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合集

　　日子过得和美了，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苏府在水榭摆了一大桌子，我们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桌上坐着一个不速之客，便是我娘亲。
　　她与苏之华的爹，也就是我公公虽然早就明铺暗盖上了，但总归没有正式过门，这种场面按说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

　　可她出现了，还挨着公公坐，我对娘的厚脸皮早就习惯了，坐就坐吧。反正苏家上下对他们两的事心知肚明，我们也就不掩耳盗铃了。
　　依照娘的性子，坐在心上人跟前，总要不管自己的年纪辈分小鸟依人地恶习心一下别人，可她今天虽然坐在公公跟前，但手脚甚为规矩，我不由得纳罕。
　　酒过三巡后，桌上上了一个硕大的团圆月饼，月饼被切成小块，按习俗，家里的每个人都要吃一块讨个吉利。

　　我不爱甜食，但因这月饼意义重大，也手中拈了一小块，刚入口，胃里一阵翻涌，我捂着嘴干呕了两声。

　　苏之华拉了我的手，就着水榭里的灯光看我的脸，我拿起桌上的醋抿了两口，觉得好受了些便摆手道：“无妨”。
　　公公却一捋胡子，两眼放光，笑道：“呆子，快去请大夫，莫不是我苏家要添丁”？
　　苏之华一拍脑壳，连骂自己糊涂，忙遣了一个仆役去请大夫。大家也无心吃饭，娘亲与苏之华陪着我到了卧房躺了，公公不便呆着，便去上房等消息。
　　大夫隔着帷帐给我把了脉，然后对着苏之华连连道恭喜，我抚着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心里恍恍惚惚，乍惊乍喜。
　　苏之华喜笑颜开，然后与大夫去外室，吩咐小叶子包五两银子作酬。
　　娘亲坐在床边陪着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为什么不高兴？莫不是怕有了外孙唤她姥姥，让她觉得自己风华不再？梅亭亭走时怀着身子，算算日子，就算我没怀孕，她这外婆也已经当上了，她这一口气叹得好没道理。

　　我嘻地一笑道：“娘亲别愁，你虽然梅娘半老，可那风韵足着呢!再说，苏爹老了你再嫩着，多不配啊”。
　　她不搭话，手在我额间一弹，一股白光没入我的额头，她把我的封印解开了。
　　“你怀了孩子，还是有些妖力好些”。
　　我嗯了一声，也没有多少喜悦，这段日子当惯了凡人，倒也习惯下来了。
　　母亲又看了看我，犹豫了半晌，方期期艾艾地说：“青青，亭亭她回来了”。

　　我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娘亲又按着我躺下道：“有了孩子还这么孟浪，小心闪了”。
　　我依言睡好，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梅亭亭，在不该走的时候走了，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却又回来了。
　　娘亲看了我一眼，低声道：“青青，那猪妖在你姐姐怀孕时奈不住寂寞，想勾引芍药娘子，那芍药娘子的夫君是虎妖，为了维护娘子一口咬断了那厮的猪脖子……”。
　　我不语，回思往事，当初我也不待见那猪妖，但还是违心地替亭亭遮掩，也是被猪妖当时的痴心感动了。亭亭呢，抛弃了亲人不顾一切追随他而去，却落了个这般下场……

　　母亲张口还想说别的，苏之华走了进来，她便闭了嘴站起身子，嘱咐了女婿几句场面话便去了。我知道，她又去公公房中歇了。
　　我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回思梅家与苏家的这笔糊涂帐。娘亲、姐姐、苏之华、公公的脸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

　　苏之华小心地移过我的身子，在我身侧躺了下来，然后展被盖了，拉了我的手，一根根地吻我的手指。
　　他微笑道：“亭亭，这下我心安了，我们有了骨肉，我再也不用担心你改了主意离开我……
　　“你一直抗拒我接近，还要让我纳妾，一心想离我而去，连诈死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你偷听我和小叶子说话……？”
　　他叹了口气，眼中浮上些许水光道：“也怪我，一心只想着我的心意，没想过你是不是愿意，觉得自己样样拿得出手，成亲后你定会象我喜欢你般喜欢我……”
　　“直到听了你和小叶子的话，我才明白，你多想从这桎梏中挣脱。可是我还是存着点侥幸，于是想以百日为期，看能不能打动你……”

　　我使劲咽了口口水，把想流出来的泪也咽了回去，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偷听的，我和小叶子前半段话他听到没有呢？他知不知道我是梅青青而不是梅亭亭？
　　半晌我开口道：“依着大梁的例子，我如今有孕，应该主动为夫君纳个侧室的，你老提小叶子，莫非你看上了她”？
　　他在我眉心一弹，笑道：“我哪敢？一山难容二虎啊”。末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亭亭，别多想了，后来我告诉小叶子了，即使你与我和离了，我也不会草率地拿另一个女子填补空白……”
　　怪不得小叶子本来含情脉脉的，后来却主动回避了，我知道，她也是个骄傲的姑娘。
　　他不会草率地填补空白，可如果这填补空白的是他本来钟情的梅亭亭呢？
　　我想知道他的答案，却没用勇气开口问他。
　　我的身体里不仅有他的骨肉，还有已经拴在他身上的一颗心。如果他爱着的是亭亭，我该把这颗心放在哪里呢？

　　那日校场我为什么最后还是去了呢？去就去了，为什么就那样被他打动了呢？以后，在这苏府我该如何自处？
　　佛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如果没有喜欢上他，此时的我是什么心情，如释重负？

　　尽管心里烦乱不已，在苏之华去公干后，我还是带着小叶子，回了我们梅家的门。
　　亭亭比离家时瘦了些，一张尖尖的脸儿，淡淡眉头皱着，我见犹怜。娘亲当时对她恨得牙痒痒，可是女儿一身伤痛回来了，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几句，还是慈爱之心占了上风。

　　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那猪妖的孩子，得知他存在的时候，母亲真想一脚踹得亭亭流产，可是现在抱着那个孩子，胳膊虽然僵硬，眉目间却流露出几许疼惜。
　　我们来到亭亭的旧居，因为有了孕，我不敢久站，进了屋子便坐在椅子上，母亲把孩子放在摇篮里哄他，总是因着亭亭是个美人，这孩子虽然长得圆脸大耳，但眉目端正，看上去倒也肥白可爱。
　　我不由得按了按自己的小腹，我和孩子他爹爹都长得不错，我们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样的可人儿呢？
　　亭亭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翠竹发呆。
　　踌躇了一阵，我开口劝道：“姐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只想着往前看好了”。

　　她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懒懒地道：“我哪里比得你命好，顶着我的名头出嫁，都能过得风生水起。我一个残花败柳，怎么往前看”？
　　我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她这难道是在提醒我，我今天的一切本应该都是她的，这幸福都是我从她手中偷来的。
　　我不怒反笑“姐姐，猪妖是你看上的；苏之华的婚礼是你自己不要的。当初你一走了之，母亲逼得我去收拾你们的烂摊子，如今……”
　　“你既说是烂摊子，如今把这摊子还给我可好”？
　　我霍地站了起来，正欲开口，被母亲一把按住又坐了下来。母亲对亲对梅亭亭斥道：“还不少说两句”？

　　她转过头，一抽一噎地哭了起来。她哭得伤心，我的心也慢慢软了下来，不再与她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母亲长叹一声道：“青青，你瞧亭亭今日的光景，你毕竟是她妹妹，大度些可好？再说当日女婿求的毕竟是亭亭，她不回来也罢，如今回来了，我们还得从长计议才好”。
　　知母莫若女，我已经晓得她们在打什么主意。

　　我的母亲还是象以前那样自私。
　　以前她为了自己，在亭亭不能成婚的时候逼我替嫁。现在，亭亭回来，事情有败漏的可能，她便想着让苏之华坐拥双美。
　　我自己的心意，从来不是她考虑的范畴。

　　若是三个月前，我自是成全了亭亭，然后寻个由头远遁，可是现在，我想起这些日子来我与他的柔情蜜意，心里又酸又怒复又自伤。
　　正欲开口，只见苏府下人匆匆而来，他满脸惊惶，我心里一沉，顾不得与母亲言语，急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少爷受伤昏迷，满身是血，只是口内不停地叫少夫人的名字，老爷请少夫人速归”。
　　我双腿一软，胸口气血翻涌，想起腹中胎儿，深吸口气，强自镇定，然后急匆匆带着小叶子回家，母亲与姐姐紧随着我。
　　尽管我一再小心，上台阶时还是摔了一下，小腹有些不适，但我已经无暇理论，掀了水晶帘，往卧室跑。
　　苏之华睡在床上，双目紧闭，胸前包着纱布，大夫正为他擦拭其他处的伤口。
　　他胳膊上、腿上大大小小的创口有五六处，我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虽在昏迷中，大夫清洗时他的眉头常常会皱一下，嘴里有时低低呢喃一声：亭亭……，然后他唯一没受伤的左手会伸出来，好象要抓住点什么……
　　若是以往，我会毫不犹豫地握紧他的手，可这时，真正的梅亭亭就在我一边，他下意识里想见的不知是哪一个？
　　我转过头问大夫道：“他伤势如何”？
　　“捱过今晚凶险便好”。
　　我刚想再说，突然觉得小腹疼痛，捂着肚子不由得低呼了一声，小叶子急道：“血，小姐你流血了……”

　　我汗如雨下，紧咬着嘴唇，就在此时，床上的苏之华好似有了感应般，低喃了一声亭亭后左手又在空中乱抓，可是，腹中的剧痛让我们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隔了一个天涯。

　　我撑不住了，觉得意识也开始有些不清，可就在恍惚间还是看见亭亭在犹豫之后，朝苏之华伸出了自己的手，然后那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苏之华嘴角仿佛勾起了一弯孩子似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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