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之城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川拓和杨修要补齐这几天欠下的工作报告，还要和大望路的领导做检讨。我们三个顺理成章被留在于家过夜。
　　既然于右危已经承认他还记得我们，我们也没必要假装没来过，秦司兰毫不避讳提出要睡拔步床，感受一下过去贵族的生活。
　　我依旧选了那个院子，那里离通往祠堂的角门最近。
　　但是于右危表示，李艺对此事是一无所知的，她是完全无辜的局外人。对他的这个说法我不置可否，毕竟现在眼前的这个李艺究竟是不是当年的李艺，或者说，是不是2003年的当事人之一，还不得而知。
　　享用了美味的晚饭之后，我们一同去了侧边的书房，这里还保持着当年于真元在时的摆设布置，但是也多了许多现代化的家电设施，于右危让人送了茶盘果盘之后就将门紧紧关上，转头亮明身份：“十七年前，我还不是于右危。”
　　“你是李艺。”秦司兰早就看清楚了，“那个李艺倒是真李艺，但她是你上个月出差时候认识的一个空姐，与于家或者李记没有任何关系。”
　　“秦小姐还是和当初一样，有一双看透一切秘密的眼睛。”于右危——或者说，李艺，慢条斯理给我们倒茶，“那么，秦小姐能看穿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秦司兰看看他，又看看我们，然后对赵影来说：“我要是说了你们可不要不信。虽然我也觉得简直就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们信你。”赵影来赶紧表态。
　　秦司兰伸手拿了两枚带壳花生，将花生剥开，然后把左边的花生仁放进右边的花生壳里，又把右边的花生仁，和左边的花生壳，一起，碾碎了。
　　然后就看向于右危。
　　于右危闭上双眼点了下头。
　　我看着打哑谜的这两人，道：“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们的意思是，你是李艺的身体里住着于右危的灵魂？而李艺的灵魂和于右危的身体，被毁坏了？”
　　“正是。”
　　“可……”我看向秦司兰，“这，能做到吗？”
　　司兰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这种怪事。而且做这种事的人一定也能通灵。他挡住了很多关键，让我看不出更多信息。”
　　“你已经看得很深很远了。”于右危说。
　　“到底是谁？谁对你们做了这种事？”
　　于右危摇头：“没有任何人。那年我们一同出游，遭遇了沙尘暴。沙尘暴过去之后，我就发现交换了身体。而她像是被撕裂的玩具熊一样，身首异处，已经身亡。之后数年，我一直寻找高人试图弄清楚我们身上发生的怪事——总之，有一个高人告诉我，那场沙尘暴是有人针对我们设下的死局，我们两个原本都应该死于沙尘暴，但是有人救下了我们的一半。”
　　“救下一半？”
　　秦司兰指着花生壳与花生米：“然后就你的一半和他的一半拼了起来，合成一个完整的人？”
　　“正是如此。”
　　秦司兰又看向赵影来，两人似乎有所察觉，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没有说话。
　　我看向赵影来，他只是冲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又问于右危：“所以，你就以于右危的名义生活？可你明明用的是李艺的身体，怎么……”
　　“关于这一点，我还以为十七年前你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全部秘密。”于右危眯起眼睛，表示怀疑。
　　原来他也心知肚明啊。
　　可秦司兰不知道：“怎么回事？十七年前还发生了什么？你们趁我睡着干什么了？”
　　于右危道：“十七年前的腊月廿三，于玄德被人目睹杀死在祠堂偏殿，凶手是于右危，而于真元为保存于家，冒名顶罪。”
　　“凶手真得是于右危吗。”我接着说道。
　　于右危的右边眼皮跳了一下：“这么说，你还是有所察觉？”
　　“我也只是怀疑。”毕竟是今天早晨刚刚经历过的事，我还记忆犹新，“首先是李艺对宅院的熟悉程度。从祠堂跑到前厅，再从前厅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来到角门，她没有一点犹豫，好像对自己家一样的熟悉。以她的于家的关系，本不该如此。除非在此之前她就经常出入于家。但于真元反对她和于右危的交往，又为何允许她经常来往？这是第一个矛盾。
　　再一点，角门虚掩，已经能听到门后传来打斗的声音了，可李艺当时的反应是在门后站定，双手向前用力推门。在那种紧急状态下，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直接跑过去冲开门才对。李艺会作出这种不自然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她一开始就知道门是锁上的。可她既然知道，又为什么带我们去角门？这是第二个矛盾。
　　仅仅这两个矛盾就足够让我怀疑。后面的事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当时于玄德与于右危特意抵住门缝，让我们看到两人打斗的场景，然后离开。而从大门进去的赵影来进门就看到于右危拖着于玄德的尸体往正堂走。这期间，在角门附近的我们一直没有离开。但是时间很奇怪。
　　从角门到祠堂正门，跑步需要五六分钟。赵影来从角门出发经过正门到打开角门，用时超过十分钟。除去五六分钟的跑步时间，还有几分钟，是从祠堂到角门的时间。也就是说，一个身手敏捷没有其他负重的青年男子从祠堂大门跑到角门，尚且需要数分钟。于右危要拖着一具尸体从角门返回正堂只会花费更多时间。但是于右危当时做了什么？
　　他拥有的时间确实比赵影来宽裕，但是从赵影来出发前往祠堂正门开始，于右危先是和于玄德在别处厮打，几分钟后听到李艺的呼唤，移动到角门附近，在我们面前打斗了一段时间，再然后消失在角门之后。当赵影来进入祠堂的时候，于右危已经杀害了于玄德并将他的遗体拖到了祠堂正门。
　　想要徒手掐死一个全力挣扎的人，仅仅几十秒是肯定不够的，需要至少四五分钟甚至更长时间。可于右危就是能在最多十二分钟的时间里完成扭打、空手掐死人、拖动遗体一系列的动作。可能吗？”
　　我看向秦司兰，秦司兰瞪着眼睛摇头：“怎么可能！除非他是个大力士！背着一个成年人的尸体还能健步如飞！”
　　“所以，我们当时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于右危在借尸还魂，自导自演。”
　　“借尸还魂，自导自演？”秦司兰问，“你的意思，莫非……当时你们通过门缝看到的根本不是活着的于玄德？那时候于玄德已经死了？”
　　“没错。我们所看到的打斗，听到的声音，都是于右危为了迷惑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于玄德的死亡时间在那之前。因为门缝宽度有限，视线受阻，加上声音严重变形，我们也没有察觉到于玄德当时已经死亡！”
　　“不对啊。就算自导自演，他也得把尸体从角门那边搬到祠堂，这不还是来不及？”
　　“来得及。别忘了，太爷爷是被于真元推着轮椅带去祠堂，但是因为身体不适，被用手推病床接走的，轮椅还留在祠堂里。于右危只要用轮椅运送尸体，时间完全来得及！”
　　“但是，既然有轮椅，于右危也可以杀人之后再用轮椅运尸体，完全不用担心时间来不及啊。”
　　“来不及。轮椅被放置在祠堂旁边的储藏室，就算于右危急中生智想起来使用轮椅，也要先跑回祠堂，推着轮椅过去，再运尸体。一来一回至少也有六分钟以上，加上杀人的时间和在我们面前扭打的时间，根本不够。”
　　秦司兰低头计算了一下，点头：“确实——可他为什么这么做？这岂不是坐实了他杀人？”
　　“就是为了坐实自己杀人，才演了这样一出好戏。”我看向于右危，“2003年在祠堂里，真正杀害了于玄德的，不是于右危，而是李艺！”
　　“你说李艺才是凶手？”发出这样感叹的人是赵影来，秦司兰诧异：“啊？来来不知道？”
　　“哦，我只是，没想到海月也发现了。我还以为你……”
　　“我不说，是因为没必要。”毕竟任务又没有要求我查真凶。
　　赵影来便接着我说下去。
　　“是这样，李艺应该是趁于玄德不防备，勒死了她。为了替李艺脱罪，于右危决定演一出戏，将嫌疑揽到自己身上。反正于玄德刚死不久，就算是法医也查不出死亡的准确时间究竟是二十分钟前还是后。于是两人商量了剧本，于右危利用轮椅将于玄德的尸体运到角门，李艺跑回前厅引我们去角门看到两人扭打，让我们成了目击证人，证实这时候于玄德还活着。接着又当着我的面，于右危拖着于玄德的尸体登场，他就成了杀害于玄德的凶手。”
　　于右危频频点头，表示我们说的一点也没错。
　　但，赵影来有一件事没有说。我不知道是他没想到还是不敢想，亦或者是太温柔了不愿相信。可我想说。
　　“这还只是你们的第一层计划。而你们的真正目标，是甩锅给于真元。”
　　听我这样说，秦司兰差点站起来：“甩给于家爷爷？真的假的？”
　　于右危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极其严肃。
　　我说：“要解释这个问题，就得回到第一个矛盾点：李艺为什么对于家宅子这么熟悉。以及于真元为什么反对李艺和于右危在一起。因为在于真元的眼里，于右危是自己的亲孙子，而李艺，也是于家的后代——”
　　“怎么可能！”司兰想也没想就否定，“因为，于家不可能生出女儿的！”
　　“李艺当真是女孩吗？”
　　我看向于右危。
　　他交叉双腿，双手放在膝头，嘴角若有似无上扬着，好像对我的推测很感兴趣。
　　“如今的于右危，是有着李艺身体和于右危灵魂的人。如果李艺是女孩，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女扮男装？仅仅因为内心是男性无法接受女装？还是说，如今的李艺的身体，也是男性？”
　　“也是男性？”
　　我点头：这个矛盾，在司兰看来难以理解，但在我这里根本不是个问题。既然真凶是李艺，那么我梦中看到的穿着连衣裙的男人就很明显了。所谓的李艺，和于家的子孙一样，有着男性的身体和女性的内心。她遵从了内心的性别，女装打扮。光是如此还不够，恐怕在于玄德的影响下，李艺也在服用药物削弱男性特征，甚至为动手术做了准备。
　　而这一切，于真元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很清楚巷子口的李记栗子店里，那从小与自己孙子青梅竹马的“小女孩”其实也是他的孙子，而李艺的父亲，就是于玄德。
　　所以他不允许李艺和于右危在一起。在于真元眼中，这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但在李艺的概念里呢？她自小被性别困扰，母亲离世之后家里来了一个支持自己理解自己的继母，谁能想到这个继母，居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更可怕的是，自己喜爱多年的人，还可能是自己的兄弟。
　　然后，于右危的身份被公开了：他和于家无关。
　　于真元在那一刻的心情有多复杂我们不知道。李艺要杀于玄德的心理动机我也不清楚。厘清情感从来是我的弱项。但是从现有结果完全可以推理出一件事：于真元要保护的，并不是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于右危，而是自己真正的子孙李艺。
　　他知道李艺喜欢于右危，也作为于右危的爷爷抚养了他那么多年。现在于右危成了杀人犯，一旦他被带走，李艺就要与爱人分离，而李艺从身体到心灵已经完全女性化，于真元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顶替于右危，谎称自己才是凶手，成全那一对年轻人。
　　所以他对于右危说，自己不是为他，而是为了于家，才会在最后允许于右危和李艺在一起。
　　而这些，从一开始就是李艺和于右危想要达成的目的。
　　如果没有演这一出戏，让于真元误以为凶手是于右危，或许于真元也会为了保护李艺而出面，但是于右危的处境还是很尴尬。他不是于家的孩子，难以在于家立足。不仅如此，李艺的身份也很尴尬，于真元要怎么当着外人的面承认这个巷子口卖栗子的漂亮女孩其实才是他的孙子？
　　只有先让于右危成为凶手，于真元为了弥补李艺，同时也为了于家的延续，才会顺理成章说出于右危仍旧是于家的顶梁柱，而自小与于右危青梅竹马的李艺，理所应当成了他的贤内助。
　　于家，也才能保住。
　　或许于真元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别无选择。也许在那一刻，于真元还是很自豪的：有这样手段与心思的人守着于家，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至于于家的子嗣后代怎么办？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李艺与于玄德的关系，究竟是父子还是母女？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为什么选择了李记栗子店？李艺要杀于玄德的理由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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