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次日清晨，石莹玉侍奉母亲洗漱完毕，回到自己房中。初一进门，她便觉得哪里不对劲，朝石韬玉的卧榻上一看，却见被褥整齐叠放，上面横着一封书信。
　　石莹玉顿觉不妙，急忙拿起书信拆开查看。石韬玉在信中寥寥几句，明说自己昨夜见石夫人享用宵夜，应是否极泰来，故而自己可以放心离去，因不想给石家徒添麻烦，所以选择不告而别，希望众人莫怪莫寻。
　　石莹玉又是惊讶又是气恼，忙跑去告知父母。石彰将那书信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心里既羞愧又无奈。石夫人病态全无，坐在床上拍着床板恼羞成怒地骂，说就当从未生过石韬玉这个不孝女。刘氏恰端着煎好的药送来，一脸茫然地撞上了石夫人的雷霆之怒，被泼了一身的药汤。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匆匆收拾了地板，急急忙忙地避了出去。
　　石夫人犹不解恨，将枕头被褥一并扔到地上，连骂晦气。石彤玉只好命人速去为她重换一套枕席。石莹玉扶着母亲不住地柔声安慰，心里五味杂陈。
　　石彰估计石韬玉是回了胥家，于是派家仆前去打听。家仆回来禀报说石韬玉未曾回去，不多久胥家便派人登门，询问石韬玉的近况。石彰立刻猜到是那家仆打探时漏了口风，心里嫌他蠢笨，为此十分懊恼。料此事终究瞒不过胥家，石彰不敢得罪，只好亲自登门，想以情面隐匿与丁家共谋一事。
　　胥若拙听说石韬玉不告而别，心知她不是那样行事无端的人，便觉自己先前的隐忧成了真。石彰言语遮掩神态扭捏，像要隐瞒什么。奈何他心中尚存良知与羞耻，被胥若拙逼问得急了，不得不交代了来龙去脉，并交出了石韬玉的书信。
　　胥若拙看罢书信扶额而叹，心里牵挂石韬玉的安危，终于忍不住责备了几句。石彰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为胥家家主的威压，羞惭地埋头不语。胥睿则在父亲身边听到了一切，不由得对这位恩师的为人大感失望，但见他两鬓已斑，局促得像做错了事的孩童，心里又难免不忍。
　　事已至此，石韬玉也并没有回胥家，一时竟没人知道她去向何处。
　　石彰怏怏地离开了胥家，回家之后派人去向丁兆禀报。石夫人忐忑起来，怕儿子的前程不复光明。奇怪的是丁兆打发了报信的仆人，却未再有下一步指示。石彰夫妇心里揣着此事放不下，从此对石韬玉讳莫如深。
　　胥睿则与父亲商量，想派人尽快将石韬玉寻回，怕她流落在外遭遇不测。胥若拙一边点头一边面露忧虑，伸手遥遥指向长子的居处，问他：“郎中最忌，治标不治本。如今内忧外患，你觉得该怎么办？”
　　胥睿则有刹那的迟疑，脸上满是不解：“父亲，这件事与她有关吗？”
　　“有无关联，你自己判断。”胥若拙道，“阿玉若被迫嫁到丁家，对她利弊如何，你难道想不通吗？”
　　胥睿则垂下头来，默默握紧了拳头。
　　“这件事先别告诉你母亲。”胥若拙闭上眼睛微微皱眉，显露满脸倦容，“早知如此，那天我本该拒绝石彰的请求，不该一时心软答应了他。阿玉从小多思多虑，这次若她宁可流落在外也不愿回来，恐怕是对这个家也失望了吧。”
　　胥睿则见父亲语带自责，忙安慰道：“不会的，阿玉从小依恋这个家，她不会轻易放弃的。”他说着猛然想起石韬玉幼时羡慕丁秀容能成为胥家人，一时满怀感慨。见胥若拙神色未舒，胥睿则又道：“或许她只是顾忌丁家，不想回来增添麻烦，或许她去找二弟或三弟了。不论如何，我都会派人去找她，确保她的安全。父亲放心，阿玉是胥家的女儿，她会回来的。”
　　胥若拙缓缓点头，长出一口气来：“突然之间，家里少了这么多人，太冷清了。”
　　胥睿则被他说得一阵鼻酸眼热，又怕令他平添悲伤，沉默着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克制着没有流下泪来。他不敢回想以前兄弟姐妹齐聚的美好时光，便借口安排人手，匆匆离开了胥若拙。走到门外又忍不住回头望，见胥若拙茫然地望向自己，显出一丝颓唐。胥睿则忽然意识到父亲老了，顿时难过得心悸起来。这个家再也经不起生离死别了。他想着，有些承受不住胸中的痛，微微佝偻着背，逃一样地走了。
　　胥睿则派家丁在钟陵城里找，又托叶萌通过叶家客栈的往来在钟陵周边找，始终没有石韬玉的任何消息。她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人知道，在石彰去到胥府之前，那一个微凉的清晨，有个布衣少年匆匆出了钟陵，在沧江南岸的天星码头附近徘徊。
　　石韬玉第一次作男子妆扮，竟无一丝别扭，倒觉得比女装自在方便。夜里乔装时，刘氏本想让她穿更为简陋的粗衣短褐，以为那样好掩人耳目。但石韬玉觉得不妥，因为自己常年养尊处优，一身细嫩皮肉穿上粗衣短褐反而突兀。为免欲盖弥彰，她选了普通的素布长袍，装扮得像个落魄书生。
　　衣服原是石玄玉的，因为被树枝勾破了一点便遭弃置。刘氏本想缝补浆洗过后送去估衣铺，见石韬玉穿着合身，便悄悄去石玄玉房中再取了两件。她拿出平日的积蓄给石韬玉做盘缠。石韬玉心里感恩，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容推却这小小资助，便将当日从胥家带来的衣物首饰全留给了刘氏，自己只留下项明珠所赠的那支白玉簪。毕竟是常年佩戴的心爱之物，明知留着毫无益处，却始终万难割舍。
　　刘氏送她由后院小门出了石家，叮嘱她一路小心，自己若无其事地回了厢房。石韬玉没说去向，刘氏也不问，觉得自己不知道才是最好。她把石韬玉留下的东西压在衣箱底下，上面堆放一年四季的衣物，觉得如此万无一失，便安心入了梦乡。次日虽然被石夫人的怒火波及，但好在无人料到她竟牵涉其中，她便继续安然地留在石家。
　　石韬玉决定去陵南投靠胥善则。出了城门才知敦明军已切断来往钟陵的道路，以防朔阳军由陆上攻袭。陆路不通，她决定走水路，沿江而上在敦成登岸，然后再往陵南。岂料到了天星码头，问过许多船家，都不肯冒险西去。她徘徊良久，才打听清楚，原来朔阳军虽已撤回江北，但敦成守将项峰已死，敦成由陵南的刘楚接管，而刘楚在沿江一带布下了重防。
　　石韬玉得知消息暗暗振奋，更坚定了要去敦成的决心。刘楚到了敦成，或许胥善则也在敦成。她想，总有船夫愿意为了钱财铤而走险，便打算拿出所有盘缠孤注一掷。她沿着江滩一家家询问过去，慢慢走到了芦苇滩上。只见不远处孤零零泊着一只小船，船头坐着个干瘦的男人，正两手摸着自己的小腿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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