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吴雪到达二十号包厢前，高帆正好推门出来。后者见到她，浅浅拧眉，“怎么这么晚？”

　　“病人太多，排队了。”吴雪探探头，“叔叔身体还好吧。”

　　——说来，这十年间，吴雪一个人在国外。除下前些年，叔叔因某些原因，在监狱待了六载春秋后，其余四年，这位以叔叔自称的，并在吴雪的记忆里，一直存在的这么一个人，便经常漂洋过海，到美国来看望她。

　　也正是这位叔叔告诉她，他与自己的母亲乃故交。且因意外事故，吴雪父母双亡，她内心不堪打击，才潜意识里，将这部分悲伤的记忆抹去。

　　叔叔也一直说，过去的记忆，记不起也罢。

　　可真实的情况，是每逢吴雪见到足以唤醒，她内心深处的悲伤之人或物时，她的脑袋，便会发出强烈的抗议来，折磨到她难以忍耐。

　　刚才的董先生，便是一例。

　　并且她发觉，这种头痛的发病率，越是近乡，便越是频繁。这种不知自己来于何处，又去往何方的感觉，她厌烦至极。所比起叔叔说，回忆起了徒增伤悲，她倒宁愿选择，去过一个清楚明白的人生。

　　又或许，比起之前的胆怯，她此番寻找记忆的旅途，才是她内心真正强大的开始。

　　高帆答：“小感冒，已经痊愈。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吴雪呼口气，“不过还是谢谢你了，高先生。还麻烦你大老远，专程跑去机场接待叔叔。”

　　高帆不悦，“你总是喜欢，跟谁都是这么客气么？”

　　“客气一点，不好吗？”

　　他又被这一诘问，问得哑口无言，并又百般无奈去。——其实，说起与吴雪的渊源，他倒是，一直感到挺不可思议来着。

　　大学时，吴雪无故退学，并且迅速与急切，他甚至没能与她好好道个别。哪料，去母校回访一途中，他又如此意外地，与当时尚在病中的吴雪重逢。他乡遇见她时——那种感觉，他别样激动，且至今难忘。

　　又或者说，那个时刻，他才知道与确定，眼前的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绝对是与众不同的。

　　知道了吴雪去处，并得知她发病原因，高帆开始了他，中美十年的长途征程。大学教师任职期间，他时间宽裕，基本两月一次，便要飞往美国去看她。只是后来进了官场，他时间不允许，便只能年终，抽出一两天时间，飞美国一趟。

　　这个毅力，他不曾为任何一个女人坚持。

　　唯独吴雪可以。

　　瞧见他眼中的晦暗，吴雪忙解释，“我只是，不习惯与人亲近。但是高先生你，可是我很乐意麻烦的人呢！”

　　她笑了笑。

　　高帆瞥她一眼，“那里面这位？”

　　“我叔叔？”吴雪拧眉，“他怎么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向你自我介绍的？”高帆试探。

　　吴雪听闻出这话中音，盯向他的眼睛，“你今天有点反常哦，高先生——”

　　高帆不再理睬她，“您请进吧，吴小姐。你叔叔已经等待很久了。”

　　吴雪莞尔，悄悄走上前，“叔叔是我妈妈的故交，并且待我很好。这个我很确定哦。”

　　两人进去后，互相对视了一眼。

　　吴雪见到孔宴，抱了抱他，“许久不见，叔叔你又胖了不少！”

　　孔宴拧眉，“那岂不是，离‘奶油小生’这个称号，越来越远？”

　　“不呀，叔叔现在是‘奶油老生’。”吴雪奉承。

　　高帆插嘴道：“小雪在国外生存的这几年，嘴巴也甜了不少。是吧孔叔？”

　　孔宴看二人一眼，顺势坐下来，“如今算算，我们小雪，今年也——二十有九了呀。”他又转向高帆，“孔某之前，也与高先生谋过几面，只是不知...”

　　“晚辈三十有四。”

　　吴雪也坐下，拿起菜单来，“叔叔问这个做什么？”

　　“还用我说么？你们可以看看周边，有谁是到了你们这个年龄，还孤家寡人一个的？”

　　“叔叔，我的情况特殊。”吴雪辩解。毕竟，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是希望讨个有心理疾病人，做老婆的？

　　“可现在不是不特殊么。”孔宴看看高帆，“我看高先生就很合适。就是，我有一个问题，还想请高先生解释一下。”

　　“您说。”

　　“卢凡小妞妞，是你何人呀？因据我所知，高先生你，可至今未婚呢。”

　　吴雪使个眼色，“妞妞，是高先生姐姐的孩子。”

　　点到为止，便提醒他不要再提。

　　孔宴蠕动蠕动嘴唇，只好把余下的话，悉数憋回肚子里去。又转向吴雪，“那我所说，你意下如何？”

　　高帆也看向她。

　　“什么？”吴雪点完菜，放下菜单。

　　孔宴挤挤眉，“终身大事，你们两个！可别又说什么，你们乃普通朋友关系什么的。叔叔会很开明，再者，你们也到了时间...”

　　吴雪终于听不下去，“叔叔，你在说些什么！”

　　“不用不好意思。”孔宴看向高帆，“男子汉，现在不主动一些，更待何时？”

　　接收到信号，高帆点点头，“好的孔叔。既然您提了，那这件事情，自然得提上日程。”说着，他看向一旁的女孩儿，“我喜欢吴雪十年不变，所心中所属，天地可鉴。”

　　闻言，孔宴莞尔，“吃饭。”

　　可吃不下去饭的，是吴雪。她回望高先生，后者朝她耸耸肩。意思在说：我是真诚的。但如此真诚的态度，吴雪却是在今天，才体悟到。

　　之前高先生说辞，是他本人，与吴雪乃旧相识。所看她当时模样，甚感惋惜，才选择热心肠，一次又一次帮助她。直到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她一步步，从抑郁症里走出来，并考上美国的大学，以及后来的研究生。

　　她的转变，高帆功不可没。

　　可是在今天，这位大功臣告诉她，他心有意者，竟就乃吴雪本人。

　　这顿然让她惊讶不已。

　　一直以来，吴雪眼中的高先生，都是斯文儒雅、谦谦君子、彬彬有礼的代表者。并且他才华、学识，又均为上乘，哪愁找不到好女子来相配？只是他太优秀，自然而然，他的眼光也就优秀，所到头来，才导致孤家寡人之果。

　　她自认为，自己是配不上他的。

　　晚饭吃完，吴雪又得知，叔叔此行目的，便是准备，在坤江定居了。说既然吴雪学业已成，不再国外、坤江两头跑，他一个老头子在帝都，没有人陪伴，还不如回到坤江，还时常能见见吴雪。

　　吴雪自然乐意。

　　她就要忙着，回去找房子。孔宴却告诉她，他们家在坤江是老宅，他想回到院里去颐养天年。吴雪询问住址，发现竟与她现在居住，所离不远，便欣然答应了。

　　夜渐深。

　　高帆开车，先将老爷子送回老宅，又调转车头，赶往吴雪住址。登时，逼仄的车厢因少了一个人，到只余下他们两人时，莫名，空气中多了一丝紧张与尴尬。

　　吴雪舔舔嘴唇，看眼驾驶人，“也许——还是我太天真了。所以，你们男人，也不会无缘无故，便对一个女人好的。我这么说对么？”

　　高帆闻言，想了想答：“大部分男人，应确如你所说。”

　　“那你呢，便是那大部分人里的一份子咯？”

　　高帆看过来，点点头，“确切说，我是这里面的典型。你也可以批判我功利，但我的信条如此，只对一个人好。”

　　“我哪敢批判你。”吴雪摇摇头，“那样岂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低下头，“我的意思，是我迟钝了。”

　　两个人沉默片刻。

　　高帆握上她的手，“若是嫌晚的话，我也不会陪伴你十年之久了。”

　　吴雪未答话。

　　可她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已泛起闪光。她轻轻擦拭掉，莞尔一笑，“谢谢你，高先生。”

　　“我说过，我并不想听吴小姐你的‘谢谢’、‘对不起’、‘不好意思’。”高帆将车辆停在路边，“难道你之前恋爱，对他也是如此态度？”

　　吴雪甚为惊奇，“难道我之前，还有过恋爱经历？”

　　意识到说错话，高帆稍稍张开嘴巴，在空中呆滞良久。

　　他再次发动车子，“猜想而已。”

　　“好的，这点高先生你介意的话，我改掉就是。”吴雪又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很好奇，高先生你，之前交过女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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