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指间

　　菊子姐旧伤复发因此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休养，我对她怀有同情和关切的同时，也感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一星期，我都不用和她谈论方羽了，因为，和她面对面的时候，谈论他是不可避免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无法搬开它，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去触碰它。

　　田然代表学校去北京参加物理竞赛去了，我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而且，我本能的觉得不应该将他拖进这场阴暗的旋涡里，他总是尽力保护我，我不可以太自私。

　　我不禁想到了菊子姐，她到底更多的是出于对方羽的深情，还是出于当年那场车祸而导致的良心上的谴责，或许二者兼有，总之，她是自愿陷入了那场旋涡。

　　而我，则是不知不觉使自己牵扯进来了。即使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也为时晚矣。

　　就在我处于这些混乱的情绪当中时，一通令我意想不到的电话打来了。

　　“请问你是？”我对陌生的号码和女性的声音感到意外。

　　“我是方羽的姑姑。”那个略显疲惫的声音温和的说道。

　　“是您？”我感到惊讶不已，我猛然想起，方羽失联那次，我曾给她打过许多次电话，都没有回音。

　　“嗯，我记得你给我打过电话是吧？”那边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很自然的解释道，“那时候，我恰好有事出国了，所以没有接到。你是方羽的同学吧，他给我看过你给他留在门上的纸条，上面写了你的手机号码，所以，我今天就给你打电话了。”

　　“那您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事吗？”为了避免对方不必要的客套，我开门见山的问道。

　　“嗯，是这样。”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明天下午方便吗？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我想和你谈谈方羽。”

　　我没有立刻回答，猜想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她大概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冒失，又补充道：“同学，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和我先生平时工作很忙，对他有些疏于照顾了，让他和我们产生了隔阂，他从来有什么都不肯对我们说，所以，我想通过你们这些同学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本来可以轻易找个借口拒绝她的请求，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避而不谈并不能解决问题，去见见她也无妨。不过，我也有些疑虑，等会儿要不要对她讲那天晚上在码头的事，最后，我想还是伺机行事吧。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到了校门外，放学的时间段，校门外停满了家长们接学生的轿车，而那辆白色的轿车停在距离校门口数十米处的一株樟树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没有谁对它给予特别关注，我朝它走过去，一位衣着简单气度举止不凡的中年女士从驾驶室走出来，她很亲切的和我打了声招呼，我走进副驾驶的位置坐下，她也回到车上重新系好安全带。

　　“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一直叫你同学。”她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笑着说道，“我叫祝程。”

　　“是哪两个字？”

　　我愣了一下，说道：“祝福的祝，前程的程。”

　　“嗯，很好的名字。”或许，她这样说是为了表达友好。

　　“那我怎么称呼您呢？”因为她看起来很年轻，而我又下意识的以为自己还是28岁。

　　“和方羽一样，叫我姑姑好了。”她很自然的说。

　　“这样不好吧。”我对他人表现出的亲近总是感到不适应。

　　因此，在后面的对话中，我都是以“您”来称呼她。

　　“就在这里吧。”她说完，将车掉了个头停下。

　　我抬起头看到面前竖着一幢三层的建筑物，那是一家高级西餐厅，这是本市数一数二的知名餐厅，其消费之高，即便是我工作的那几年，也不敢轻易踏入的地方。

　　“要不……换个地方吧。”我望着招牌上的外文字母，有些窘迫的说道。

　　“没关系，来都来了。”她挥了挥手，笑着说。

　　她步伐轻快的走向台阶，我拘谨的跟在她的身后，自动门开了以后，服务生看了她一眼，立刻恭敬又热情的向她鞠躬。

　　“方总，您来了！”

　　我感到惊骇不已，转头转向她，她只是很随意的点点头，又转头对我笑了笑，并非那种客套的假笑，这时，我才发现，方羽和她的相似之处，他们的笑容都很有感染力。

　　她以主人的风范在前带路，我在后面悄悄观察着餐厅内的环境，原来，方羽家或者说他的姑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钱。

　　她领着我来到被藤萝围绕的阳台上，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她将菜单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她就按着自己的心意点了几样后将菜单交还给服务员。

　　那些食物和饮品很快就送上来了，每一样都很精致也很美味，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大快朵颐，但是，这种时候我没什么胃口，就草草吃了几口，而她只喝了一点果汁，面前的食物几乎没有动。

　　我一直在等着她说话，而她也终于开口了。

　　“小祝，你和方羽关系还不错吧？自从上初三以后，他几乎就不和同学联系了，就算过生日，我们叫他邀请同学上家里来玩他也不肯，这几年，你是他唯一的一个朋友。”她说完，用一种感激的眼神望着我。

　　“他以前是什么样子？”我不禁问道。

　　“他以前有很多同学和朋友，在学校里人缘特别好，直到初二那年暑假，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她叹了口气，“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过了差不多三个月，后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平静，可是，我看到她的眼睛却湿润了。

　　“我听说了一点，是因为他弟弟的事吧？”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她抬起头看着我，欣慰的说道：“看来他真的很信任你，连这件事都对你说了。”
　　我摇摇头：“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点。”

　　“方羽是个心事很重感情却很细腻的孩子，除非他自己肯告诉你，否则，哪怕他坐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正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我就反而更加担心，当初他父母离婚以后，我想把他接到我家里来，他的姑父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可是，那孩子说什么都不肯来，我们试过各种办法，都说服不了他，最后，只能由他去了，他一个人住在那栋冷清的房子里，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把咖啡店的地址选在那附近，也是出于照顾他的考虑……”

　　“那他爸妈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哥哥嫂子离婚的时候，都没有要那栋房子，可能因为那里承载了太多的回忆会让他们觉得难过吧，小恒……我侄儿的死给他们的打击特别大，他们以前感情特别和睦，经历那件事以后，两个人却怎么也无法共同生活了，离婚是他们达成一致的协议。”

　　“可是，他们就没有考虑过方羽吗？他才十四岁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了！”我实在感到匪夷所思。

　　“说起来，我哥哥和嫂子对方羽确实是过于严厉了一些，有时候，我都看不下去了，可是，那孩子也真的太懂事了，从小到大，他受了任何委屈都绝口不提，所以，那件事发生以后，他们责备他的时候，他也觉得是自己的错，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们或许受的打击太重了，竟然那样指责他，怎么能怪到他身上呢？”

　　“指责他？”我吃惊的问道。

　　“那时候，我哥哥嫂子都要工作，平常都是方羽照顾小恒，那天下午，两个孩子学完画画以后，方羽骑着自行车载小恒回家，路上，小恒突然说想吃什么东西，方羽就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让小恒等着，他去买，可是，他刚买完吃的，车祸就发生了……”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哥哥嫂子觉得他没照顾好小恒而一直责怪他，他也很自责，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的那几个月，有一次半夜，我特别担心他，悄悄用钥匙打开房门，他那时在床上睡着了说着梦话，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说他不配活着，他想用自己的命换回小恒的命，我听到心里难受极了，他心里是有多痛苦多难过啊，不然，不会连梦里都这样自责……”

　　我听完既震惊又难过，他一个人背负着内疚的十字架已经足够痛苦了，而他的父母——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的态度太残忍了，他们怎么可以恨他？他们怎么可以责备他？难怪他会放弃他那么喜欢的画画突然说自己没有资格学了，他一定他认为自己对小恒的死负有很大责任，因为愧疚所以无法继续保留和小恒相同的爱好了。

　　我以为自己过去的人生就已经足够悲惨了，什么都不曾拥有，不断被抛弃，可是，方羽的经历却更像一场辛酸讽刺的悲剧，他拥有很多很多，却失去了他最宝贵的，他明明可以拥有灿烂的人生，可是，他却不得不踏入黑暗的洞窟。我无法想象他那副若无其事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怎样伤痛的心。

　　“我希望你能多关心关心他，他没什么朋友。最近，他总是很晚回家，而且又开始旷课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跟那些社会上的人混到一起了，明年就高三了，我对他要求不高，只希望他能顺利毕业就行了，到时候再送他出国留学，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想法，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没什么朋友，你是唯一一个真正关心他的同学，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多多关注一下他，有空的时候和他谈谈心，他总是这样子，我怕他会憋出病来。”

　　“我知道了，我回学校见到他，会和他聊聊的。我该走了，谢谢您的招待。”我说完立刻起身，飞快的离开，因为我怕再晚一点，我的眼泪就会在她面前奔涌出来了。

　　我在公交站台上流了很久的眼泪，路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或许在想这个女孩要么考试没考好或者在早恋吧，他们怎么想都无所谓，那个时候，我只想痛痛快快的流眼泪，也不知道是为方羽，还是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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