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

　　苏和被小巧的刺绣吸引了目光，低头细致地打量着这个对江云承这样粗犷的男孩子来说有些过分精妙的点缀。
　　“外婆绣的。”江云承在一边说道，看着苏和穿着自己的衣服有些发怔，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都热了，清着嗓子移开视线尽力忽略自己过速的心跳，“外婆说原来也会给我妈衣服上做云的标记。”
　　江云承说完这句时他们正走过校门，门卫一直看着他们，但江云承的视线很强硬，老爷子不想找事，冷哼一声抱着茶缸转身当没看见。
　　苏和才问：“我以为云是因为你的名字，原来是外婆特别选的吗？”
　　“是名字。”江云承顿了顿，“我妈叫纤云，云本来就是外婆给我妈的图腾。”
　　“这样。”苏和轻声应了句，“你的名字谁取的？”
　　江云承没想太多，随口道：“我爸。”
　　“那就是继承了你妈妈的名字啊。”苏和极轻缓地说，神情也温柔下来，“把你视做她生命的延续，你爸很看重你。”
　　江云承从未想过他会说这个，但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曾经他也没在意过自己名字的含义，他跟父亲的交流少之又少，跟母亲更无从相见，是外婆说起他名字的来历。
　　因为沈纤云拥有温婉的名字，却更有活泼的脾性，对读书人舞文弄墨的事向来懒得费脑筋，干脆全权交给丈夫江烨衡。但那时候的江烨衡因为妻子孕期的风险根本没心思为次子取名，直到那个新生与死亡同时降临的日子，悲痛欲绝的男人才在产房外抱着啼哭的婴儿定下这个意义非凡的命名。
　　“真想跟阿姨聊天。”江云承突然说道，话题显得有些跳跃，在苏和看过来时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似的，“就是觉得，能说出这些话的你，肯定被阿姨影响了很多。”
　　苏和经历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但始终没走歪路，纵使曾经满心防备，却依旧保留着温柔善念，可以想象乔颜是个多温柔的女人，又下了多大的功夫教导儿子，才保护苏和如今的面貌，让他不被偏执晦暗所侵蚀。
　　回想最初的苏和，硬要形容的话，就像一朵冻玫瑰，裹着一层霜雪，隐约显露出一些原本艳丽的赤红色，你想方设法暖化他，以为能得到一场灿烂到极致的盛放，却发现那朵玫瑰早已从内里腐朽溃烂，正因为冰冻才得以保全完整的形态，一旦消融，便不再是花朵应有的美满。
　　而如今，苏和与他并肩走在秋日午后的校园里，在阳光之下，轻声软语对他说起那些掩盖在过去难言伤痛下的漫漫亲情。冰雪消融，他总算流露出应有的辉煌本色，让他那笨拙的倾慕无所遁形。
　　苏和听懂了他的暗示，微微翕动鼻翼，感受温和日光下的草木气，然后轻松应道：“会有机会的，我想她会很高兴。”
　　江云承看着他弯起的嘴角，不知道害的哪门子臊，偏头不声不响地平复心情，想找点什么东西打破自己现在莫名亢奋的心情。
　　然后他看到路边一棵歪脖子树。
　　“啊。”他平板地叫了一声。
　　苏和被他的反应吸引过来，问：“怎么了？”
　　江云承就走到那棵树边，抬手指了指树干，苏和好奇地看过去，发现在树皮表层靠墙的一面上刻着“铁头治下，不世之功”八个歪歪扭扭的字。
　　“……什么鬼？”苏和真诚发问。
　　“铁头陈记得吗。”
　　苏和想了想，恍然大悟：“当初打球途中突然出现的老师？”
　　“嗯。”江云承提起这号人物就有点想笑，但绷住了大部分表情，只有眼角眉梢还残留着一些近似尊敬的意味，“你很早之前问过为什么十八中的人怕他吧。”
　　苏和很给面子地接道：“为什么？”
　　“曾经有学生打老师，被铁头陈头槌教育，当场晕了让救护车拉走。”江云承伸出拇指向身边的树干示意一下，“就在这里发生的，后来就有崇拜他的人刻了字表彰他。”
　　“头槌……”苏和的眼皮蹦了蹦，“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江云承点点头，眼光晶亮：“字面意思，正面锤的。”
　　这所学校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从老师到学生都很暴力的样子。
　　“老师体罚学生是教育界丑闻了吧，那个铁头陈居然没被解聘。”
　　“因为被他教育的学生挑衅在先，而且让另一个老师伤得更重，铁头陈为这次赔了不少，也降了职称，但校长为了震慑学生顶住压力继续聘用了。”
　　“受伤学生家长没来找学校讨说法吗？”
　　“找是找了，但因为当众故意伤人，他们继续追究只会把儿子送进少管所，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你们学校还真是……卧虎藏龙。”苏和选了个相对中听的词，但反而像是反讽了。
　　对于本来是回学校挨批评教育的人来说，他们的表现未免过于散漫了，一路上信步闲庭唠着闲嗑，无聊又快活，苏和以前在一中的紧迫氛围里几乎就没有过这样漫步高中校园的时刻，此时居然也不太想催促江云承赶路了。
　　正说着，没想到铁头陈本尊突然从拐角出现，看见两个上课时间在学校闲逛的学生当然不能放过，铁面无私地走到近前。
　　“又是你小子。”他对江云承没好气道，视线落到苏和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秒，似乎觉得这孩子眼熟，嘶了一声，“我好像见过你，我们学校的？”
　　他看了眼苏和手臂上的校服外套，刚刚苏和一脱离门卫视线就脱下来挂手上了，也忘了还给江云承。
　　江云承这回机灵了一点，挺胸抬头中气十足道：“老师好我哥在办公室我得赶紧去老师再见！”
　　气都不带喘地说完就抓住苏和的手腕一路跑没影了。
　　留下一个抓着铁脑壳百思不得其解的陈老师，还在苦苦回忆在哪里见过那个发色鲜亮的白嫩小子，慢半拍才想起来江云承这次为了溜之大吉居然学会给他问好说再见了，以前怎么没见这么礼貌。
　　“臭小子……”
　　由于之前江云承一气之下关了机，谁都联系不到他，因此一到办公室，江云承就迎面对上班主任和江恂的两张修罗脸。
　　江云承被瞪得心头火起，但碍于苏和就在一边盯着他，他不得不老老实实低头认错，然后不卑不亢表明自己没有作弊，成绩飞涨是他牛逼。
　　用词之狂妄态度之嚣张，差点把班主任气出心梗。
　　江恂也青筋直蹦，但最近他也关注过江云承的补课进度，知道自家弟弟虽然很多时候混账的不行，但这次确实下了功夫，也不想让他平白被冤枉。
　　于是经过漫长的两个小时理论，校方终于同意撤销处分，但江云承还得在下次考试成绩上证明自身才行，这次请家长最后以江恂全额赔偿江云承砸烂的桌子告终。
　　出学校以后，江恂恨铁不成钢地又念叨了几句江云承，末了长叹一声，面色稍缓，对苏和很欣赏地笑了笑。
　　“看来这个臭小子至少家教请得好，一个月就效果显著，以后也请你多指教他了。”
　　江云承虽然认同苏和的好，但还是对江恂的啰嗦哼了一声表达不屑。
　　苏和礼貌地笑着，背后捶了他一记，对江恂道：“客气了，他很聪明，教起来不算难。”
　　江恂没时间再说别的，嘱咐两句就开车走了，留两个小的自己回家。
　　路上苏和回了几条微信消息，有片刻眉头轻蹙，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江云承随意一瞥，不小心注意到对话页面上的备注是“唐霜”。
　　真不知道眼神尖是好事坏事，弄得江云承想问又不敢问，怕苏和嫌他管得太宽，结果只能暗自抓心挠肺。
　　他也只能捡起别的话题：“假期怎么安排？”
　　“陪我妈，给你补课，休息。”苏和简短答道，“不过2号上午我有点事，下午再找你。”
　　唐霜约了他。
　　江云承几乎在一瞬间产生了这个念头，然后开始脑内风暴怎么从中作梗。
　　但事情毕竟还没定论，苏和也没义务给他报备行踪，只凭猜测，他难不成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吗？
　　虽然对这个方案很心动，但江云承想也知道当块狗皮膏药会被苏和用怎样冷淡的态度揭下来。
　　这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延续了第二天一整天，江云承伏案做题的时候忍不住地抖腿，让一边翻看新课本的苏和烦的不行。
　　苏和一脚踩住江云承屁股底下的椅子横梁，把他快引起地震的抖动遏制住。
　　“你突发性多动症？”
　　“……”江云承理亏，撒开了在地板上踩得结结实实的脚丫子，竖起来前后弯折着软趴趴的凉拖鞋底，跟个生闷气的小孩儿一样，“好热，很烦。”
　　十月初的天气虽然还没转凉，但也绝对说不上燥热，至少待在舒爽房间里穿着短袖的江云承看起来远比套着长袖的苏和看起来凉快多了。
　　苏和放下书，认真地端详了一下他紧巴巴的侧脸，说道：“你不是因为用脑过度上火了吧？”
　　江云承摇头否认，反而立表决心：“再刻苦一点也可以，明天继续。”
　　“明天上午任务不重，你看着做就行。”苏和还是说道，“下午估计也用不了多久，劳逸结合行吧。”
　　近段时间江云承简直脱胎换骨了一样，真就雷打不动地按着苏和的指示指哪学哪，除了开头为他的基础成绩忧虑了几天，后续的进步可谓突飞猛进，听话的让苏和这个业余家教极度省心，照这个状态下去，不到一年后的高考，江云承至少争二保三没问题，但一本就得再接再厉求签许愿了。
　　至于燕大，现在更像个用以鼓励的目标，志向远大是好，量力而行是真，可没必要在一开始就说丧气话，万一江云承是个大器晚成的天才呢？
　　苏和在一心一意思考江云承的未来，江云承却还在纠结苏和明天上午的缺席，听这意思是打定主意赴约了。
　　“明天上午你去哪？”他还是没忍住问道。
　　“嗯？”苏和的思路打了岔，回过神来，“约了人，学校礼堂施工延迟，迎新晚会推迟到假期后了。”
　　“你要出节目？”
　　“主持。”苏和叹了一声，“唐霜也在主持组，因为高中也搭档过所以向社团联举荐了我。”
　　果然是唐霜，江云承冒着酸气，说：“你可以拒绝。”
　　“刚开学就这样可不合适。”苏和不以为然，伸出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对江云承挑了下眉，“大学可是个浓缩型社会，人际关系经营起来也需要智慧啊。”
　　江云承响亮地啧了一声。
　　苏和好笑道：“假期我也有自己的安排好吧，你也是，中秋得和家里团聚吃饭吧，趁这个机会跟你爸破冰怎么样？”
　　江云承没出声，闷葫芦一样转笔玩。
　　苏和加重了语气：“江云承？”
　　“……”江云承把转出残影的笔杆握住，脸朝下把脑门贴到桌沿，整个人都萎靡了，“知道了。”
　　他拖着调子，不情不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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