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怜儿？”盼婶儿看到紫怜后竟是一脸讶异，随后转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了仇不得。我心中觉得奇怪：她同仇不得说了这许久的话，却没有看到紫怜也在么？
　　“说来话长。”仇不得闭了闭眼，微微摇头道。盼婶儿听后一副了然的模样，便不再追问，轻叹了一声后转回头对紫怜道：“好闺女，快让盼婶儿好好瞧瞧！”盼婶儿抬手轻轻抚上了紫怜的面颊，打量了一番后怜惜道，“哦哟，怎么瘦了？”
　　“盼婶儿……”紫怜并未回答，而是声音略带着些委屈地唤了一声，随后开门见山道，“九阿公认识子释，你知不知道？”
　　盼婶儿听后神情一滞，又是一声叹息后，才道：“老头子没有同我说过，可我早就猜到了……怜丫头，不是我要瞒你，我……”却说不下去了。
　　突然一声轻咳传来，是仇不得。本是他闹出的动静，待紫怜看向他时，他却别过了头去。此时的他已回复了老年容貌，配上这副赌气模样瞧着竟有几分童趣可爱，果然，紫怜忍俊不禁弯了嘴角，哄孩子一般道：“九阿公，也不怪你。”
　　我坐在不远处的茶案前静静地看着他们，暂且不论甚么仙凡转世，眼前其乐融融的三人如同一般的祖孙无异。
　　突然有响动传来，仇不得看向了我们这边，我也随着他的目光转头一看，是墨夜，她已站起了身来。
　　“你们都瞧着我作甚么？戏看完了不走，难道还要在这儿赏月不成？”说罢，她抬步便走。
　　走过盼婶儿时，她突然驻足，抬眼打量了盼婶儿几眼后看向了仇不得，语气很是讥讽：“你这副模样，就是为了她？几百年了，你却总是不长记性。”
　　盼婶儿虽然没有做声，可脸色却明显变了，显然，她是被墨夜戳到了痛处。即便仇不得选择与她一并老去，我想，她的内心深处依然明白，自己死去后，仇不得会继续活下去，会遇到下一个让他陪伴一生的女子。他能许诺一世陪伴，却许诺不了一生一世。
　　而一旁的仇不得听后目光如炬地瞪着墨夜，眉头越蹙越紧，忍在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出了口：“你肯为了一个对你无意的凡人折腾三世，这哪是小情，这是大义，我岂敢和你比！他的后人就在这里，你可要去照拂一下？”
　　墨夜冷冽的眼刀射向了仇不得，也不做声，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瞧，而仇不得也不甘示弱，瞪圆了眼睛“回敬”墨夜，像极了正在闹脾气的小孩子。
　　我不禁拉住了小白的袖子，这二人若是打起来……哎，我还真有些好奇，会是个甚么结果。我刚与小白四目相对的当口，便听一阵嗤笑传来，等我转头看去时，墨夜彻底笑出了声来，随后，眼见得对面的仇不得眉头渐松，也跟着墨夜一并笑了起来。
　　看着眼前笑得难以自控的二人，我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般难受，我知道他们在笑甚么。然而，当顾紫怜带着满脸的莫名其妙转头看我时，我只是对她无奈一笑，我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悲愤至极处时，那种笑到难以自抑的感受，我笑自己的荒唐，更笑这人世间的荒唐。这种感觉，我并不希望她经历，可我也明白，她所追寻的过往，会带给她无法逆转的影响。
　　“轰隆！轰隆隆隆！”
　　“啊！”紫怜的惊呼声紧随着一记惊雷响起，将坐在她身旁的我吓得一抖。就在这时，我突然觉着对面空空无人有些不对，这才发现王显并不在水榭中。
　　“嗯？王显呢？”我问。
　　“她爹找他。”仇不得率先止住了笑声，边向紫怜的方向抬了抬下颌边对我道。
　　“我爹找他作甚么？”紫怜登时紧张了起来。
　　我抚上她的肩头，安慰道：“放心，想想当日在峦山抱的情形，你爹对王显可谓是言听计从，你的子释还能吃亏不成？”我还想再多说几句，久未出声的小白突然开口了：“顾姑娘，令尊只是想劝他在顾府住下。”
　　“白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他还能如何知道！”我抢先道，随后抬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晃了晃。
　　紫怜立刻会意：“呵，我都忘记了，白先生听力了得。”
　　“看这乌云蔽日的样子，很快就会下雨了，”盼婶儿抬头看了看天，随后对众人道，“已经起风了，还不走么？可不要在这儿受了凉。”
　　“怜丫头！这雨一会儿就要下了，定是来不及赶回你家了，快给我们寻个去处！”仇不得背着手指使道。紫怜爽快应声时，墨夜斜眄了仇不得一眼，我以为她又要出言讽刺，谁知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并未言语。我心中一叹，也不知这二人是不是算是冰释前嫌了。
　　当一行人小跑着踏入前日紫怜醉酒小憩的楼阁那刻，已是大雨倾盆，我凑到墨夜身旁问她，仇不得与她能不能像那日的王显一般瞬移到楼中来，她一边拍打着淋湿的袖子一边瞪我，并未回应。
　　“我本以为，子释没能进入二重境，是因为他是第一重境的主人的缘故。”紫怜似乎并不在意身上的雨水，认真地看着仇不得，问道。
　　“我们这些长命鬼不受肉身左右，”仇不得捋着胡须，不紧不慢道，“不像有前世今生的凡人，同聚于幻境中也无妨——因为他们本就是两个人。”
　　语毕，他看了眼紫怜，发觉她正似懂非懂地盯着自己后，深叹了一声，继续道：“洞悉境本就只是一个为精魂创造的幻境，曾在幻境记忆中出现的神族若是强行进入，两个本我无法共存，幻境便会崩塌，一同跟进去的人则会被永远困在洞悉境中。说得再直白些，现实中的你们会长睡不醒，直到饿死，肉身死后魂魄依旧无法超脱，会永远在幻境世界中徘徊。”
　　“哦……我明白了……”紫怜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众人一时无话，我抬眼向屋外的雨帘看去，阵阵湿气与泥土味令我莫名的心安，雨雪相比，我总是更喜欢雨多些。然而夏日的雨水来得迅猛去得快绝，渐渐地，老天收回了我的这份心安。
　　“雨停了。”墨夜的语气总是这样清冷，明明是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声线，听起来却是判若两人。可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好，正是因为她这与我截然不同的性子，才使我几乎全然接受了她那张同我有九成像的脸。
　　看着墨夜径自向外走去，我们余下的五人极有默契地静静目送她远去。
　　“你们是要回顾家，还是去我那里坐坐？”仇不得率先开口，虽是询问的语气，但我明白，他这是还有话说，要邀我们去茶舍一叙。不过，他这话只看着我与小白说，似乎并没有邀请紫怜的意思，我忍不住稍稍偏头看了看她，只见她双眼放空，依旧在认真思索着甚么。
　　“好。”小白会意，我也随着点了点头，随后抬手轻轻推了推紫怜的手肘，问：“想甚么呢？这样入神？”
　　“嗯？”紫怜愣了愣后，终于回过了神来，“啊……总觉着脑中隐隐有段模糊记忆在那儿，却总是无法串联起来……似乎是梦中的他，又似乎不是……”
　　“那应是和景的记忆，”仇不得似是向紫怜解释，又像是在喃喃自语，顿了顿，才回复了原本的声量，“丫头，你还有后悔的机会——不只是和景的记忆会同你合二为一，甚至还可能会有一部分千唤的记忆。你确定还要继续下去么？”
　　紫怜听后一怔，惊讶地瞪圆了双眼。
　　“她有了千唤的记忆会怎样？”我问。
　　“不好说……”仇不得想了想，“不过倒也不会有甚么太大的影响，毕竟千唤的魂魄所剩无几已若游丝，她的记忆自然也不会太多，许是她生前的一些执念，又或许是她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仇不得又顿了顿，才道：“重要的是：那之后，你身上会有回光池的气息，而你又同子释在一起，怕是会引来许多麻烦。”
　　“可是，即便我不再追寻前世过往，前世过往真的会放过我么？既然转世，为何偏偏要再次遇到？千唤同穆家那位先祖将军，和景与穆舍，我与子释……九阿公，你不觉得我们的命运是纠缠在一起的么？不论几生几世，有业未了，一切总会轮回。若是如此，我愿意在此生了断，我信命，但不认命。”
　　紫怜这一席话说得仇不得哑口无言，他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最后终是妥协了一般，重叹一声，一边嘟囔着“随你、随你”，一边背着手向门外走去。
　　“怜儿，老头子脾气倔你是知道的，但他也是心疼你，你可不要怪他。”盼婶儿拉过紫怜的手，语重心长道。
　　“盼婶儿，怜儿明白。”
　　“嗯，”盼婶儿点了点头，“走罢，来茶舍喝口药茶去去湿气！”
　　“你可不要多事，人家不放心子释，急着回家呢！”屋外传来了仇不得的声音，说到“子释”时，还特意抬高了声调。
　　虽然是阴阳怪气，但仇不得说得很准，紫怜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王显，急急忙忙地赶回顾府去了。我与小白则随着仇不得夫妇一路慢慢踱步到了无名茶舍。仇不得推门便入，看来他离去时并未锁门，想想也是，黑鳍身量不小，纯黑的皮毛更添了几分狠厉，有他看家自然不必担心遭了贼的惦记。然而，进门后我却并未见到黑鳍的身影。
　　盼婶儿为我们沏了药茶后便回屋去了，凉棚下，我一边啜着茶，一边闲听着小白同仇不得谈天，左不过是说些这几年行走在外的一些见闻，并没有甚么正经的要事。
　　“盼儿，带小弟出去转转罢。”小白喝茶润嗓的档口，仇不得突然抬头朗声道，语毕便听得房门开启声，却无人应声，我们三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盼婶儿正瞪着仇不得，面上的表情满是警告意味。
　　“嘿嘿嘿……”仇不得突然满脸堆笑，换了低三下四的语调道，“娘子，烦请你带小弟出去转转，可好？”
　　盼婶儿听后心满意得地弯了嘴角，对着前院高声道：“小弟？走！嫂子带你吃糖糕去！”
　　“哎！你等等。”仇不得突然叫住了盼婶儿，手中掐算了一番后，道，“带套衣裳。”
　　这回盼婶儿倒是没有“发威”，只是微微一愣，嘴里嘟囔着“这么快”，随后快步向房中走去，不一会儿便挎了一个包袱出来。
　　“那我们先去了。”盼婶儿对我与小白点头示意后，便招呼小弟出了门去。
　　我心中很是疑惑，不过是出门遛一遛，何必要带上一套衣裳？老头子方才在掐算甚么？
　　我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小白，他挑眉摇头，表示并不知情，看他怡然吃茶的样子应是并不好奇这事，我便索性问仇不得道：“不过是出门转转，拿包袱做甚么？”
　　仇不得喝酒一般干了杯中的药茶，随后对我道：“小弟一会儿会变成人身，总不能让他光着回来罢？”
　　“哈，你不止会读心，还会占卜掐诀之术呐！”我忍不住打趣他。
　　谁知他听后却是一脸正色，反问道：“你可觉得读心是个了不得的能耐？”
　　“那是自然，”我不暇思索地点头，“少了无谓的猜忌，使谎言与骗术无伸展之地，这世道定会清净许多。不过……”我转念又道：“这世上哪有人是非黑即白的呢，即便是个大善人，一生中也难免会有几次阴暗想法略过心头罢？”
　　仇不得听后不置可否，转而再问：“那倘若所有人都能够读心呢？”
　　我本以为他只是闲来说说罢了，然而当我不经意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后才发觉，他这一问是极其认真的。
　　“若是人人都能读心？”这未免太过荒唐了，“那同光着身子上街有甚么区别？”
　　仇不得拿起了身前的茶杯，眼光注视着杯中的凉茶，手上的动作却停下了，整个人定如石塑，不知在发甚么呆。正在我意欲开口唤他一声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看我，眼中带着一抹自嘲般的笑意，道：“对，你说得没错。这便是我们的世界，你们口中的‘仙界’、‘神域’。”
　　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除却愣愣地看他外，我不知该说些甚么。
　　所以……在“他们那边”，人人的思绪都是互通的？可是每个人的喜憎善恶都是不同的，遇事的反应作为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一致，众人最终定会各自为政，那岂不是每天都会有源源不断的争端么？这哪里是仙界？这明明是个火坑！
　　“觉得不可思议，对么？”仇不得淡淡道，“一边是受生老病死的掌控，一边是所思所想人尽皆知……”他终于将茶杯凑到了嘴边喝了下去，随后放下茶杯继续对我道，“肉身的自由，还是这里的自由，”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要哪个？”
　　“鱼与熊掌也！不可兼得！”仇不得苦笑着摇头。
　　“是么？”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你们在人间可算是如鱼得水呢！你们既脱离了思想的禁锢，又可以不像凡人一般须得承受轮回的束缚，无所不能的你们，是神，是仙！这不是甚么‘不可兼得’的两难境地，这不过是极其简单的择优而选罢了。”
　　“哼，你懂甚么？管中窥豹！”仇不得瞥了我一眼，张口似是要辩白一番，却终是忍住没有出口。
　　“对，我正是因为不懂，才想问你一些事情。”我顺水推舟问道，“你们那仙界即便人再少，也不会只有你们这几个罢？为甚么是你们来到了这里，你们又为何留在了这里？难道都是为了千唤？那她又是为了甚么？一时好奇？为了在凡人中身居高位的特权？抑或是对你们那个仙界忍无可忍的叛逃？又或者说……”我停顿了一下，分别盯了盯他们二人的双眼，才慢慢说出了最后一句：
　　“是无穷镜出了甚么问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