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哮天犬扶着杨戬，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上。玉鼎一边在穴位上捻入银针，一边像个老太婆一样絮絮叨叨：
　　“走的时候还说不会受伤，像真的一样，我还信了……你看看，皮也破了，肉也烂了，连骨头都碎了，还有这么重的内伤，要是再毁了一半的元神可怎么好？你怕你三妹一家立不住脚，你怕林默娘魂消魄散，你就不怕师父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怕哮天犬和三首蛟没了主人吗？徒顐弟，你听没听到？听到了就答应师父一声。”
　　杨戬面色青白，赤着上身，浑身的创伤都迸裂了，特别是被钻子生生打穿的肩背处，皮翻肉卷，甚至露顐出了白森森的碎骨，惨不忍睹。昏昏沉沉之间，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嗯”。
　　哮天犬频频点头：“是啊是啊，主人，哮天犬真的不能没有你啊！主人，你听到了吗？下次就算要死，也别撇下哮天犬一个人走啊！”
　　“要死？谁要死了？”玉鼎真人瞪了哮天犬一眼。
　　哮天犬连忙呸呸数声，算是把刚才的话吞了回去。
　　三首蛟坐在脚踏上，扶着额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闷闷地说：“玉鼎真人，我主人他还有救吧？”
　　玉鼎白了他一眼：“当然有救，我不是一直在救他吗？徒顐弟，你听到师父说话了吗？徒顐弟，徒顐弟——”玉鼎凑近了杨戬耳边喊他，“听到了就答应一声——”
　　“主人！主人！你答应一声啊！”哮天犬连声呼唤，见杨戬没有反应，一下子急了。
　　“徒顐弟，千万别睡过去。说说话，好吗？”玉鼎真人蘸了些凉水激到他脸上，又来掐人中，“你别吓师父！”
　　林默娘跟道童进来，正在走廊里。听到里面的动静，不由得胆战心惊——玉鼎真人和哮天犬都在不停地对杨戬说话，要他“听到了就答应一声”，显然是杨戬的性命已经到了生死交关，一旦睡过去就真有可能再也醒不来。她不觉阵阵后怕，假如自己没有及时发现，拦下第三剑，师父还能有命在吗？
　　一刻也等不得了，林默娘越过道童，径自推开了门。
　　三首蛟第一个看见林默娘进来，他一把扯住玉鼎的袖子：“默娘来了，主人有救了！”
　　玉鼎真人一抬头，不由得喜出望外：“默娘，你来了！他砍了几剑？那一半元神……还好吧？”
　　“师祖放心，师父性命无忧。”林默娘几步上前，取出银镯，压在杨戬的泥丸宫，催动法顐力，送元神回到肉顐身。她又从腰间摘下斩仙剑，还给了玉鼎。
　　元神重新融合，杨戬一声呛咳，悠悠醒转。
　　环顾了一下屋内这些担忧的神色，他勉强笑了一下，吃力地说：“我……死不了的……”
　　“徒顐弟！你要是再这样，师父都要让你吓死了！”玉鼎悲喜交加，心有余悸，“这斩仙剑我得藏好了，不能再由着你……唉！”
　　林默娘想为杨戬稳定伤情，却忽然发觉她又动不了宝莲灯的法顐力了。凝神一探，原来是三圣母正在用宝莲灯救治伤患。林默娘心下喟然一叹——三圣母不可谓不善良，只是方今三界大变，局势错综复杂，哪里是善良就足够为宝莲灯之主了呢？
　　宝莲灯啊宝莲灯，就算真的摄了你来，也只能治愈师父身上的伤，治不了他心上的伤。若要治愈心上的伤么……
　　“师父，我这就去为您求药。”

　　九重天上，坎宫正在清理战场，悲声四起。兄哭弟，妻寻夫，凄凄切切好不惨然。活着的人也多带伤，三圣母举着宝莲灯，一个一个耐心救治。
　　悲痛渐转愤怒，有人开始窃窃私顐语：
　　“在凡间挺方腊的也是他们，在天上搞复顐辟的也是他们——好个明教！”
　　“他们跟旧天条一样，都是妄想死灰复燃。”
　　“哪里是复顐辟天条，分明是明教野心勃勃、拿我们斗部开刀！”
　　“这一回，不能再放过他们了！”
　　三圣母循声一望，他们就像听到了一声号令一样，全都缄口不语了。三圣母仁慈之名在外，他们知道自己说的话她不会赞同，想顐做的事她也不会支持。可是，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他们对朋友有多么爱，对敌人就有多么恨。坎宫血迹犹新，他们不想听什么宽恕敌人的温言细语，索性假作若无其事，一边继续救治伤损，一边用别的话岔开去了。
　　三圣母有心去劝解，可是人家已经带过了话头，也不好重提。正在思索从哪里说起时，忽听一声唤：“三圣母。”
　　“灵惠夫人？”林默娘曾经救过沉香，因此三圣母一直对她十分感激，“听说你也在坎宫——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你？白季子在找你呢。”
　　“玉虚宫有人赠我一只银镯，我今日才知道它能护体，因此就去道谢了。”
　　三圣母面露忧色：“你怎么样了？不如让我用宝莲灯为你诊治一番吧。”
　　“多谢美意，我并没受伤，只是……”林默娘斟酌了一下措辞，“二郎神被南北战神打伤了，你知道吗？”
　　“他……我听说他也在昆仑，你……见到他了？”三圣母有些含糊地问道。
　　“我听到有人说，他怕是……”林默娘顿了顿，轻叹了一声，“玉鼎真人和哮天犬一直在对他说话……我想他毕竟是你的亲顐哥顐哥，还是告诉你的好……”
　　三圣母大吃一惊，只觉得心蓦然坠了下去，浑身发虚。二哥的所作所为固然令她寒心，可她却从来没想过他会死。三千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他在那里，即使聚少离多，即使分道扬镳，他总是还在。就算他利欲熏心，冷酷无情……她也不要他死。
　　“怎么会……他修为深厚，怎么会就这样……”
　　眼前一幕幕生死永隔，悲声如捣。异姓朋友尚且如此，更何况骨肉至亲？
　　三圣母眼角一热，低下头来用丝帕拭去了泪花：“灵惠夫人，我不能救治伤患了，不知你能不能……”
　　“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三圣母施了一礼，匆匆下界去了。

　　杨戬的伤情已经稳定下来，伤口重新清创止血，缝合包扎，断骨也接起来了。破损的经脉却急不得，元神受损也只能慢慢将养。玉鼎不愿打扰他休养，拉着哮天犬出去了。三首蛟依然变作墨扇，就搁在枕边。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主人，三圣母来看你了。”
　　三圣母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杨戬其实清顐醒着，却有一瞬觉得这是梦境。他本以为那样失望的离去就是这场手足之情的终局，却不料……不料三妹还是没有放下他。
　　“三妹……”沙哑而颤顐抖的嗓音。
　　顾不上这一身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外伤内伤，心底的温暖令他全身都有了力量。不愿让三妹担忧，杨戬努力撑起了半个上身，牵动伤口的疼痛他并不在乎，只是满眼的欣慰。
　　三圣母看见他还清顐醒着，能说话也能动弹，松了一口气，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地。可是一触及到他的目光，她却忽然觉得有些尴尬，甚至有一丝想要逃离这里的意图。
　　逃离？为什么要逃离？他再无情无义，总不至于害她的性命。而他现在这样，又能做什么？就算他是骗她的，又怎样呢？
　　三圣母慢慢走过去，在榻沿上坐下，闭上眼睛，举起了宝莲灯。
　　杨戬能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发顐痒，他知道那是新肉在生长。蓦然想起当年，伤于梅山兄弟之手时，三妹也曾这样为自己疗伤，还有在东岳的时候……杨戬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这样好的三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心？那么，从今天起，重新开始吧……
　　三圣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里只剩下了冰冷。
　　“你是怎么哄灵惠夫人给你带话的？”
　　杨戬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了，心中寒意陡起。
　　“三妹，你……”
　　“我本来以为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的同情，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意图，我猜不透……”三圣母侧着脸，没有看向杨戬，“你若执意不肯悔改，我也无法。宝莲灯是女娲的法器，主仁慈和大爱，你就看在它救治了你的份上……少作点孽吧。”
　　说罢，她站了起来，转身离去。
　　杨戬剧烈地咳嗽起来，胳膊一软，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外伤再次迸裂，绷带上渗出顐血迹，脊背往下一压，甚至能听到骨骼的咯吱作响。内伤也被牵动，一股一股的鲜血从唇边溢出，顺着腮帮子流下来。
　　但转过身去的三圣母看不到。
　　三妹到这里来，只是因为默娘对她说，他要死了。而她看到的他，却没有要死的样子，所以她觉得受到了欺顐骗。
　　耳边血流在轰鸣，眼前一片片破碎、摇晃的黑影，宛如漫天飞舞着的黑蝴蝶。可他却能清楚地听见绣花鞋一下一下踏在地面上，看见三圣母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远离。杨戬心底一动念，聚起法顐力，竟想直冲自己的心脉——如果我真的会死，三妹会不会回来？
　　绣花鞋迈过门槛的一瞬，杨戬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早就算定的代价，到这个时候又后悔了，想要收回来，办不到就自顐残，把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三千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幼稚可笑的赌气念头呢？为这个自入险境，有什么意义呢？
　　喑哑而苦涩地笑了几声，笑自己参不透、看不破、把不稳、放不下。听任哮天犬焦急地呼喊，听任他把自己扶起来，擦顐拭血迹、换药包扎……玉鼎不厌其烦地宽慰着，不要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她还会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不，不需要了。其实一切现在就已经够好了。至少三妹还挂念着自己，还会为自己的危险担忧……该满足了，不能奢求太多，不是吗？

　　朔漠云低，凄风呼啸。流水很浅，在沙地上分分合合，呜呜咽咽地爬行着，几乎要断流。
　　相传黑水是当年的汉匈之界，就是在这里，王昭君换汉装、着胡服、弃车仗、乘烈马、连朔漠、度黄沙，这才有了昭君出塞、千载琵琶作胡语。
　　年初，黑水边风沙漫天，随后便多了一处山丘。当地人不明就里，只因常常在附近听到若有若无的琵琶声，以为是昭君显灵，也称它为“青冢”。而天上知道的人，都称它为“铁垒”。
　　悠扬而宁静的琵琶声回荡在铁垒内外，有人和着它唱曲儿：
　　“出汉塞顐入胡天情思缱绻，王昭君过分关好不留恋。雁知乎？汉家公主何所愿？云解否？香溪女儿何所牵？……”
　　七儿提着一只篮子，从天而降，到了铁垒前面。她叹了一口气，拔下头上的簪子，在一棵胡杨树上连敲三下。草木动顐摇，土石上裂开一条道。七儿使钱打点好门官，走了进去。
　　黎山老母收回前言并公开致歉，玉虚宫这场轩然大顐波已经落定。
　　复顐辟逆潮也总算平息了。天庭宣布，新天条出世的那一年，定为新天历元年，现在已是新天历二十八年了。和教、斗部有功者各有升赏，伤亡者亦有抚恤。杨婵晋封为元真灵澍天妃，林默娘晋封为灵惠英烈妃，白季子封为嘉应夫人。西方太极大帝分顐裂天魂、天冲魄，打入凡间，除尊号，废祭祀，三界内禁绝明教。胁从不问，五极战神只是革职为民，并未再加刑责。北极紫微大帝“幡然悔悟”，依然不失尊位。
　　从那以后，八妹就被打发到铁垒来了。身边的人全部被王母换掉，仙吏们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竟对堂堂公主颐气指使，不许她踏出铁垒半步，形同软顐禁。七儿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看得出来王母对八妹十分失望和愤怒。
　　“八妹？”
　　琵琶声向下一滑，绕了两个小弯儿，自然地收住。
　　七儿放下篮子，把里面大大小小的铲子、锤子、钉子拿出来，摆在桌案上：“你要的这些我都带来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迟了！”八妹偏着脑袋一笑，还能看出小姑娘的俏皮样，“都没有冰了。”
　　“你不要，我这就带回去。”七儿作势要收东西。
　　“别别别，七姐，我跟你开玩笑呢！”八妹忙站起来，抱着七儿的胳膊，“你留着嘛，到了冬天我还可以用啊。”
　　七儿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母后为什么对你生这么大气？”
　　“七姐，你不用担心我。”八妹低头摆顐弄着那些工具，嗓音有些沙哑，“我见不到母后。求你去转告她，就说八妹自知辜负了养育之恩，但无怨无悔，让她……不要难过，也不要生气，保重身顐体要紧……”
　　“你是不是在复顐辟的时候……干了什么？”
　　八妹抬起头来，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却仍是微微一笑：“我的承诺做到了。现在，我的内心无比宁静，无比满足。”
　　七儿又宽慰了她几句，默然出了铁垒，刚踏出一步，忽听身后琵琶声转急：
　　“动心弦，理琴弦，鼓一曲，寄宏愿。我愿那家乡山水、长安宫苑、大河上下、塞北江南，干戈永息、升平年年、国泰民安垂永远！”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凝神静听。那琵琶声越来越高顐亢，有金铁之声。至最激越处，戛然而止。随后，又转舒缓，虽不复激烈，却依然坚定而有力：
　　“秋木萋萋草叶黄，清风翩翩落长桑。养得毛羽鲜且亮，扶摇升云到曲房。上林苑中多绝旷，岁月无情心彷徨。愿做大漠沙棘草，不为御苑红叶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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