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悲

　　他是钟山之神，饿鬼道之主，法力通天，睁眼闭眼便能逆转阴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九天之上的玉帝也得尊称他一声神尊。他以为他什么都有，有法力，有地位，奇珍异宝，灵兽法器要多少有多少，末了却连悲喜都丢了个干净。
　　他不是什么神明，只是个懦夫，向天道低了头的走狗，明知道自己的年代已经逝去，却甘心丢下倾心之人在夹缝里苟延残喘——拥有一切，却又一无所有。
　　以前饕餮闯祸的时候烛阴总冷嘲热讽他性子顽劣做事不过脑子，可洪荒覆灭之时，饕餮却看得比谁都清楚，毅然决然地跳入洪荒阵眼。
　　他们是洪荒的孩子，洪荒覆灭，便再无去处。
　　头顶的结界再也受不住烛阴剧烈的情绪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地裂开无数沟壑，一片坍塌声中，烛阴低下头，与饕餮唇瓣交叠，狠狠撕咬，血色腥甜，压抑了多少年的爱恨悲喜，泪水与欢笑一并爆发，崩塌的鬼王殿里，夕日的神明弃了虚假的面具，放纵了自己，去享受片刻的狂欢。
　　头发乱了，衣衫散了，烛阴用自己的神力织成了一个茧将二人裹住，饕餮被他扑得仰躺在地上，伸手抹去烛□□边一抹艳色，放入口中舔舐，坏笑道：“我说你怎么给我找了这么弱的身子，原来在这里打着主意。”
　　烛阴跨坐在他身上，垂着眸子，用手指细细描绘身下人的眉眼。他的眉色太浅，如烟雨，若远山，他的眼太魅，眼梢上挑，三分春色七分风流，好似暮春时节山脚下偶遇的一汪碧潭，落英星星点点缀在水面上，清浅得能看到水下的游鱼。白狐的身体瘦弱纤细，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面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烛阴，那碧潭似的眼睛里渐渐凝出了一团跳跃的火，颜色热烈得像是要破水而出。
　　额头相抵，呼吸相闻，烛阴望向对方的眼睛，睫毛若蝶翼似地纠缠颤动。
　　饕餮的眼神像光，像火，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一分分燃掉他仅有的理智和矜持，肢体纠缠间，烛阴靠在饕餮肩头半闭着眼睛喃喃：
　　饕餮，你吃了我吧。
　　烛阴番外：洪荒
　　若论起老不死的，放眼三界，恐怕真的再翻不出一个比烛阴更能活的了。
　　他刚出生的时候，天地未分，阴阳混沌，整个世界就像一枚巨大而温暖的卵，将他紧紧包裹在里面。若是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混淆成一团的清浊二气，视野里模糊斑驳，如把头按入了混着泥沙的脏水中，倒胃口得让人不想在看第二眼。
　　幼年的他在混沌浊气中沉沉浮浮，穷极无聊只能日复一日地睡着，直到那位盘古大神终于早他一步睡醒，在黄泥汤一般的世界里顿悟人生，一怒之下抡起斧子开天辟地，用自己的躯干血肉塑造世界万物，烛阴和其他几位生于混沌的神明这才重见天日。
　　但可惜的是他沉睡的地方实在是离其他几个神明太远了，消息闭塞，而烛阴自己又是一把没睡够坚决不起的懒骨头，等他睡饱清醒，好的地头早就被其他几个创世神明扫荡一空，只留给了他西北海之外，无日之处的钟山幽阴。
　　钟山就钟山吧，虽然又黑又冷又没人，但至少是个去处。烛阴出生的地方离盘古非常近，身上也沾了几分创世巨人的神力，呼风唤雨，逆转阴阳不在话下：没风就自己吹，没雨就自己下，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四季更迭，烛阴就口中衔烛，又发光又发亮，充当钟山的小太阳。
　　说起来，烛阴本应该有个妹妹的。他和女娲是同宗，都是创世之前天地所生的神明，一样的人面蛇身，若论起辈分来女娲怎么也可以叫烛阴一声兄长，只可惜女娲眼中的哥哥只有伏羲一个。且烛阴住的地方荒无人烟又偏远幽暗，别说女娲，就是洪荒大陆上其他的生灵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烛阴守着他的钟山，孤家寡人地过了很多年——直到他遇到了老神龙。
　　老神龙比烛阴年纪小一些，虽然不是创世神，但也修为了得，两人以故友相称，却是天生的不对盘。用烛阴的话来说，年轻时候的老神龙和其他龙族一样，性子又倔又傲，自视甚高，一双眼睛长在脑门顶上，见了谁都是一副“你这个渣渣快来跪舔我”的欠揍表情，许不得别人说他半分不好。
　　而烛阴这个人又是个兜不住话的主儿，嘴巴尖酸刻薄，才相识没多久，两三句话间就让这位上古神龙炸了毛，扬言要扒了烛阴的皮做铠甲。两人这一架打得天昏地暗，从钟山一路打到龙域，上古神龙虽然威猛，但毕竟不是创世神，对上翻脸不认神的烛阴，胜算也就三七开，被烛阴揍得抱头鼠窜，连龙须都被扯断了一截，一路躲回了老家龙域。
　　龙域是龙族圣地，得天道庇佑，连烛阴都得忌惮几分，眼睁睁看着老神龙夹着尾巴蹿入龙域内，胸口里像是有一口气堵住，上不去下不来的，憋屈得很。他自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挨揍，还是别人先动手的，烛阴咽不下这口气想揍回来，对方却一溜烟地跑了，心里怎能不怒。
　　龙域进不去也就罢了，烛阴索性也不要什么脸面，大马金刀地坐在龙域外面开骂，一骂还骂出了花样，从老神龙的鼻孔骂到鳞爪，恨不得把这条长了脚的长虫切段切片切丝，丢到锅里煎煮烹炸炒，做一道全龙宴祭天地。老神龙气的咬着龙域的柱子发抖，但又打不过烛阴受了伤，骂也骂不过，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朝龙域外还骂个不停的烛阴吼道：“烛阴你给我等着！”
　　烛阴把自己的蛇尾盘成一圈，笑嘻嘻道：“等？你让我等什么？难道等你儿子、孙子、重孙子长大了给你报仇？”
　　老神龙被他这一番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可谁知道千年之后，烛阴这一把年纪的老东西还真栽在他儿子手上了。
　　龙生九子，九个儿子都不成龙，且性格各异，烛阴第一次见到老神龙的九个儿子震惊非常，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然后以一种十分同情地眼神看着旧友，深切怀疑这心高气傲的笨龙被人戴了绿帽，还不止一顶。生出的九个孩子奇形怪状也就罢了，而且没一个像他，烛阴觉得老神龙的脑袋顶上已经长出了葱葱郁郁的草原，绿得不忍直视。
　　上古神龙就是当了爹脾气还是那个脾气，又硬又臭拽得二五万八，身后跟了九个没长成的小崽子，也不懂得蹲下身来哄一哄逗一逗，任九个小东西自生自灭。烛阴偶然得了空去看看老神龙只瞧得老友闭着眼睛自顾自打坐，周围九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崽子满地乱爬，一身的土一嘴的泥，连话都不会说咿咿呀呀得自己玩得开心。
　　就近拎起个定睛一瞧，好家伙！从背后看着长了个小绵羊的身子，正面却是长孩童的脸，本来挺好看一孩子小脸儿脏得和泥猴子似的，嘴里好像还叼着块挺大的石头。
　　烛阴赶紧伸手把孩子嘴里的石头抠出来，用袖子擦了擦小东西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脸蛋，皱着眉头道：“孩子这么小你就放着不管让他啃石头吃土？”
　　上古神龙是没有名字的，烛阴老龙老龙地叫习惯了，他索性就认了，反正此时天地间的龙就他一条，这么叫他也算贴切。听了烛阴的话，老龙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冷哼一声：“我的儿子哪能那么娇气。”
　　“不是娇气不娇气，他们这么点儿也就是个吃奶的娃娃——嘶！”冷不丁地手指被抱着的小东西咬住，虽然没咬破但也有点疼，能把创世神之一的烛阴大神咬疼，这孩子的牙口可真不错。烛阴掰开小孩儿的嘴巴一看，啧啧称奇，才生出来没多久的小破孩儿竟长了一口利齿，此时正呲着牙还想扑上来咬第二口。
　　捏着这小怪物的脖子提得远了点，烛阴嫌弃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喝奶就长牙？不是怪胎是什么？”
　　老龙看自己儿子居然咬了这个一直打不过的刻薄神，心中得意：“你手里这只是小五，平时胃口挺大饿得也快，刚才和你也算打了招呼了。”
　　被烛阴拎着的小不点发出一声呜咽，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烛阴直流口水，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与天地齐寿的神明，而是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烛阴想：哦，原来这小孩是饿了，想吃肉了。
　　但这又关他什么事？老龙一憋气搞出来了九个儿子，然后薄凉地任他们自生自灭，这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儿，更何况其中一个小崽子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咬了他一口，烛阴本是不想管这一窝又蠢又笨的龙崽子，但看着这九个小泥球饿得吃土嚼泥，有几个牙口好的干脆抱着龙域的青石柱子啃得嘎吱作响，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下山猎了头野兽给几个饿疯了的小东西填肚子。
　　喂了一次后九个小东西就黏上了他，个个自来熟地在烛阴身边围了一圈，刚才张嘴咬他一口的那只甚至还讨好地跳到他怀里拿小脑袋拱他的手掌，黑色的大眼睛乌溜溜湿漉漉，看得烛阴心里一软抱着半天都没舍得松手。
　　烛阴从未想过，他原来是喜欢孩子的。
　　从出生开始，烛阴就是一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更没有妻子和孩子，栖身于西北海之外的幽暗之地，虽贵为神明，却比任何人都孤独。所以面对九个满地乱爬的龙崽子，他难得地懂了恻隐之心，无法放任不管。
　　烛阴自己是天地所生，无亲无故很正常，但这些小东西们怎么还有个爹呢，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人又不靠谱，但至少也是个家。
　　为了照顾九个小破孩儿，烛阴留了下来，住进了龙域附近的山里。九个孩子都不好照顾，贵为龙子，性格却是天上地下，有像赑屃椒图这种比较乖的，也有貔貅螭吻这种暴躁的，九个孩子九个样，一个不留神这几个小东西就掐了起来，上次貔貅一怒之下就把椒图给吞进了肚子，烛阴发现后哭笑不得，边好言相劝，边强行掰开了貔貅的嘴才把小椒图给捞了出来。
　　烛阴和上古神龙走得近，此时又揽了照顾龙子的差事，洪荒不少神明都以为他是龙族的亲戚，称他为烛龙。这事儿传到烛阴耳朵里的时候，烛阴正抱着九子之一的老五饕餮晒太阳，自从龙子们学会化形之后，就没以前那么粘烛阴了，唯有这个贪吃的饕餮，还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边，一会儿见不到人就扁扁小嘴开哭。
　　烛阴的原型是个人身蛇尾的男子，蛇尾不似女娲一族的青灰而是如火焰似的赤红，烛阴好脾气地把盘成一圈的蛇尾舒展开，红色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饕餮就抱着蛇尾往上爬，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看他玩得开心，烛阴伸手捏了捏他的小圆脸，嘀咕道：“你瞧你这样子，哪里像是小龙？没有角，没有爪，不会喷云吐雾，连须子都没有，说你是龙子还不如说是我儿子可信些。”
　　饕餮抱着他的蛇尾装作没听到，他身为龙子，却和他其他八个兄弟一样长相上没有半分像父亲老神龙，性格更是南辕北辙。
　　为此，小饕餮还难过了一阵子，觉得可能是自己长得不像龙，父亲才对自己不管不顾，但现在他有了烛阴。在饕餮眼里，这世上就没有比烛阴更好看的灵兽了，蛇尾人身，发色漆黑，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略微显出一点暗淡的红色，像是冬季暖炉里暗红的炭火，可以安心依偎在旁边，做一个关于温暖的梦。
　　他是如此喜欢着这个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神明，喜欢他的蛇尾，喜欢他的发色，喜欢他琉璃般的眼睛，喜欢靠在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那种味道让他联想到炉火上滋滋作响的烤肉，仲夏枝头挂着的桃子，清晨沾着露水的花蕊，还有他小时候经常啃的青玉石板。
　　——都是他很喜欢，想吞进肚子里的味道。
　　每个神明都有着自己的天性，就像老神龙，又傲又倔；像烛阴，天生嘴损话多；而饕餮则是生来一副钢胃铁嘴，见什么吃什么，食欲和情欲牢牢地绑在一起，不高兴了乱吞一气，高兴了更是放开肚皮，喜欢什么就吞什么。
　　在还是孩子的饕餮眼里，烛阴就好像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子，每天对着流口水，捉摸着怎么才能撒开性子吃个够本。
　　每天舔烛阴，咬烛阴，抱住烛阴撒娇，在烛阴怀里流口水，烛阴没带过小孩子，只觉得饕餮比其他几个龙子更加缠人，也更加喜欢他一点，殊不知这小屁孩一脑袋里全是吃，每天捉摸着怎么才能把他吞到肚子里去。
　　若是烛阴一直留在龙域，等饕餮长大了说不定还真能一饱口福吞了烛阴，但事与愿违，在法力最弱的椒图熟练化形之后，洪荒发生了一件震惊了所有神明的事情：天崩了。
　　不周山大劫，水神共工氏在与火神祝融氏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心怀不甘，一头撞向天之支柱不周山，天塌地陷，天河之水注入人间。
　　就像后世流传的一般，女娲补天，炼五彩石补穹顶，折神鳖四足撑四级，平洪水杀猛兽，万灵始得安宁。
　　本是皆大欢喜的救世神话，却埋入了一枚不详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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