋在她肩颈间,似乎用的力大一分,这一刻便能够停留得更久一些。过了片刻,胤禩缓缓拉开了她左肩的衣物,却见肩后有一块淡红色的印记,形态似一朵牡丹,媚态横生,飞起来又像一片流动在天边的火云,气象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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