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之郎君个个不好惹

　　余二说话不卑不亢，可这话分明没把这个“大头领”放在眼里。

　　“你说什么？”韩轲脱口便问，调门也不自觉高了三分。
　　洛云在旁也有些想不到，余二再能耐，也不过是个失了正主的西山关喽啰，还能拉出个谁来背书呢？

　　只见余二不慌不忙，走到韩轲身前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竟捉过他的手，替他将短剑归了鞘。
　　韩轲竟像是失了魂一般，只任他摆弄。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直半晌，韩轲方似醒过神来。只见他满面疑惑，连说了十数声“不可能”，提着短剑晃晃悠悠地颠出了屋，顺着东廊要出院，走到台阶处一个不留神，险些吃一绊。

　　洛云越发纳罕，忍不住问余二：“你跟他说什么了？”

　　“林姑娘想不到么？”

　　洛云摇了摇头。

　　余二冷笑一声道：“这天底下偏有这么一个人，若韩轲敢伤姑娘一分，他日他必会以千倍万倍的讨还……林姑娘聪敏过人，竟还想不到吗？”

　　洛云心中越发生了疑窦，可她瞧那余二一张脸像上了一层寒冰一样，很没个好脸色，便不愿多问了。

　　余二见状，也自不再多话，抬脚就要走。

　　身后人却突然叫住了他：
　　“余大哥，方才……多谢。”

　　余二听到这个“谢”字，不禁驻了足，略一迟疑，终回过头道：
　　“林姑娘，我知道你不高兴我叫你主母娘子，可余二叫你一声‘林姑娘’也决计不是讨好你，实则在余二心里你也算不得咱们的主母。我知道你同头领之间有难解的恩怨，你大可以恨他，恼他，可却偏偏不该瞧不起他。”

　　“你说我瞧不起他？”

　　余二微微一笑，却不直接答她，可话里的意思却已然是一种作答了。
　　“从前圣人尚且会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见穷山恶水里讨生活的人最终修成了凶神恶煞——也没什么稀奇。头领生不过就是金陵城一条烂命，泥浆里厮混才有了今日——在您名门高第林小姐面前，自然是不值当一看的。”

　　洛云没想到，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喽啰余二，实则心思细腻、口舌伶俐——倒是随了他的主子。
　　“你说得不错，想来那起子杀人放火的，乃至配军、山匪，大约都有一肚子的‘苦衷’。可若依了你的理，普天之下，命不好的人便都要作恶，长此以往，这天下还成个样子吗？你觉得我生在名门高第，不知人苦，我无话可说。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纵受尽折辱、深陷泥沼，却底线不退、良心不改——这才是真称得上‘英雄’两个字呢。只可惜，到了贵宝地我才知，果真这世上英雄少有。”

　　林洛云颇有几分慷慨陈词的气度，余二闻言默然，半晌方苦笑一声，心道：这原来就算英雄啊，我倒是不知这就是英雄。这样的人倒是也有，只怕少人夸他一句‘英雄’，倒是得有那不开眼的骂他窝囊。
　　只怕若石头领真成了这般的坦荡英雄，便护你不得了。

　　可他抬眼看洛云俏丽的脸上泛着红晕，大有义愤填膺之态，便不再争辩，索性吃瘪，甘愿做个灰溜溜遁走的好汉。

　　洛云见他神色古怪，不免心下打鼓，忽而一个激灵，一时竟也忘了什么名门淑女的闺仪举止，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急问道：

　　“他没有死，对不对？”

　　这问话脱口而出，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自己也说不清，这荒唐至极的怀疑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余二竟不以为荒唐，相反他略一沉吟，反问她：“姑娘说谁？”

　　*

　　林洛云没想到，余二在她这儿都这般谨慎答话，可饶是有流言纷纷扰扰传了出去。没几日，从大寨到下面四店八路的喽啰们都传，说石秀没有死。

　　那日跟着一道去攻城门的三百骑兵，苟得性命的寥寥。谁也说不出个究竟。只知道等宋江大军赶到拔开城门抬起刀阵机关时，下面只是一片血肉模糊，瞧不出个人形。
　　这样看来，那些流言倒也不能全算空穴来风。

　　可既然人没死，何以全然没个消息呢？
　　这倒是没人说得上了。

　　不过，不管他是死是活，西山关里却是一切照旧。大抵是宋江此番带了半山的人手去兖州，纵使西山关要紧，大寨也到底没有再派个人过来补石秀的缺。

　　倒是燕青辛苦。听闻杨雄近来多病，卢俊义负监寨之责，便命燕青每日晨起过来，代为督练西山关的守兵。

　　燕青走进后院，只见日前红艳的喜字装扮早都换成了奠仪素缟，心头很没滋味。

　　他在堂屋的灵位前拜了一拜，转身要去后边，却是举步踯躅。
　　他是个不拘节的人，从前出入林洛云所住的内院也是毫无顾忌——想来大丈夫行事坦荡、心自无愧，又何必瞻前顾后。
　　可自打石秀临行那番“我死了你便娶了她”的“关照”搁在他心里，他这无愧竟也好似成了有愧，自觉足下千钧迈不开步。

　　“石三郎啊石三郎，从前我只笑你心窄看不开，不能快意潇洒。没想到终有一日我竟也被你害得，搅合进了这笔糊涂账里。你快回来，这一屁股的冤孽账没人替的了你，你不能死。”
　　他一面说，一面敲桌扬起一杯案前供酒，手一扬尽洒，燎得烧纸锭的火盆一晃，复又烧得更盛了。

　　燕青长吁短叹，原路退回。走到廊下却被人叫住了。

　　“兄长！既然来了，怎么不说句话就走？”

　　燕青转头看，只见林洛云站在花厅下。她并未着丧服，依旧穿着一件家常的旧衣，唯独手指间却夹着一只绒线缠成的小白花。

　　“怎么，莫不是你还记得他是替你去的济宁，你心中不安，不敢见我这个孀妇？”她说到“孀妇”二字，竟嘴角微微一翘，盈盈一笑，媚胜海棠。

　　燕青不禁有了三分痴意，长叹道：“你在怨怪我？是啊，去济宁的，原该是我。”

　　洛云又笑：“不，你错了。你不该去，他也不该去。”

　　燕青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说他们压根就不该去打那什么兖州府。什么山寨“大事”，在她眼中不过是轻贱人命的荒唐事。

　　燕青不愿去断个中是非。他也曾为洛云所描述的清明世界心驰神往，可尘网浮沉廿余年，他纵有英雄意气，却也不能不气短，不能不怀疑。
　　从来随波逐流易，逆流而上难。

　　只可惜那晚没能带她离开。想起那晚，倒是欠林洛云一声多谢。

　　“你莫提那晚，我可是后悔呢。可恨我怎么糊涂记错了时辰呢。”

　　燕青心知，他这个契妹别的本事且不论，心细的劲儿却是一等一，断然不会做记错了时辰的马虎事。她不过是有意提前演一出戏，叫他瞧见石秀暗中的布置，弃了带她走的念头。

　　可林洛云饶是不承认她是故意。
　　她笑着，直呼可惜：“真是白便宜了你两个，尤其便宜了你们那个宋大哥。就该叫你们两个在这西山关内院里斗起来，最好能血溅当场。再叫你们那宋大哥蹲在济宁等个空，被兖州府的城防碰个百无计策、灰头土脸才好。”

　　“低声！”

　　“怎么，说了你们大哥的不是，你心里不痛快？你当宋江存的什么心思？他打下兖州，退可做一番戏，献了大宋皇帝，拿数不清的性命给自己换一个封妻荫子的大功名；若想更进一步，甚至可裂土封侯，做个山东之主，到时候各路杀起来，哀鸿遍野都是寻常。总之进退死的都是别人——也不知道这么多血能不能给他洗出一个宏图霸业呢。”

　　“你想怎样？”

　　“我要搅得他招不成安，也缺兵少将驱使，只能陷在这梁山水泊里，开荒垦地做个憋屈的村夫。”

　　燕青听她这一大盘话，竟是不自量力要留在这山寨兴事的意思，几分担心更杂着几分惊骇：
　　“我不和你论理。且说实际的，你就算再怎么练那三招两式，也只是个闺阁女子，断不可这样口上没个把门的浑说。”

　　“不错，我那几招花拳绣腿和你们这一众英雄好汉们自然不能比。可如今我身份不同了，我可是你们梁山泊英烈的‘未亡人’，一时悲恸口不择言有什么奇怪？你们宋大哥不是自诩仁义吗？怎么，连我这样一个小女子都容不下？”

　　她分明是暗讽宋江假仁假义。她如今倒要借着他这张仁义的面皮，做个在山寨行走的护身符。

　　燕青默然半晌，方开口问她：“你竟是铁了心要留下了？那倘若，倘若石秀没死呢？倘若有一日他回得山寨……你又该如何？”

　　林洛云闻言一愣，“怎么，你竟也信那些传言？”

　　“我信。”

　　“就因为他没有放那只鹞鹰回来？”

　　“就因为他没有放那只鹞鹰回来！”

　　战场生死无情，兴许仓皇之间，就没来得及放鹞鹰了呗，这也做得准数吗？洛云觉得燕青的这番论证很没有是说服力，可也懒待和他缠磨，只是微微一笑。

　　燕青在这件事上却是反常的执拗：“不，若真是到了那一刻，他便是拼尽了力，也会放鹞鹰回来的。”

　　“你偏就知道了？”洛云抬头瞧他，眉眼间分明是不信。人求生恶死是本能，纵是到最后一口气也少不得还要存着三分妄念垂死挣扎一番的，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鹞鹰呢？

　　因为他爱你，爱极了你。

　　话到嘴边，却到底是没出口。
　　燕青看着她，很有些百感交集。他知道她所想很符合人之常情，可惜她似乎常常会忘记，石秀不是常人，倒是个常在地狱门口游荡的疯子。

　　他太明白石秀心中的纠葛和算计：他若是活着，自然不会丢开手；可若是他自知活不成了，却是绝不会忍心她一颗心悬着，无人依靠、孤苦度日的。

　　他的另一层想法，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在洛云面前出口的：若依着他的一点可笑的心愿，也是极不忍看着石秀就这样草草丧命的。
　　倒不是为着梁山兄弟的情义，单单是因为燕青觉得，兀的一个拼命三郎，若是就这样没了，那他这一生也未免太叫人不忍了些——
　　一世的不甘心，一世的争强拼命，竟没换来半刻的甜。

　　他相信石秀一定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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