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千禧年，春。

　　夜晚，万里阴云。吴雪检查完，匆忙从医院，赶到锦江酒店时，还是晚了半个时辰。并且，眼看就要见到叔叔，这还是自她上月回国、叔叔出狱后，她第一次与他重逢。莫名，她因感到些微激动，所不自知，便加快了脚步来。

　　不过今晚的锦江，似有大客来。

　　光是一楼大厅，所增添的服务生，便比平日里多了将近一半有余。此刻见她进来，旋转门后的两位美女迎宾员，立刻亲切道：“欢迎光临！”

　　却险些，吓了吴雪一跳。

　　她本能地，身体立刻蜷缩起来，随后戴上连襟帽，才犹豫着往前走去。高先生告诉她的地点，是在三楼的二十号厢房。吴雪依据，之前来过这里两次的经验，凭空判断出它的具体位置，便径直上了楼。

　　但她并没有料到，就在三楼楼梯的拐角处，她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相撞间，因力道的惯性，她险些，就仰头滑下去。可那位先生眼疾手快，很是敏捷地，便抓了她的手臂，将她拉往平面上来。

　　感到抱歉，她定下心神后，朝对面的人鞠躬道：“不好意思先生，是我太匆忙了...”

　　向您道歉——

　　可她并没有说完。因再次抬头时，对面的这位先生，表情甚是怪异。——他的双眸泛起些微红血丝，英挺的剑眉，也气愤地拧在一起。显然，他饱含愤怒。

　　不过，吴雪注意到的他，却又绝非单单，仅此而已。

　　这种感觉，好奇怪。

　　似熟悉，却又一点点印象，她都记不起来。

　　转而，她低头看到先生的皮鞋。因为救她，所被她一脚踩上去弄脏。吴雪渐而明白过来，他大概，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吧。

　　所以她应该，也是想多了。

　　“先生，若是因为我弄脏了您的皮鞋，而感到懊恼，我给您擦拭一下就好。”她说着，便掏出手绢，顺势就要蹲下。

　　董市长却一下捞上她的手腕，将她拉起。

　　吴雪受到惊吓，慌张地往后挣扎。可随即，在看到董街明右侧脖颈上，那一颗梅花瓣胎记时，她一下安静下来。转而，剧烈的头痛，便登时让她痛不欲生。

　　——这个胎记的出现，仿佛勾起了她遥远地，似从上个世界、上个人生中，她携带而来的记忆。

　　又像是她想要摆脱，却又总是阴魂不散的梦魇。

　　董街明皱着眉头，将她拉起，并禁锢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注视过来。吴雪因为挣扎，以及剧烈的疼痛，额头上隐隐渗出汗珠。

　　而此时，站在两人身后的孟秘书，舔舔嘴巴、咽口唾沫，才回过神来。

　　这个世界，果真还是无巧不成书。

　　哪能料到呢。偏偏是在这里，在今晚，他亲爱的董市长，还真就遇见了这位，让他无法坐怀不乱的前任。

　　惊讶的同时，他不得不客观地感叹一句。

　　孽缘、孽缘呀。

　　“董市长息怒，您息怒。”他忙走上前调解，“财神爷们已在楼下等候多时，我们如此怠慢，怕是不妥...”

　　哪知，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上司的大手一挥，他便踉跄后退个几步，险些摔倒。

　　得，劝解不成，反被误伤。

　　他咬咬牙，心里诅咒道：让你碰碰壁，就知道大官难做了！

　　吴雪被这一幕，吓得缩紧脑袋。董街明故意抬起她的下巴，与她作对，“你是哑巴么，吴雪？”

　　被喊出名字的人，心头一惊。

　　登时，她的头痛也因注意力的转移，一下烟消云散去。而眼下让她委实感到惊讶的，是此刻禁锢她的，这个奇怪的人，竟是认识她的。

　　她瞪大眼睛，嗫嚅道：“你...如何认得我？”

　　如此一问，董街明的深眸一紧。

　　他紧握吴雪的手掌，力道也渐渐松弛下来。若说方才，他瞧见她陌生人般，如此镇定自若地与他交谈，他委实，是感到气愤的。可不是么。难道仅十年不见，就足以让曾经的恋人，如今相逢陌路？

　　可她最后这么一问，眼神中又饱含真挚与诚恳，给他的感觉，又确不像佯装。

　　那么，这一切，又该怎么解释？

　　他深深拧眉，心里充斥着无数的疑问与愤懑、委屈。当年又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眼前的这个女人，人间蒸发般，抛弃了家乡，抛弃了自己。

　　可随即，他又立刻平静下来。

　　“这么说，你确是叫吴雪。”他问，却故意不带疑问语气。

　　——既然她还身处坤江，既然让他在此与她重逢，那么就可以说明，以后时间，充足且可观。他又何必动怒。

　　吴雪受惊吓的小猫般，害怕地点点头，“我的医生告诉我，之前因为某些事情，我的某部分记忆，一直呈残缺状态。所以我无法认出先生你，还请多包涵。”

　　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什么屁先生！

　　董街明的内心，顿时在狂傲的叫嚣。此时，如果他的心胸是钱塘江，那么不好意思，它就得涨潮。更加让他，感到愤怒的，是若真如她所说，她的记忆确有残缺，那么为何单单，忘记的是他？

　　难道当时相恋，于这个女人所说，本就只是，一段可以随意抹去的，不值一提的历史么？

　　着实，欺负人也。

　　又怎能让他不怒？

　　是的，他站在原地，心如雷声轰顶。可面上神情，却波澜不惊。——这也是他一早，便引以为傲的本领。

　　他放开吴雪。

　　孟秘书见状，忙走上前，“哎——，这就对了嘛！有什么事，好好说，好好...”

　　却被董街明反手捂上他的嘴巴，冷冷往后甩去。

　　孟秘书是最后，停靠在了栏杆边，并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他愤懑地一吼，“董街明，正事要紧！”

　　并在心中补了一句“你丫的”。

　　可这边，董街明却在专心致志地嘱咐初恋，“那你今天可以记下。之前，你确有那么一个朋友，叫董街明。”

　　吴雪迟疑，朝他指过来。

　　“没错，是我。”

　　吴雪随即感到抱歉，“啊...真是不好意思了。那么，我还想请问一下董先生，我们之前，...是哪种关系呢？程度如何？”

　　董街明拧眉。

　　见状，吴雪的心跳，便又加速不止一倍。她其实，内心倍感疑惑来着。疑惑自己之前，挑选朋友的眼光，似乎与现在，大相径庭。

　　因眼前这位朋友，正是她现在所讨厌至极的，坏脾气的人呀！

　　“看来这么问，有所冒昧了。”吴雪尴尬一笑，“那么以后再聊，董先生您先忙。”

　　她看一眼他身后的孟秘书，准备识趣地退下。

　　哪料，眼前的董先生，并不放人。

　　他挡在前，严肃道：“你说以后再聊。好，那么你告诉我，你我如何联系？”

　　吴雪闻言，更加尴尬了。

　　不等她回答，董街明便一语揭穿，“你分明，就是在糊弄。”

　　“我是看你们太着急...”吴雪一边解释，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一支笔，“董先生您，可以留下联系方式。”

　　董街明白她一眼，将笔夺过来，兀自握上她的手掌，在上面奋笔疾书起来。

　　——登时，这个瞬间，吴雪浑身，打了满满一个激灵。

　　其实靠近仔细看来，这位董先生，生着精致的五官，以及姣好细腻的皮肤。虽说脾气臭些，但仅这短时间的接触，吴雪却足以确定。如此帅气，但缺乏耐心的一个人，她之前，应是认识的。

　　因她从未有过这样一种感觉。

　　与人素未相识，却在见到的第一面，他靠近时，竟会汹涌出无尽的安全感。

　　太奇怪，也太可怕。

　　董街明写完，把笔还给她，同时伸出自己的手掌，“该你了。”

　　吴雪愣神，望过去。

　　男人冷冷提醒，“你的联系方式。”

　　吴雪轻“哦”一声，心虚地写下，刚刚记下的一串号码。她为此一直感到汗颜。因作为安杰客老师的得意门生，她在建筑专业的方方面面，都能够做到记忆力超群。可唯独数字不行。

　　所她生怕，这串数字是错误的。

　　但看到这位董先生耐心不强，她写完，又没敢吭声。

　　然后，她只见，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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