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换地之事，你又如何得知？”李世民，也泄气了。
　　“也是今年闹灾，国家租税紧张，又要调人修堤监河，人手不够。我细察了去年大帐，报上来的大帐没做到天衣无缝——安州的户数虽然有增无减，可是授田于这些颇有议论之地的近八十户连成一气无适龄课口，这显然不正常。我与权长史细细排查之后，又对比了七年的大帐，这才算出了不仅拿八十余户，还有些零星散户，共计百余户的课口没了记录。原以为是州司里的僚属渎职，但是转念又觉得事有蹊跷，便找司田参军事来问个明白。起先他也不敢说，一直到我要停了他的俸饷、扒了他的官服、上报吏部，才全对我招了。其实这事，他也做不了主！”李恪一五一十道来原委。言罢，李世民长叹一口气：“哎，去年门下省弹劾七郎，说他在州劳民伤财，造器服玩，用车过四百！我想是个‘奢靡贪玩’，不想背后却是这么大篇文章……你一直瞒着未报，是想爱护兄弟，对朕再邀一回功？”
　　“耶耶今个怎么老是惦记着儿子邀功惦宠？‘拍马的屁股’是门巧活，拍的不好，反被马踢——七弟之事已经过去，儿子也是思来想去，觉着何必再生枝节，朝廷里，人多口杂。”李恪悻悻然驳道，受气的神情却逗乐了李世民：“呵呵……适可而止，许善岂会乖乖就范？”
　　“儿子又自作主张了一回，恐吓许善：‘换地收人一事陛下去年便已知晓，本是不快，欲加责罚，思虑再三，念着许氏与皇朝的故交才未声张。陛下是重情义之人，情义若想绵长则需要有来有往，现在国家有难，还望许公一门一如既往的鼎力相助！’”李恪原原本本的复述自己写给许善的信。
　　“嗯……这个谎，撒的倒不坏！耶耶不怕你做事瞒着我，也不怕你做事瞒着你娘，就怕你同时把我跟你娘都瞒着！”李世民连连颔首。
　　“儿臣不敢……陛下是大佛，佛掌的边际，看得见，摸不到！不该儿子用的，即便是经过儿子的手，儿子断不会去染指……”说话间，李恪的双瞳，一尘不染。
　　“你还有一怕！好，说明为父眼神不坏，交待之事所托对人，你没有越界！”李世民心情复杂又欢喜，自己生的儿子人品几何，自己原就该深知，却仍然枉顾生了罅隙，天家于骨肉之情怎‘亵渎’二字所能尽言，“今日所述，有些言语，耶耶听过便当风吹而散——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上下之道，名分已定；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守好你该守的本分，勿念不该有的念想，否则，耶耶第一个饶不了你！记住了？”
　　“儿子不敢忘，谨遵陛下旨意——不该知道的人，谁都不会知道。”李恪，狡黠的莞尔。
　　“过了年，不出意外，你还是照旧去安州，顺便跑个腿，耶耶有件事要你去办！”李世民已然轻松。
　　“什么事？”
　　“去趟‘天台山国清寺’……吴兴郡夫人来洛阳了，明天不到，就是后天到。”
　　“阿母来了？虞默也来了？”李恪喜出望外。
　　“都来了！过了年，她先走，去长安，惦记你大姊呢！”李世民笑眯眯，“呵呵……原本想请动清河郡夫人，她正好在长安，奈何‘神咒’是孝子，想让他娘多享几天福，给我写了信，我又舍不得抹他的面子。”
　　“噗嗤……原来是神咒。”李恪恍然大悟，李世民也会意的瘪瘪嘴，道：“是啊，这不也从长安来了，说是供我驱使，但求不劳母亲——吉祥来信，嫌弃懋儿现在那个乳娘不细致，思来想去，你娘还是耐不住，急急忙忙的把吴兴郡夫人从老家接来了。”吴兴郡夫人冯洐，本是陈后主废太子陈胤子陈衍之妻，与杨旻年纪相亚。武德二年，半岁不到的李恪病了一场，长孙王妃做主，以照料不周为由，换了原来李恪原来的乳母，新的乳母由杨旻自己选。如此，便在陈叔达的引荐下，冯洐中选——熟知宫廷，出身贵重，品貌俱佳，才学优第。后来，李愔出世，也是冯洐悉心照料，与李恪、李愔兄弟感情甚笃，一直到兄弟二人出阁；恰巧，贞观七年，其夫陈衍病逝于长安，冯洐因而才离开宫廷，十一年又回了一趟江左老家小住。因此，贞观元年，李世民令陈衍袭了先父在南朝被废后所用的旧号，冯洐也因此获封“吴兴郡夫人”。
　　而清河郡夫人崔令媛，则又有一番传奇——夫人本出身“清河崔”旁枝，然逢隋末乱世盗匪肆虐，家遭横祸遂成孤女，险些落入歹人之手；恰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当时虎落瓦岗的隋河南道讨捕大使裴仁基所救，为报恩以身相许。裴仁基一世英雄，颇觉委屈了夫人的五姓家门，便不事声张待日后安定再与夫人风光昭告。哪知世事难料，不及西归，裴仁基为王世充所虏，后又谋复尊隋越王杨侗将诛王世充事发而被杀，此事便隐没。夫人刚烈，本欲自尽随夫于地下，却在此时发觉已有先夫的骨血，这才苟活，并在罗士信的帮助下，躲过王世充的戕害，藏匿了裴仁基遗腹子这个秘密。等到唐秦王李世民克东都，罗士信将裴仁基葬于北邙山，并归秦王，夫人与幼子才得归故里并认祖归宗。李世民嗟赏罗士信之忠勇仁义，又叹惋裴仁基死于非命，后适逢杨旻有妊，思虑这一儿一女需要人手照料，不日又要再添子息，便引崔夫人入王府，与吴兴郡夫人一起，成了这对孪生姐弟的保姆。不仅如此，这遗腹幼子自小聪慧过人，又生的丰秀可爱，李世民对其甚为欢喜，格外关照，便是裴行俭，小字“神咒”，随其自由出入秦王府与李世民诸子混迹。
　　“我说呢，原来是这样！阿母肯定能念叨一路，全是姊姊！”李恪抿嘴直乐，埋头大吃，天可汗烤的羊腿，传说中乃是一绝！
　　“她是你们的乳母，那还不就是半个亲娘！我还记得你和阿育小时候，隔三岔五的闯祸，你娘是前脚刚罚你们，你们这两个阿母后脚就跟着护短，那心真是半分也不比你娘少挂！”李世民也不住感慨，“虞默呢，就叫他跟着你，本来你们也亲的跟兄弟似的，可如了你的意？”
　　“好！只是，阿育又要叫耶耶偏心了。”李恪抿嘴笑个不停——陈虞默是冯洐的独子，武德四年生人，跟李恪、李愔存香火情义，便是李承乾、李泰几人，也都熟络。
　　“虞默不能跟阿育在一起，不然那真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捅了天。还是跟着你，你阿母也放心些！此番出远门，我让神咒也跟着你，一来好有个照应，二来神咒多智，也帮得上你……”李世民一口否决，正在苦口婆心，李恪顺溜的插嘴道，“三来耶耶想历练神咒，将来出将入相！”
　　“精细鬼，抢‘君父’的话，该打！”李世民会心的笑骂道，遂又埋怨了去，“哎……叫你写思过书，本是要给你圆个场，想叫你一起陪着去怀州，难得去一次。这犟脾气，都随了谁……”
　　李恪故作憨实无邪，调皮媚笑——鲲鹏便是鲲鹏，不是鱼雀，哪有那么容易驯服？李世民与儿子惺惺相惜，尽在不言中！

　　第二日午膳前，陈祥来笑嘻嘻呈上来一封言书，李世民认真看了，是李恪写的：洋洋洒洒有万言，遣词造句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看的李世民直想笑，当着人面又不便笑，只好在心里不停的嗔骂“讨债孽障”！
　　当即，李世民晓谕三省，道是李恪能自省深重，悔过诚恳，现已禁闭半月有余，宜应有度；又道，其慕人不检，招致祸端，但确非本意，反受其害，现女已伏法，毙于内省，此事亦应适可而止，故削去吴王恪实封二百户，追为惩戒！三省并无异议，当日，李恪重获自由，连月以来因“赵好厌胜”而起的不断是非，总算告一段落。陈祥来去宣的旨意，并言皇帝金口玉言，李恪不必再去谢恩，快去西洲，回来这许久，亲娘还没见上一面。李恪想了想，断了一缕头发，交给陈祥来，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有如断首；此番自己恣意胡为，才引得这场轩然大波，这绺头发请陈内侍拿回去复命。陈祥来忙郑重其事受之。
　　李恪到了西洲，杨旻却避而不见，便是弟弟妹妹，也不见踪影——杨旻殿内的内给事说，淑妃有言，责吴王跪庭面壁！李恪不敢忤逆，老老实实受罚。怎料这还不算，一直跪到天黑，才见母亲从殿内，阴着面孔，缓缓而出；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小宦，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笞杖！
　　李恪脸色“倏”的白了，咽了口唾沫，方叩首道：“请母亲赐杖！”
　　“为娘今天动的是家法！杖三十，你自己数，结实记着，不许喊疼！”厉声语落，杨旻转身，站定片刻，才迈动脚步回去——眼泪，差一点就滚落了，一定要咽回去。
　　被禁足在偏殿的李敭，阻着窗格，看在眼里，急的心急火燎——杨旻早有言，不许她求情，否则便连她一起打，才不管她是不是女儿身。
　　“阿姊，要怎么办啊？”李福拽着李敭的衣袖，很可怜兄长。
　　“我也不知道……来，阿逸，娘没对你禁足，你悄悄的从边门溜出去，告诉耶耶，就说三哥挨打了！”李敭灵机一动。
　　“那娘知道了，会不会打我？”李福，畏惧的。
　　“那也不能看着三哥挨打呀！”李福说的不错，李敭也哭了。
　　“……阿逸去。”李福不忍心看姊姊这般伤心，咬了咬嘴唇，松开姊姊的衣袖，悄悄跑出殿去。看着李福消失的背影，李敭又后悔了，李福最多才四岁，一个人跑出去，要是闹出祸事来，她能恨死自己一辈子。
　　老天，还是长了眼！等到李世民带着李福，紧赶慢赶到了西洲，四面静悄悄——已经杖完了！满是伤痕的李恪被安置在偏殿，太医正在给他验伤。李世民站在阁门处，看的心疼，叫太医出来问伤，得知李恪无大碍，只是皮肉伤，目下已然睡着，方才稍稍放下心来。用杖的两个小宦瑟瑟跪在一旁，直言不敢不打，也不敢打的太狠！
　　李世民未加怪罪，神色凝重去了杨旻的内室——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旻旻，怕是正在独自抹泪！果不其然，李世民悄悄坐到杨旻身边，杨旻竟无觉察，背对于他，只顾啜泣：“何苦呢？！又不要打给谁看……”
　　“打给谁看？打给你看！” 杨旻大怒，回头冲李世民吼道，操起手边那卷《妙法莲华经》就砸向李世民——是她叫陈祥来递给儿子的，今天李恪来见她，又送回来了。李世民岿然不避：“那你，还不如直接打我……”还没说完，杨旻扑进李世民怀里，使劲捶挞皇帝的胸脯，放声大哭。李世民紧紧抱住杨旻，泪水悄然滑落——用力些，再用力些，如果这样，旻旻能觉得好受的话；就怕，再疼，也不如阿难代他领受的那三十杖来的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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