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两个人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交谈着。
　　陈之然道：“现在夜深了，城门已关，叫门又太过声张，不如明早城门开后再择机出城。我有个朋友带着一支商队原是雁门关内外跑惯了的，本来就打算这几日出关，我托他照顾你，带你出城。”
　　初辰笑道：“你想得太周全了，不过我……”
　　陈之然截道：“我知道你艺高胆大。但是雁门关地处边陲，周围偏僻荒凉，你一个孤身女子行走，总是不便。再者，现在皇上驻驾雁门关，把守关门的兵士盘查来往人等难免仔细严苟，你跟在商队里，到底也方便些。”
　　初辰抿嘴一笑：“好，我听你的就是。”她想了想，又道：“我正好也想去草原上走走瞧瞧。既然你这位朋友是带着商队往来惯的，是再好不过了。”
　　陈之然微微一皱眉：“始毕可汗刚刚被迫退兵，情势也不安定，你现在去草原，总是多些风险。”
　　初辰道：“刚好因缘际会，来到雁门关，若不是现在走一趟，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看得到塞外风光。更何况……”她停了一停，低低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似地道：“现在大隋兵精粮足，猛将如云，虽有乱因，却未现乱象，不知要乱找乱撞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师傅所说的……实不如见识一番塞外风光，再回来看看情势变化。”
　　陈之然凝视她，道：“初辰，我虽然与你相识未久，但是若不是你，当日我只怕早已死在依都泰剑下。所以无论你怎么想，我早已在心里把你当做知交了。”
　　听他如此诚挚，初辰也有几分感动：“陈大哥，这一次我从洛阳一路到雁门关，最大的收获就是多了你和公主两个朋友。”
　　陈之然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刚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你执意要出关，我也不想阻拦于你。初辰，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如此四处奔走劳碌，如花年华，却不能像其他少女那样娇养在闺中。你身怀绝技，胸中也大有沟壑，日后必然有一番作为。唉，可是我宁愿祝你早日找到一位如意郎君，不再卷入朝廷上江湖中的风风雨雨。”
　　初辰沉默了一阵，低声道：“多谢你。不过人生际遇起伏，也未必人人都能顺心遂意，只得做好眼前的事，不去想那么多就罢了。”
　　陈之然叹道：“你说得也对。世间多厄，岂能有事事顺心遂意的。”
　　两个人各怀心事，又走了一阵，来到一处院落。
　　陈之然道：“就是这里，咱们到了。”
　　一个大汉正站在院子门前张望，见他们过来，连忙迎上来：“陈兄弟，你来了。”
　　陈之然道：“程大哥。”转头向初辰道：“这位是程咬金程大哥，平素里往来雁门关内外，胆大心细，为人又仗义疏财，端的是一条好汉。”
　　程咬金哈哈一笑：“陈兄弟过誉了，老程不过是一介粗人，多蒙陈兄弟看重，不嫌老程身份低微，予以结交。既然大家都是朋友，自然是掏心掏肺的了。这位就是章姑娘吧？”
　　初辰打量程咬金，只见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满面虬髯，一副粗豪模样。
　　初辰微笑道：“程大哥，以后叫我初辰好了。多谢程大哥拔刀相助。”
　　“好说好说，你是陈兄弟的朋友，就是我老程的朋友。陈兄弟，你放心吧，我一定将初辰平平安安带出雁门关。”
　　陈之然颔首道：“多谢程大哥。”又转向初辰：“初辰，你……”说到此处，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初辰微笑道：“我明白。你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陈之然将御风的缰绳交到她手中，深深看她一眼，再无言语，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触目所及，都是绿色，用绿草如茵已经不能形容眼前的景象。遥遥一线分开天空和草原的边界，向上是纯净得仿佛透明的蓝，向下就是无限生机的绿，在这些忽浅忽深的绿色之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彩色，那是盛开在草原上的野花，将泼满了绿色颜料的草原画卷装饰得生气勃勃。
　　在草原之上，此时行进着一支队伍，稍有眼力的人便不难看出，这队伍里人人骑的马都是难得的良驹。特别是当先的一条大汉，骑着一匹枣红马，身高腿长，尤为神骏。可是这枣红马虽然神骏，却不及大汉身侧一名白衣少年所骑的淡金色的马，其他的马似乎也都知道这一点，行动和神情间，对这匹金色的马颇为敬畏。
　　这一行人自然是程咬金所带的出关贩马的队伍，白衣少年正是初辰。她一个年轻少女与一群大男人从雁门出关到草原来，一路之上多有不便，因此改了男装，外人看起来也不觉得太过突兀。
　　初辰望着眼前的景色，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赞叹道：“果然不到草原不知道天地之广阔。看着这些，更让人不由得感慨天地之悠悠，自身之微不足道。”
　　程咬金点了点头：“是啊。别人总奇怪为什么我总往草原跑，尤其是现在这么兵荒马乱的年景。他们是不知道哇，每次一来，看到这些景色，我就觉得跑这一趟也就值了。”
　　初辰回过头来瞧了瞧程咬金：“大隋与突厥时战时和，程大哥你带着这些个伙计来往两国贩运马匹，若没有些本事和胆量，怕是再也做不到的。”
　　程咬金拍了拍马鞍上悬挂着的大斧，道：“就靠着咱这吃饭的家伙了。跟着我的这几个兄弟也是有些本事的，以前路上也曾经遇到过强人，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初辰又瞧了瞧那柄大斧。这柄大斧斧面足有脸盆大小，斧刃闪着青幽幽的寒光，最不同寻常的是斧面通身雕着花纹，显见得是一件有来历的古物。
　　初辰忽然笑道：“程大哥，小妹有几句话说，说错了大哥莫怪。”
　　程咬金道：“初辰，咱们这一路同行也有些时日了，我看你也是个性情磊落的人，咱们很对脾气。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便是。”
　　“如果我没看错，大哥你这斧上的花纹是一种名为‘逐凶’的上古宣花图腾，传言这种图腾能辟邪护主。这斧子叫做‘八卦宣花斧’，据说三国时的名将徐晃用的就是这种兵刃。小妹可说错了没有？”
　　程咬金侧头看向她，不由得赞道：“初辰你真是见识不凡，比你程大哥高明多了。”
　　初辰抿嘴一笑：“程大哥，你虽然总是自谦，可是这一路之上，据我看来，程大哥实在是外粗内细，心思机敏，必然是有些来历的。”
　　程咬金叹了口气，道：“初辰，咱们也算是有交情的，我老程也不瞒你。我祖上做过北齐的大官儿，也曾经家宅兴旺过。不过后来北齐被北周所灭，北周又让禅大隋，我们家也就家道中落。老程少时也曾经读过几本书，虽然不大开窍，也勉强算的上粗通文字，家传也学了些武艺。后来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当上了马贩子，走南闯北，混口饭吃。”
　　初辰笑道：“原来程大哥是世家子弟，那就难怪了。在雁门关时，程大哥还说自己出身低微哩，原来都是哄我们的。”
　　程咬金也笑道：“初辰，你别怪你程大哥。那时节，大家不过初相识，交浅言浅。再说，祖上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咱不靠祖荫，就凭着自己的本事，看看能不能混出个样儿来。”
　　“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凭程大哥你这份豁达的心胸，他日有机遇，必然是功成名就，光耀门楣的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初辰，借你吉言，他日你大哥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多谢你才是。”
　　他开怀的笑声回荡在草原上，后面跟着的伙计们也受他感染，不由得相顾莞尔。
　　大家一边说笑，也没误了纵马赶路。
　　程咬金扬鞭一指，道：“初辰，过了前面的山坡，一会儿我给你引荐一位朋友。”
　　“怎么？是程大哥在草原上的知交吗？”
　　程咬金点了点头：“是啊。我们俩是过命的交情，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兄弟。”
　　初辰笑道：“那这位大哥一定是像程大哥这般，勇武豪迈。
　　程咬金笑道：“勇武豪迈倒说不上，好勇斗狠、好酒误事倒是真的。”
　　正在说话间，忽然远远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有人大声叫道：“大哥，大哥。”叫着，这人已经纵马向这边奔驰过来。
　　程咬金也催开马迎了上去。
　　两匹马奔到近前，程咬金和那人一齐从马上跳下来，两个人纵声大笑，抱在一起。对方那大汉虽然满脸欢喜，却忍不住微皱眉头，哼了一声。
　　程咬金一怔，问道：“兄弟，你怎么了？”
　　那大汉拍了拍左边的肩膀，道：“不过是前日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扭到了。不妨事，不妨事。”
　　说着，两个人又分别上了马，向这边奔过来。
　　程咬金向初辰道：“初辰，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我在草原上的兄弟，阿史那大柰。”
　　初辰看向那名大汉，身高、体魄与程咬金不相上下，肤色黑红，显见得在草原上多经风吹日晒。
　　初辰点头示意，道：“阿史那大哥，我叫章初辰。”
　　阿史那大柰高声笑道：“你是程大哥新认的小兄弟吧？”他语调稍嫌生硬，显见得汉语原非他的母语。
　　初辰笑道：“我是程大哥的妹子。”
　　阿史那大柰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两眼，又笑道：“怪不得这么俊。好，大哥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初辰妹子，你好哇。”
　　程咬金满心欢喜，笑道：“好，好，好，大家都是好朋友，好兄弟。”
　　阿史那大柰道：“来，大哥，初辰妹子，咱们走吧，到我们营地去坐下来边喝酒边说话。”
　　众人一边走着，程咬金一边问道：“兄弟，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到？来接的也这么巧。”
　　阿史那大柰呵呵笑道：“大哥前些日子托人捎信说又要来草原，我估摸着日子也差不多了，天天没事的时候就来这里瞧着，等了总有六七日，可算是把大哥盼到了。”
　　众人上了山坡，向下一望，远远就看到山下的一大片营地，不下数百顶帐篷，数不清的牛羊马匹。
　　程咬金道：“兄弟，要不是你来接我，我一定还是会去去年那里，怕是还真找不到你们哩。”
　　阿史那大柰道：“今年雨水少些，去年我们住的那片地方附近的河改了道，所以我们族里的人大家商议过之后，才搬到这里居住。”
　　游牧民族一向逐水草而居，因此草原上也少见汉人的那种土木砖石结构的房屋，无论身份如何尊贵，住的都只是帐篷，就是为了迁居时快捷方便。
　　阿史那大柰又道：“大哥，初辰妹子，你们来的也真巧，今天恰好是我们的小尔德节，一会儿还要燃篝火，烤全羊，全族的人都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唱歌跳舞。还有附近其他族的人，都会来凑热闹，过路的客人也都是我们的上宾。”
　　程咬金喜道：“太好了，我们可是一定要凑这个热闹的。”又转向初辰道：“妹子，甭看我草原跑了这么多趟，可是这小尔德节还是第一次遇上。以前就听说这节最是热闹，就是可惜一直没赶上，这次可不能错过了。”
　　阿史那大柰笑道：“我们的习俗啊，歌舞吃喝之后，还有射箭骑马的比赛，也是姑娘们寻找自己的心上人的好时机。大哥，你还没有成亲，要是被我们草原的姑娘看上了，就留在这里，也挺不错的啊。”
　　程咬金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老程就是个酒囊饭袋，喝酒吃肉是来者不拒，漂亮姑娘就只能敬谢不敏了。”
　　说笑声中，一行人进了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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