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辰歌

　　这些，都是昨日发生的事了。初辰现在想来，仍不免为陈之然的胸怀大度而暗暗赞赏，想起李世民却忍不住心头还有些气恼。
　　她正想着，忽然有小宫女进来禀报，说是皇上派人来传口谕，宣初辰姑娘面圣。
　　初辰心中一翻，暗道难道昨日洛如所说的话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吗？她只得跟随来传旨的内侍一路来到天子行宫的内堂。
　　此时天色已晚，房中早有宫人悬起数盏明珠宫灯，映照得一室宝光流动。
　　大业天子身穿一件团龙明黄常服，立在书案之后，正在提笔写着些什么，身侧还有一个内侍缓缓研着墨伺候着。
　　引初辰进来的内侍低声禀报道：“启禀皇上，初辰姑娘到。”
　　大业天子也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内侍向初辰使了个眼色，自去退在一旁。
　　又过了好一阵，大业天子停了笔，盯着案上的纸瞧了一阵，微微颔首，心中颇为自得，这才抬起头来，向初辰道：“过来，你来瞧瞧。”
　　初辰泰然自若，走上前，向桌上看去。
　　原来大业天子刚才是在作画，画的却是浩浩汤汤的江景，寥寥几笔，壮阔景象跃然纸上。
　　大业天子显见对自己的手笔颇为满意，一边瞧着画，一边顺口问道：“如何？”
　　若论宫中规矩，初辰原不该对天子御笔评头论足，只是低头道：“奴婢不敢。”
　　大业天子道：“朕命你说，你只管直说便是，朕恕你无罪。”
　　初辰低头沉吟，皇上既然如此吩咐，抗旨不遵自然不可，可是又得言之有物，究竟该说些什么，才能既切题切景，又不至于冒犯天子龙颜呢？心念转动间，忽然想起那一日洛如所言，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于是从容答道：“依奴婢看，皇上落笔虽简，可是夜月潮生，水波激荡，万里长江画卷也尽在其中了。只是大江东去，如时光荏苒，又令人颇有不胜唏嘘之感。”
　　大业天子本来目光一直落在画上，听了初辰这几句话，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她，好一阵才道：“朕还正要题几个字，听你这样说，倒是颇解得朕这幅画的三味。来，你说说，题些什么才合适？”
　　初辰道：“皇上曾经有‘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之句，以“春江花月夜”为名，却开乐府新风。以此诗入画，岂不是切题得紧？”
　　大业天子先是一怔，又深吸一口气，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画中留白的上角写了起来，不一会儿写就，又看了一阵，忽然将笔一掷，朗声笑了起来：“好，好，果然是诗画交融，切题之至。”
　　大业天子走到龙椅畔坐下来，端起小内侍奉上的茶杯饮了一口，又放下茶杯，笑道：“你过来，赐座吧。”
　　初辰谢过恩典，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大业天子看了她一阵，道：“那一日你和陈之然立下救驾之功，朕只道你身怀武艺，是女中游侠。却不料你胸中还有这等文采才学，闺阁之中实属难得。”
　　初辰低头道：“皇上过誉了，奴婢不过是跟随公主耳濡目染而已。”
　　大业天子带笑摇了摇头，和声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初辰坦然抬起头，与天子对视。
　　大业天子心中不由得一震。
　　这样一双明眸，其清如水，其静也如水，没有分毫的忐忑惊惶，也没有哪怕一丝的娇媚多情。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一双澄澈的少女明眸了。一时间，大业天子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很多年前还是身为晋王之时，偶然一次去大哥太子杨勇的府中，恰好在花园遇到一个少女衣袂飘飘站在秋千架上，银铃般的笑声随着秋千飞上了树梢，少女偶然间回过头来，就是这样无视他身份的干净、纯粹的目光……
　　过了很久很久，大业天子才猛然回过神来。这原来并非当年的东宫，自己也早已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不过如此。
　　大业天子长叹一声，叹息里有着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千头万绪。
　　终于，大业天子又开口道：“听说你和洛如相处甚好。”
　　初辰不慌不忙，答道：“那是公主抬爱，善待奴婢。”
　　大业天子笑了笑，道：“洛如心地不错，她看重你，也是你们主仆一场的缘法。不过回到大兴，洛如就要出嫁了。”
　　“奴婢听公主说了。”
　　大业天子瞧着她，问道：“洛如出嫁，你又有何打算？”
　　初辰从容答道：“全凭公主安排。”
　　大业天子凝视她：“你就不为自己做些打算？”
　　“奴婢愚鲁平庸，也没有什么打算。再者，奴婢是公主的人，自然要听公主的安排。”
　　大业天子一皱眉。他再三暗示，这小宫女却仍似懵然不懂，难道她真的是个不解风情、枉负了天恩的黄毛丫头吗？
　　大业天子虽然有些不耐烦，可是刚才的怀旧，让他心中仍残留着脉脉温情，一时也难发作，只是耐着性子缓缓地道：“那一日依都泰行刺朕，你救驾有功，朕就一直想着该如何奖赏你才好。你现下只是个奴婢，再过几年不过是指给个骁果卫，放出宫去，也可惜了你这等人才。朕打算留你在身边，封你为……”
　　刚说到这里，忽然门外有人奏禀道：“启禀皇上。”
　　大业天子正说到兴头上，陡然被人打断，心中不由得恼怒，喝道：“大胆奴才，不知进退的东西！”
　　大业天子还要发作，门外响起一个柔婉的声音：“皇上，是臣妾来看皇上。”
　　说着，有人打起帘栊，陈贵人扶着碧云，袅袅婷婷地走进来。
　　大业天子连忙从龙榻上站起来，伸手握住陈贵人的手：“婤婤，天冷了，风寒露重，你该早些休息才是。”
　　陈贵人嫣然一笑：“皇上还没休息，臣妾怎么敢偷懒。皇上说的是，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皇上也该保重龙体，多些将息。”
　　她软语娇声，一番话仿佛都在全心全意体贴皇上，可是又似乎别有所指，听得大业天子不由得讪讪地。
　　陈贵人又是一笑，柔声道：“臣妾服侍皇上早些休息可好？”
　　大业天子本是独断专行惯了的，但是多年来对陈贵人由爱生畏，不愿见她稍有不豫。这时见她没有追究自己召初辰来见的事，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婤婤来得正好，朕也疲乏了，咱们安歇去吧。”
　　大业天子携着陈贵人的手，向外面走去。
　　从头至尾，陈贵人没有向初辰望上一望，仿佛压根没看到屋里有这么个人一般。可是就在临出门前，陈贵人忽然回头瞧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忧虑之色。
　　大业天子和陈贵人出去了，屋中只余下初辰和两个服侍大业天子的内侍。
　　那两个内侍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个向初辰赔笑道：“姑娘请回罢，皇上今天歇了，明日精神好的时候必然还会召见姑娘。”
　　初辰点了点头：“多谢二位。”
　　另一个忙道：“这个谢字不敢当，姑娘太客气了。”
　　两个内侍恭恭敬敬将初辰送出门来，见她去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个向另一个道：“皇上眼见垂青这位姑娘，咱们可得分外小心才是，决不能得罪了这位凤凰。”
　　另一个道：“兄弟明白。万一稍有怠慢，这位飞上了枝头，回头再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当不起啊。”忽然皱了皱眉，又道：“不过这里可是陈贵人当家做主，陈贵人要是不乐意，想飞上枝头怕是也不那么容易。”
　　前面一位笑道：“这就不关咱们事了。”
　　说着，二人回转向后面走去。

　　初辰回到自己房中，却见洛如正坐在窗前等她。
　　见她进来，洛如连忙站起身，走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初辰姐姐，你……”
　　说了一半，又停住了，望向她。
　　初辰深吸一口气，道：“公主，我要走了。”
　　洛如轻轻咬着下唇，垂下头，低声道：“我听迎珠说父皇派人来叫了你去，就有些担心。看来果真是如此。”
　　她抬起头来，眼中神色变幻，终于转为坚定：“初辰姐姐，我虽然舍不得你，却不能委屈你留在宫里。我这就安排，送你出城。”
　　初辰摇了摇头：“不用劳烦公主了。我悄悄一个人走，不惊动任何人。就算皇上知道了，也怪罪不到公主头上。”
　　洛如双唇微抿，道：“就算父皇怪罪，我也不怕。”
　　洛如虽然这样说，但初辰坚持一个人悄悄走，洛如也拗不过她。
　　洛如想了想，从腕上褪下一只攒丝镯，不由分说，戴在初辰腕上。
　　“初辰姐姐，这还是我皇祖母在世之时赐给我的，自幼我就戴在身边。今天分你一只，但愿我们姐妹日后相见，再叙手足情谊。”
　　初辰见这只镯子由万千金丝编织而成，点缀着宝石珠玉，精致异常，知道必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她天性疏朗，对富贵看得也淡，也不推辞，点头一笑道：“多谢公主。”
　　二女依依惜别。初辰只带了灭魂剑和一个小包裹，出得行宫来。
　　守门侍卫都认得这位初辰姑娘是皇上和公主眼前的大红人，救驾有功，还有风言风语说她甚得皇上欢心，不日就要被选在君侧，见她要出宫，只当是公主吩咐她有事要办，自然不敢阻拦。
　　初辰出得宫来，心中正想着该如何设法，从马厩中带出御风。刚转过一个拐角，一抬头，却见到一弯新月下，陈之然正牵着御风，向这边望来。
　　初辰一扬眉：“你怎么在这里？”
　　陈之然微微一笑：“姐姐说皇上私下召见你，让我赶紧想办法。我猜你就会连夜出宫，这才带了御风在这里等你。果然让我等到了。”
　　初辰笑道：“可被你猜着了。”
　　陈之然颔首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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