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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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沌


      夜里吵完不欢而散,次日两张黑面又是阴沉了一路,捎带着天色也渐渐暗下,乌云聚顶,劲风鼓动旗帜猎猎作响。八阿哥见虚明脸色愈见苍白,歪在马上,几乎摇摇欲坠,便靠近些,随时扶她一把。
      行近日暮,遥遥望见绕围场行在最外层的鹿砦,高高的辕门内随即奔出了一小列人马。“八哥,十弟,一路辛苦。”领头的九阿哥笑脸相迎。老八、老十拍马上前招呼,才问了句:“皇阿玛让你来接我们?”却听身后一声闷响,虚明已摔落在草丛间,一动不动。八阿哥慌忙跳下马,才跑几步,忽觉头皮一凉,伴随着一声漫长的尖厉鸣啸,却是一只黑鹰疾速俯冲而下,张翅立在了虚明背上,一副全神戒备、随时反击任何攻击的防卫状态,倒教众人看得一愣。
      安吉雅忍不住叹道:“这鹰养得好,通灵性。”九阿哥道:“是谁家养的,瞧着真眼熟。”十阿哥忙打哈哈道:“全是鸟类,还不都长的一个样。”安吉雅一嘟嘴,道:“谁与你讲话了?”这时,虚明仿佛醒觉,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嚷了声“去”,那黑鹰便即振翼而飞,盘旋几圈往营寨方向去了,直至消失在空中,安吉雅仍恋恋不舍地望着,自言自语道:“真是咄咄怪事。”
      八阿哥扶起虚明,轻声细问,虚明却只犯傻气似的笑着,神志已然模糊,赶紧吩咐刘青:“快请太医来……”他瞥了九阿哥一眼,续道:“来九爷帐中,速去速回!”刘青领命去了。十阿哥也要来扶虚明,八阿哥却推开,道:“皇阿玛正等着你俩回话,还在此耽搁?乌/尔江,你也去,皇上问起你,一切如实作答。”安吉雅闻言,哼了一声,昂首走进辕门,十阿哥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乌/尔江则毕恭毕敬地尾随在后。
      八阿哥招来几个近侍,将虚明抬回九阿哥的营帐安顿好,转身见老九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出了帐。等走到开阔处,只剩他二人,九阿哥方道:“八哥,琼林画院的事,你还在怪我自作主张?”八阿哥只是笑而不语。九阿哥竟而大窘,吞吞吐吐道:“你应该怪我……”
      八阿哥却挥手打断他,问道:“最后可是无疾而终了?”九阿哥迟疑着点了点头,微感挫败道:“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八阿哥叹息一声,道:“我早有言在先,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时机不对,只会费力不讨好,徒惹灾祸。”九阿哥再不掩饰满腹的沮丧,焦躁道:“究竟还要等多久,时机方到?”
      八阿哥直视他许久,目光凝重,然后一字一句,不疾不徐道:“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们兄弟俩,今天就敞开肚皮说话。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没有那么简单。”
      他虽语调平淡,却极具安定人心的凝慑力,九阿哥不知不觉间已沉静下来,全神贯注听他缓缓道来:“此番外廷内务整顿,二哥固然折损了几名奴才,但是,皇阿玛怎么可能针对自己一手培养的继承人?他真正要拔除的,是索党。索额图与二哥关系太密切了,等于把太子握在手心当了人质,这是任何一个君王所不能容忍的。除非将两者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一剪断,才能保证日后动手时,不会损及太子的英名。皇阿玛真可谓用心良苦。”
      “你的意思是,与太子作对,便是与皇阿玛作对?”九阿哥不由得冷笑一声,神情阴鸷,道,“那是皇阿玛老糊涂了,一直没看穿他的真面目。”
      “凡事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可以让他慢慢看清呀。”八阿哥道。
      “那我现下该怎么办?还未如何,倒先惹了一身臊。”九阿哥愈想愈觉晦气。
      八阿哥按了按他的肩,说道:“亲自将你的藏画送到太子宫,只说自己一时年幼无知,受那江湖术士愚弄,并不知竟会牵连到二哥,特来赔礼认错。”
      九阿哥猛踢脚旁一截马桩,将满腹怨恨发泄一清,喘息稍定,方笑着对八阿哥道:“八哥,我现在算明白,为什么向无遮拦的十弟,唯你马首是瞻,就连眼高于顶的十四弟,也独独敬你如师。”
      八阿哥微微一笑,只道:“我去御前瞧一眼十弟过关没有。”刚刚走出几步,忽然又被九阿哥唤住,问道:“听报讯人说,你们一路北行最远到了漠北草原?”八阿哥心中诧异,摇头否认,余光不自觉望了眼大帐。九阿哥道:“八哥尽管放心。”他站在风口里,声音也被吹得飘忽了。
      目送八阿哥离去,一个人影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九阿哥身后,用地底钻出来的声音说道:“你害得我好惨,我杀了你!”九阿哥惊吓得一跳转身,便被一只手死死掐住了脖子,而虚明苍白森冷的面孔就近在咫尺,状若疯狂道:“去死!”她只消手一用力,九阿哥立刻命丧当场,然而终究差了一步,她兀地晃了晃身子,摔倒在地,不醒人事,露出了站在她身后的陈良,正是他及时将虚明一掌击晕。
      陈良指着地上浑身颤抖不止的虚明,问道:“如何处置?”九阿哥惊魂甫定,道:“他毕竟是八哥的人,不宜造次。”说着蹲下端详了片刻那张脸,狐疑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他。说我害过他,是在哪儿?”陈良道:“但看八阿哥适才体贴入微的神情,颇有意思。”他忽然笑了,一脸不怀好意。“兔儿爷?”九阿哥笑接一句,伸手去探虚明喉头,摇头道,“年纪太小了,不好辨认。”犹自沉吟未对,忽瞥见刘青领着太医匆匆赶来,便站起语速极快道:“查他的底。”
      陈良早有此意,只是心存顾忌,不曾付诸行动。此刻得九阿哥亲口允准,可谓正中下怀,赶紧拱手应命,想来日后纵有惊扰八阿哥之处,有张金牌令箭傍身,亦可保无虞。

      是夜,康熙在御帐前大宴群臣,及前来朝见的各盟各部旗主台吉,无数松明火炬照得整个会场亮如永昼。
      八阿哥正要进去,却听道旁一阵聒噪声起,放眼望去,却见旗杆投下的阴影里,两个一等侍卫在与一个人纠缠,走到近处一瞧,赫然便是那日遭人拦路抢亲的倒霉新郎。八阿哥问道:“怎么回事?”侍卫拱手答道:“回八爷,这位是锡盟阿巴哈纳尔部台吉胡勒根,皇上特别召见,他却不肯搜身。”“胡勒根?”八阿哥用蒙语重复一遍,不觉好笑,在蒙语中,“胡勒根”是老鼠的意思。他对两个侍卫以满语道,“果真是个鼠辈。”两个侍卫亦禁不住笑出了声。八阿哥含笑重新打量一番胡勒根,只见他身穿草原上很常见的臃肿蒙古袍,手扶在腰间,一脸鬼祟,便又换了汉语,正色道:“不要紧,我带他进去。”
      尚未入场,老远便听见十阿哥与安吉雅互不相让的斗嘴声。十阿哥道:“皇阿玛,这种刁蛮无理没脑子的小女子,我才不要呢!”安吉雅亦回敬道:“你多好呀?又丑又笨,就算嫁给一身烂疮的流浪汉,一脸麻子的盗马贼,我也不嫁给你。”大庭广众之下,他俩却是旁若无人地嗓门越来越高,激得底下观众也越来越明目张胆地窃笑私语,几乎无人发觉两人走入了会场。
      八阿哥一不留神,胡勒根已冲上去,跪地请道:“请皇上做主,允许我带自己的新娘回家。”十阿哥大惊失色,安吉雅怒道:“你这鼠辈,差点害我没命,居然还敢出来?”十阿哥忙偷觑康熙脸色,然而康熙只微微一笑,俟全场静下,鸦雀无声,他才开口道:“你二人既无意于彼此,那便如普郡王所请,放小格格回去与阿巴哈纳尔部台吉完婚。”
      “皇阿玛!”十阿哥与安吉雅几乎同时惨呼出声,对望一眼,迅速拉手并肩跪下,哀求道:“适才我们只是说着玩,请皇阿玛重新发落。”
      见此情景,康熙早已忍俊不禁,在场其他人更有笑得前仰后合,腹痛大跌的。
      正值欢笑满堂之际,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扯开外袍,抖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刀,双手握柄朝着安吉雅砍去。突变忽生,安吉雅吓得完全呆住,还是十阿哥大叫一声,抱着她从刀下滚了出去。这第一刀劈空,那便再无机会了。离得最近的侍卫总管周国栋眼明腿疾,一脚踹在胡勒根胸口,把他踢飞出去,砸在一张宴桌上,打翻了摆满桌的美酒佳肴,而正端坐其后的十四阿哥与悠悠惊得立时站起。
      凶徒就在眼皮子底下,对于十四阿哥而言,手到便可擒来,他却霎时犹豫不动了。胡勒根挣扎起身,手中刀亦乱挥乱舞,犹如一片冷魄薄光,不定何时引祸至谁身,晃得人心惊胆战。眼看就要被殃及池鱼,悠悠却是迈不动步,口不能言。
      “十四!”不知何人大喊一声,十四恍如触电一般,凛然惊醒,立刻将悠悠扑倒在地。几乎同一瞬间,半空飞来一只酒杯打在胡勒根拿刀的手腕上,刀落的刹那,八阿哥一伸手接住了宴会上仅有的一把利刃,轻轻一挥,胡勒根已人头落地。伴随着尖叫声四起,悠悠就在最近距离,眼睁睁看着表情极度狰狞的人头在地上滚动,一下子吐了出来。
      霎时间狂风大作,肆意玩弄着所有的明火,生死明灭只在瞬息。风沙扑面,十四不禁眯起了眼,只能分辨出面前的黑白二色,然而一道雪白的闪电划破天幕,目光瞬间定格在刀刃上滑落的血滴,那一点红色渐渐渲染开来,画面突然又变回到彩色。
      赴宴的蒙古亲贵跪了一地,俯首请罪,每个人都绷紧了头皮,等来了那一声炸雷,分明感到脚下的大地都为之动摇,灵魂也被震出了躯壳。
      八阿哥丢了刀,跪下道:“儿子鲁莽。”很奇怪,刚才那一声巨响将众人山呼万岁之声都打散于无形,他只是轻轻说出口,却奇迹般地穿透了雷声,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又是一道闪电,悠悠捂嘴略一抬头,竟而发现满地污秽已被侍卫清洗一空,若非空中弥漫的腥臭激得她又一阵干呕,几如梦境。
      待滚滚雷声稍弱,康熙才道:“众卿以为该当如何?”蒙古亲贵皆异口同声道:“如此凶顽之徒,足教我族蒙羞,但凭尊意发落。”喊打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身为锡盟盟主的普郡王连滚带爬,跪到御座下最前方,不住口道:“微臣知罪,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康熙且看一眼,微微颔首,对兼辖锡盟十旗的察哈尔都统道:“今年锡盟的人数可交足了?”只此一句,全场唰地一片死寂,就连狂风亦乍然停止。
      察哈尔都统趋步上前,回道:“锡盟人丁渐旺,前年已超额过百,蒙皇上特赦予以免缴,只去年便又净增四百五十六口,折合一算,今年应上缴数为五百六十七头。”康熙道:“如此,便尽记在阿巴哈纳尔部身上,以示惩戒。”察哈尔答“嗻”,却步退下。这一段对话音量已放轻,只有康熙身边近臣,及坐得最前的几位蒙古亲贵听得见,普郡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只知磕头不止。
      坐在下首次席的大阿哥胤褆站出来,道:“儿臣恐那族人不甘伏法,愿领兵同去一遭,督点人数。”康熙道:“如此甚好。若生出了事端,你可便宜行事。”大阿哥道:“儿臣理会得。”说着走下席来。康熙笑道:“胤誐,还不快扶起郡王爷。老王爷,你我就快成亲家了,何必如此拘礼。”十阿哥搀着普郡王颤巍巍地站起身,这位王爷一时竟再直不起腰了。
      大阿哥走过时,瞥了眼犹自一头雾水的安吉雅,不禁暗叹,又是个红颜祸水,只在顷刻,便埋葬了五百六十七条性命。
      任何时候,要收服一人、一族、乃至一国的人心,尤其要震慑住畏威而不怀德之辈,蜜枣与大棒都是缺一不可。所谓标榜于世的满蒙一家,除了联姻和亲,其它的铁腕之策便不足与外人道矣。如每盟每部皆有人口定额,一旦超过,便须按时上缴多余的人头数。可怜阿巴哈纳尔部,只因一人之罪过,便牵连全部族,将按惯例本该平摊到各部旗头上的人头数,尽揽于一身。此刻,怕是暗自欣喜的不在少数,更遑论全场更无一人为其直言求情了。
      康熙道:“老八,进帐来说。”八阿哥答应着,跟了上去。一出宴会就此匆匆收场,十四懊恼地一拍桌案,却听人群里一个怯生生的女子失声叫道:“小心伤口!”悠悠闻声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十四的右肩一片殷红。

      八阿哥再度回到九阿哥帐外,恰见一太医连连摆手离开,任凭刘青如何拉扯挽留,那太医却逃得越急。胤禩皱了皱眉,分帘走进帐子,只见虚明一人躺于毡榻上,此外并无一人侍候。而虚明,更如初见那晚一般,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八阿哥拭去她满头的冷汗,察觉刘青脚步近前,便叱问道:“让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全当耳边风吗?”刘青尚首次被他如此严厉喝斥,一时惊诧,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胤禩眉峰紧锁,他亦雅不欲呵责,只是那晚虚明忍耐不住巨痛,拔剑断臂的举动太过记忆深刻,生恐那一幕会再度上演。他见虚明右手揪得左臂甚紧,便伸手轻抚那已青筋暴露的手背,刘青大叫一声“小心”,已自不及。虚明反手一握,抡住他的手腕一扭,幸亏胤禩适时避让其势,手腕方才没有脱臼,不过吃了些小苦头。刘青唉声道:“手臂碰不得,适才那太医就是想为她把脉问诊,结果……”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此时,八阿哥的手腕依然被虚明紧紧禁锢住,他轻声道:“看得见吗?是我。”虚明微微张目,两眼迷蒙,虽然神智不明,但还是缓缓松开了手。直到第二轮雷鸣轰隆隆地炸响,虚明身子一震,眼里方才渐渐有了神采。
      八阿哥道:“我这便要启程回京,你能走吗?”虚明点了点头,右手支撑着要起身,却是后继乏力,瘫软地往下跌,八阿哥忙把她抱住,走出帐外,乌尔江已赶着车马前来接应。
      虚明却才爬上马车,便见十阿哥与安吉雅手牵手来到面前,二话不说,就朝八阿哥双双下跪,规规矩矩三叩首后,十阿哥方极认真道:“大恩不言谢,八哥,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哪怕断头抢地,血流成河,我也会跟着你,一往无悔。”
      “你这礼可行得大发了,为兄岂敢承受?”八阿哥笑着扶起二人,说道,“只要你们俩今后好好儿的,便是最好的答谢礼。”十阿哥看了虚明一眼,笑嘻嘻道:“八哥,今日你玉成了我的好事,他朝你若有了好姻缘,小弟我一定牵线出力。”八阿哥尚未作答,虚明却冷笑一声,有气无力道:“你八哥他是姻缘早定,只要十阿哥、十福晋不整日惦记着,搅黄了好事,一人分一个,那就万万大吉了。” 安吉雅闻言登时俏脸绯红,羞赧万分,十阿哥被她一刺,却混不吝地嘿嘿笑了两声,便住了口。
      “好了。”八阿哥笑辞道,“为兄先行一步,京中再见。”众人各个行礼毕,车辚辚,马萧萧,一行人连夜向南疾驰而去,未几消失于浓重夜色中。
      远处遥视这一切的十三阿哥太息一声,转身欲走,然而营帐阡陌之间,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让他身不由主地止了步。他看到了卿云格格,狂风吹散了她的垂肩乱发,柔弱的身躯,在黑云卷涌中不时电闪雷鸣的背景下,一动不动,这一幅构图奇妙的画面,一下子便将已远抛在亘古之外的那份惊心动魄的心痛,又带了回来。
      卿云格格本是行容惶惶地埋头疾走,感觉到一道灼灼的目光,仓皇抬头,与那人正好视线相接,一时羞惭万分地垂下头,几乎无地自容。
      十三却以为她是来送八阿哥,故而心中有愧,于是漠漠不得语,良久,方有所触动道:“当年,你被抬上马车送回京城,在想什么?”
      “当时生死一线,前路茫茫,犹未可知……”卿云格格低垂脑袋,瞧不清什么表情,只是恍如梦呓般道,“但我心知,从此再也配不上你了,宁愿骂你赶你,也不想拖累了你……”她吸了吸鼻子,哀伤莫名,泫然欲泣。
      隔了许久,方听见十三阿哥轻叹了句:“可怜的卿云。”
      冯茵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肩上,痛哭失声,哽咽道:“十三阿哥,我就知道,这世上……世上只有你是真心待我,我……我好难过……”
      十三阿哥一动不动,任自己的衣襟都被她的泪水打湿,等哭声渐渐微弱直至无语凝噎,才道:“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卿云格格身子一僵,缓缓抬起脸来,十三阿哥却推开她,说道:“我认识的卿云,从不说这样的丧气话。”言罢转身走开。
      “我知道你恨我。”卿云格格不依不饶地追着喊,“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我是无辜的!”
      铺天盖地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越来越密的闪电和雷声几乎没有了间隔,在如此磅礴的天象面前,人的任何一缕思绪都飘荡在一道道雪亮的闪电之间,无处躲避。
      栖身于车马内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八阿哥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虚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淡然道:“一些往事。”她紧紧扯着左臂,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八阿哥?”
      八阿哥不答,却笑道:“你还是像适才那般称呼我,少一个字,听来比较舒服顺耳。”
      虚明微微错愕,待明白过来,不由嗤地笑出了声,试着唤了一声:“八哥?”

      帘外有一阵剧烈闪电鸣雷。
      太医给十四包扎伤口时,悠悠一直斜身跪坐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四亦望着她那脉脉如秋水连波的眸光,只等太医一走,便拉进自己怀中,轻抚她的脸颊,低头深吻。正在面红耳热之际,风雨忽然卷起门帘,打进营帐里,两人匆忙分开,德妃已走了进来。
      德妃只瞪一眼,悠悠便跪离尺许,侧眼看德妃坐下又是察看伤情,不住口地问长问短,十四开始还含糊其辞地敷衍着,时间一久,就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德妃一脸痛心,又狠剜悠悠一眼,悠悠却甚从容,知道自己一直不讨她的喜欢,早已习以为常。
      “额娘,今天这事不怪……”十四话到中途忽然咽回去了,目光一厉,转而盯着帐帘。而此刻,被雨水浇湿半身衣裳的四阿哥就站在那,辫发散乱,颇为狼狈。从悠悠的位置望去,只瞧见袍子的下襟直如刚从水里拎出来一半,滴答滴答地全部淌到了地毯上,湿了一片。
      四阿哥向德妃请过安,问十四道:“太医治过了,伤可要紧?”十四却怪声怪气道:“宴会上,四哥好大一声叫唤,这会儿风雨里赶得这样急,可是要来犒赏我?”四阿哥默了片刻,道:“是我逼你挡刀的么?”十四呵呵一笑,回道:“是我逼你叫唤的么?”
      “够了。”德妃忍不住叫道,“你还不给我出去!”
      悠悠抬起头,十四撇过脸,不理不睬。四阿哥脸色阴沉,背身欲走,却听德妃不容置喙地一声喊:“胤禛站住。”她直直看进悠悠眼底,又重申一遍:“出去!”
      悠悠不疾不徐地起身,整理跪皱的裙摆,然后径直走出帐外,从头至尾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尽管悠悠如德妃所言去了,帐内僵冷的气氛却不见丝毫松融。德妃心中只觉一片哀凉,较之刚才,愈发恨极了悠悠,可叹往日的母慈子孝,兄弟和顺,全都被半路跳出来的她给毁了。

      翌日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绿草青青,世界新鲜得犹如刚从一夜雷雨中新生。
      大阿哥与察哈尔都统集结齐兵马,便由戎装上阵的康熙在御帐前,亲送出发。礼毕,康熙转身对众阿哥道:“今儿的围场是女子的天下,你们都去陪自己的福晋罢,好好耍一天。”众人领命,候在一边的各家女眷早已喜上眉梢。于是散回各处,康熙却见唯有十四阿哥伸长脖子,依然望着兵马扬尘绝迹之处,笑道:“瞧什么,都挂彩了还心有不甘?”
      十四阿哥懊丧道:“如今太平盛世,再要寻今日这般难得一见的机会,且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了。”十三阿哥闻言,转头道:“你是惟恐天下不乱?”十四昂首道:“男儿大丈夫,有谁不想指挥千军万马,鏖战沙场,建不世之功业?”康熙笑道:“朕竟不知,你还有如此远志?”十四豪情满怀道:“皇阿玛,文章我是写不好了,但若要选一个日后能为您上阵杀敌、封疆扩土的大将军,一定非我胤祯莫属!”
      话音刚落,当场有两个人笑了起来,大声的是太子,小声的便是十四侧福晋,悠悠。
      康熙斜了一眼,太子方才有所收敛。康熙笑道:“朕记在心上。”说着又问十三:“胤祥,你的武功亦不逊色于文略,可有此志向?”十三没防备被问及,一时无措道:“我?我……儿子又不通兵书阵法,空会几下拳脚,能做到如师父一般固守御驾,拱卫皇阿玛圣安便心满意足了。”十四叫道:“周总管,你可要小心了,十三爷惦记着你这侍卫头子的位子呢!”众人随即哄笑,康熙拍了拍胤祥的肩,径回御帐去了。
      恭送康熙离开,十四右臂尚用纱布缠着挂在胸前,左手就要去牵马缰。十三拽住他,道:“疯了吧?受伤就歇着。”十四甩开手,扬眉道:“少看不起人,我一只手足矣。”言罢扶鞍上马,看也不看悠悠一眼,呼喝着跑起来。十三拉着自家的侧福晋锦书,见悠悠独自一人被冷落在侧,瞧不过眼,问道:“悠悠,天光大好,跟我们去猎些野味回来吧。”悠悠淡淡一笑,道:“我想一个人溜溜弯,你们自己去吧。”十三也不好强求,看着悠悠一人一马慢慢走远,不觉叹了口气。
      那边厢,十四驱马冲出营地,沿途稀稀拉拉的人马均被他超了过去,忽听路边一个声音赞叹了句“真厉害”,他怔了怔,即勒马回过头来,却见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女坐于马上,十分艳羡地望过来,虽然缰绳握在马奴手中,她却忐忑依旧,骑得很不安适。
      十四大笑道:“你就是昨晚提醒我的人?”那少女生得肌肤白皙,甜美无比,此刻羞涩颔首,嫣然一笑,更是笑靥生春。十四绕到她身旁,道:“总叫人牵着马,可永世也学不会骑马。”伸脚在她马臀上一踢,那马儿立时如风般奔驰出去,马奴亦被带了个狗啃泥。
      等十四追上来,揪住鬃毛,那少女已吓得捂脸趴在马背上,泪水也从指间流了下来。十四不由大是歉疚,呵呵笑道:“开个玩笑,你别哭了……”他扶着少女下马坐到一截断木上,连声介地赔不是赔小心,那少女把脸埋在膝盖间,只是哭得肩头耸动。直到十四察觉不对声音不对,忙拉起来看,才发现她早已破涕为偷笑了,自己也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好气又好笑。
      那少女黯然轻叹道:“你也笑话我胆子小?旁人说得对,我根本算不得真正的满洲人,这辈子都别想学会骑马,像你那样,策马如飞,真是神气。”十四见她说得可怜,心中憋闷反倒有所释怀。
      那少女忽问道:“你昨晚为什么那么生气?”十四脸一阴,露出凶相道:“因为我在气自己,为什么猎物都送到眼皮子底下了,我却没有当机立断杀了他?”那少女“啊”地一声轻呼,果然被唬到。十四哈哈大笑,道:“我一直以为杀人很简单,谁知事到临头,手脚却僵住,动弹不得了。”他默想片刻,斩钉截铁道:“你信不信?早晚我会杀人,而且是很多很多的人,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那少女眼神如小鹿般清澈柔和,害怕中又带着小小的崇敬仰望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轻轻道:“你也别急。”
      十四霍然起身,道:“来,由我教,包你一天学会骑马,看谁还敢再笑话?”

      悠悠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刺眼的阳光照得她一阵阵天旋地转,竟未发觉身后有人,一直不远不近地紧紧相随,这兴许是最安全的距离了,既不敢过近越了界,亦不甘太远落了后。遥望草天相接之处,唯剩这两个黑影慢慢蠕行,有种不合时宜的苍凉肃寂。
      当头烈日,悠悠今天格外吃不消,未撑得多时,一时气喘不上来,晃晃悠悠地晕倒在地。
      四阿哥冲过去抱她上马,一路狂奔回营地,引得路人频频回首。十三阿哥眼尖,瞅见此景,无暇多想,立刻扯住了去势凶猛的马儿辔头,道:“我那儿近,送她去我那儿。”四阿哥瞥见不远处一脸目瞪口呆的锦书,当即跃下马来,抱着悠悠直奔进十三阿哥的帐内。
      锦书慌张地跑过来,胤祥却挡在门口,顺势把她拉到一边,道:“你赶紧把十四弟找回来。”锦书迟疑道:“可刚明明看见,十四爷与一个小丫头玩得正开心……”胤祥怒道:“自家媳妇都病倒了,玩什么玩?叫你去就去。”锦书脑袋一蒙,转身就跑。
      四阿哥将悠悠轻放在毡榻上,盖上一条薄衾掖好,听见外面一声轻咳,刚起身站得远远的,十三便将太医请了进来。
      经初步诊断,太医一抹额头老汗,贺喜道:“大喜大喜!两位阿哥勿要心急,十四侧福晋并未染病,只是身怀有孕,日头下曝晒过久,一时体力不济,略有中暑,方才厥了过去。不用吃药,休息一会,便可无碍。”
      十三送走太医,再进帐时,只见四阿哥已坐在榻沿,伸手将悠悠额角乱发捋至耳后,轻柔的动作中,却饱含着压抑已久的酸楚,他不由大惊失色,支吾道:“四哥,难……难道你是……”
      四阿哥犹一脸淡然,只是问道:“你知道,她失去知觉前,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十三摇了摇头。四阿哥并未抬头,却仿佛一早猜准了他的回应,自顾自答道:“她说,疯子,这一家人全是疯子,全是疯子……”十三亦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叫了声:“四哥……”
      “是我害了她。”四阿哥扶起悠悠上身,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近地细细端详,悠悠低垂着头,脸色安详,宛如酣睡入梦,只有时不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在提醒着,纵然做梦,也绝不是什么好梦。四阿哥猝然拉她进怀,深深拥住,因勒得太紧,悠悠的双颊泛起点点潮红,“是我害了她……她进宗人府大牢,她一世不能行医,她被迫嫁给十四,全都是因我而起,可我,却什么也没法为她做……”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落在悠悠的后颈上,慢慢滑进衣领间,便消失不见了。
      十三阿哥悄悄退出帐外,正自嘘唏嗟叹,却遥遥望见锦书领着十四急匆匆赶来。胤祥忙进去拉了四阿哥离开,才走到帐后背阴处,十四已掀帘扑到了榻边,大叫一声:“悠悠,你怎么了?”
      悠悠猛然惊醒,十三却已站在门口高声恭贺道:“怎么了?你这混小子,连自己要当阿玛了都不知道?”十四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锦书忙趴到枕头边,喜出望外道:“悠悠,你也有了?太好了!”悠悠只是默然扫了十四一眼,翻身向里。
      十四却一把将她扳正了,道:“别气了,好悠悠!都怪我坏,惹你生气,随你怎么打骂来罚我,只要你高兴。”他因心急要哄她,几近语无伦次了。悠悠挣不脱,便斜眼看着旁边,不理他。十四急得抓耳挠腮,最终十分难为情道:“对,对不起……以后我一定不对你凶,否则……”他苦思一阵,口不择言道:“否则就叫我这右臂治不好,残一辈子。”
      此言一出,悠悠却才有所动容,万般委屈涌上心头,都化作大颗大颗的泪珠,打湿了大片的枕头。十四拿袖子替她擦拭,悠悠扯住了不放,十四便跪在踏板上,俯身与她额头相抵,轻声私语。
      十三再也看不下去,出帐四下里寻觅许久,才发现四阿哥扶着营边的鹿柴,孤身只影望着天边,表情平静得瞧不出任何端倪。
      十三陪他待了一会,担心地试探道:“四哥,你和我说说话?”
      “没有用的。”四阿哥摇了摇头,口气淡淡地道,“说再多的话,也是没有用的。”
      听了这话,十三只觉满心空落落的,便是将整个世界装进去,也是填不满了。
      四阿哥微笑着按了按他的肩,忽觉一道金光晃眼,追望其源,却是发自营地外一片草丛之内。他一拍鹿柴尖叉,借力一跃,跳出了圈地之外,走过去捡起来一看,竟是一串血珀佛珠串,阳光一照,晶莹剔透,流光熠熠。
      “什么东西?”十三朗声问道,他依然身在鹿砦之内,并不急着跳出圈外。
      四阿哥也不答,只是将佛珠握于掌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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