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天纵

　　删掉方灵烨的号码就好像亲手抹去自己的一段过去、一部分记忆、一块人生拼图。这一趟回程比顾梓聿预想的快得多，就像是时间的进度被神之手拨快了，等到他走出地铁、站在入住的酒店门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

　　“饿了。”顾梓聿无意识地对自己说。

　　雪已经停了，他走进不远处一家大型超市，顺着沙拉台、熟食区、速食区兜了一圈，还在一个摆满了韩式拉面的货架前站了一会儿。旁边经过的一个拉丁裔女孩看到他站在货架前一动不动，还以为他是被琳琅满目不同种类的口味给迷花了眼，热情地上前向他介绍哪一款最好吃。

　　顾梓聿温和但机械地点点头表示谢意，其实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好像自从踏上回程的路开始，他的肉.体和他的灵魂就不在一个次元。他现在这个状况跟早上刚出发时，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完全是天差地别。其实回程的路跟去的路一样长，可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不知不觉的就跨越了大半个城市，直到走进这个超市里闲逛，再到现在站在这个货架前发呆。

　　他饿吗？他的胃在向他的大脑发送饿的信号。那种难受到甚至有点烧心的感觉，是他的身体向他渴求食物。可他的灵魂却并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他就这样从头至尾地在超市里转了一圈，空空手又出去了。收银员完全没有注意这个有点奇怪的人，她太忙了，所有心思都在排着队等她结账的客人身上。

　　顾梓聿就这样木木地茫然地走回了酒店。他迎面碰上田元元和其他学生。

　　“吃过饭了吗？”田元元冲他打招呼。

　　“吃过了。”烧心的感觉愈演愈烈，顾梓聿好像人飘在半空中，眼前的事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吃好了就快去换衣服吧，待会儿我们在 301 集合，一起过去。”

　　顾梓聿带来的正装是去年他参加梅纽因大赛在长安街上买的那一套。

　　参加模联需要穿正装，这也是一种限制，就好像玩 DND 的时候要穿长袍拿根木棍一样，能够让参与者真正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你把模联当成一场大型的 TRPG 游戏就好了，”郭弢当时是这么说的。他看着顾梓聿有点迷惑的神情，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年代他的同龄人中还有没听说过 TPRG 的人，“不知道什么是 TRPG ？听过 DND 吗？Dungeon and Dragon，龙与地下城？EarthDawn？Fantasy HERO？Gangbusters？Oriental Adventures？Legend of the 5 Rings？Paranoia？”

　　郭弢像报菜名一样向顾梓聿扔了一连串名字。也许它们都大名鼎鼎，但顾梓聿一个也没听过。

　　“万智牌听过吗？桌游呢？桌游不会也没玩过吧？”郭涛有点绝望了，这孩子是生活在史前时代吗？

　　顾梓聿也被问到后心发热：在他的记忆中，他几乎从没有过被问到哑口无言的经历，这一瞬间竟然觉得有点无地自容。他呐呐地回答：“…桌游，狼人杀算吗？”

　　“你直接告诉他 TPRG 是什么不就行了，”田元元翻了个白眼，“没事，我也不玩游戏，那些名字我也一个都没听过。有的人就是爱夹带私货，玩游戏疯魔了。Tactical role-playing game，策略性角色扮演游戏，说白了就是过家家而已嘛。”

　　出于对小学弟的“关爱”，田元元本来是打算“屈尊亲自”陪同顾梓聿去选购正装的：“你们男孩子懂什么挑衣服啊？我都快被那些傻直男买的衣服气死了！上次开会，一个个穿的像房产中介似的，剪裁不合身的、肩垫太夸张的、窄领配宽领带的、西装外套袖口长得藏住半只手的...本来人长得就一般，还不懂得好好拾掇自己，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到底还是个看脸的社会啊！”

　　顾梓聿满头大汗地婉言谢绝：别了别了，他还真没有让别的女生替他挑衣服的嗜好。但是他拗不过这位霸道学姐的脾气，只好无奈地打开手机上网，搜到自己在梅纽因大赛颁奖时的新闻图片，小小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拿给田元元看：

　　“学姐，穿成这样可以吧？”

　　田元元随手接过手机，定睛一看，脑子里的雷达就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这何止是可以啊？简直是太可以了！少年的身姿挺拔，凤眼清亮，身着黑色单排两粒扣的西服，内搭丝质的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黑色窄领带，干净利落，朝气蓬勃。

　　她有一小会儿没有说话，把手机还给顾梓聿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不出来啊，这个平时穿着校服看起来一脸学生气的乖乖仔，换上正装后居然有点“霸总”的气质。

　　“这衣服谁给你选的？挺合适。”田元元没话找话，旁边的郭弢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瞬间明白自己这个同事加老友估计是害羞了。他意有所指地“呵呵”怪笑两声，成功获得田元元的白眼两枚、巴掌一记。

　　郭弢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被打的手臂，悄悄远离这个暴力女。顾梓聿眼前闪过当时陪在身边的姜明珺：“…嗯，自己挑的。”

　　“哇，小学弟，你穿衣的品味很好啊，完全超过了直男的平均水平，你是直的吗？”

　　顾梓聿知道田元元在开玩笑，但他同时也听过郭弢是“弯的”的传闻，他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个问题：“这衣服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有请老板帮我稍微改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合身吧，看起来效果就会好一点。”

　　顾梓聿对着镜子，自己给自己打好领带。这是第二次他穿这身西装，上一次就是梅纽因决赛的那个夜晚，以及第二天吴老师的葬礼——那时的他，第一次背弃自己享受舞台的初心，谋算着用功利的手段拿下比赛、包揽全奖。也是穿着这身衣服，他悲痛欲绝地送别恩师，对着冰冷的遗像哀哀致意。

　　壁灯柔柔地散出橘色温暖的光芒，顾梓聿看着镜中的自己，往事如潮水扑面而来，他仿佛穿越时空，又变回了那个当时悲伤无助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身西装就像是一身铠甲，而他此时无所适从的孤独和那时站在决赛舞台上背水一战的决绝渐渐合二为一、融成一处。

　　他凝视镜子，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挂上代表牌，拎上公文包，最后检查了一遍该带的东西，就关上门向 301 走去。

　　301 是田元元和另外一个女生徐梦的房间，顾梓聿按了门铃，很快门就打开了，来开门的正是徐梦。他打了个招呼，跟在徐梦后面走过一个小小的走廊，基本上所有人都已经在 301 集合了，女生们大都直接坐在床上，男生们或站或坐在地上，聊着天或玩着手机。他跟在徐梦后面，叽叽喳喳聊得热火朝天的女生们看到他进来，一下子都安静了。

　　“好帅。”任然然喃喃自语，旁边的好友猛掐了她一下，用力度表示强烈的赞同。

　　田元元正在帮另外一个女生扎头发，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地问：“是谁进来了？”

　　“是我，顾梓聿。”

　　田元元抬头一看，这才明白所谓的“不上镜”是什么意思：同一套西装，当时她看的照片上的效果与现在眼前的真人秀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房间里暗，顾梓聿的侧脸轮廓都模糊在阴影里，但这不要紧。羊毛法兰绒混纺的斜纹西装将他的身型清晰地勾勒出来，黑色的面料泛着细腻的柔光。少年的头身比很好，颈长肩宽，恰到好处的剪裁突出了他的肩平、腰细、腿长。他看起来不像其他学生一样青涩，换了一身衣服后，似乎他也多了一种融天真与沧桑为一体的气质，那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气息，简直叫人为之心折。

　　任然然呆了一会儿，再把目光放到其他男生身上时，就觉得他们都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似的，看起来傻得冒泡。

　　“你是最后一个啦。” 林亦凡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闪出来，哥俩好地拍了拍顾梓聿的肩。田元元看着，低下头去把手里的辫子编完，却还是不小心弄疼了对方。那女生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也体贴地没说话，只听见那边林亦凡亲近地拉着顾梓聿絮絮叨叨。

　　“走吧。”大家都整装待发了，田元元给赵奇发了个短信，也算是向带队老师知会一声。HMUN 举办的会场就设在波城后湾希尔顿酒店（Hilton Boston Back Bay），离他们住的地方挺近的，大概步行十分钟就能到。

　　大家跟着田元元鱼贯而出，现在外头雪又下了起来。顾梓聿还好，虽然西装里面只有一件衬衣，但好歹这身西装就是冬天在帝都买的，料子厚实，勉强能挡风雪，就是脚踝冷。女生们就不行了，她们基本上穿的都是一步裙配丝袜，刚从暖气充足的酒店走到冰天雪地的户外，只能被冻得一边哆嗦一边小跑，还要顾虑自己脚下的高跟鞋，在这漫天飘雪里真是称得上“美丽冻人”。

　　顾梓聿倒是想吹吹冷风，让脑子清醒一点，慢慢地就落在后面，林亦凡却始终配合着他的脚步跟在他身边：“待会估计能见到部长。”

　　“若钦学姐已经到了吗？”

　　顾梓聿眼看着情绪就高了起来，毕竟杜若钦是这里跟他最熟的人了。虽然旁人可能会认为杜若钦性格不像田元元那么自来熟，看起来有点高冷不好接近，可其实他正喜欢这种双方之间有点界限、有点距离的相处方式，田元元那样亲密的热情，他实在是有一点吃不消。

　　“你和若钦很熟吗？”林亦凡貌似不经意地问，“我还以为是元元负责给你开小灶的呢。”

　　顾梓聿作为一个新手，第一次参会就来参加最高水平的 HMUN，肯定是做了个人的赛前紧急培训，这大家都懂。但具体到是哪位大神给他开的小灶，大家都知趣地没去瞎打听，反正要是校内的，估计这人选也就只能在正副社长杜若钦、田元元、郭弢三个人中产生。

　　只是看着这趟出来田元元明显和顾梓聿很亲近，学生们也就默认是田元元给顾梓聿补的课。

　　顾梓聿直觉觉着这问句哪儿有点不对劲，选择装傻：“啊，若钦学姐和我，我们俩初中的时候就认识，所以我的赛前紧急培训，主要是她，哦，还有田学姐和郭弢学长，他们三个人都有给我上过一些课。”

　　“哦，是这样。”林亦凡琢磨着“若钦学姐”和“田学姐”这两个称呼的异同，笑着眼睛弯了一下，他拍了拍顾梓聿的肩，“我看好你，加油！”

　　顾梓聿看着他小跑到前面和别的高二生讲话，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那种似有若无的压抑的气场马上消失了。他心有所悟，决定往后还是要离田元元远一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