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

　　一桌美味佳肴都凉得差不多了，只中间的一只暖锅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隔着升腾起的水雾，周炼看不大清陈灵姿的脸，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

　　“好，我帮你。”他下定了决心。

　　陈灵姿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真的想好了？此事若是败了，可是要灭九族的。”

　　他心一横：“是，我想好了。”

　　“为什么？”

　　他一愣：“什么为什么？”

　　陈灵姿轻轻地笑：“周炼，你纵使喜欢我，难道真的就到了能为我去死的地步吗？甚至不惜赌上全族人的性命？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周炼也笑了：“你若不是对我有十足的把握，为何要来告诉我呢？”

　　陈灵姿笑弯了眼：“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周炼心中一动，才要开口，就听她又说道：“但我的侍卫就在门外，你若是要去告发我，他们就会暗杀了你，不留一丝痕迹。”

　　“……”周炼一手撑了额头，“那看来我还是选对了。”否则走出这道门，就要小命难保了。

　　看他那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陈灵姿忍不住笑：“放心吧，你既跟了我，我就不会亏待了你去的。”

　　周炼拧起了眉：“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陈灵姿给他夹了片肉，含笑道：“吃吧。”

　　然而陈灵姿并未同意他第二天就上门来提亲的要求，她说：“大事未成前，你是我的底牌之一，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将你打出来。若是成了，我们自会风光成亲；若是不成，我死，你还能活着。”她说着叹息，“你心里有我，我当然也不愿你为我赴死。”

　　她说得情真意切，周炼自然感动，虽不明言，但他心里早就做好了决定，若是她死，他绝不独活。

　　只是这一晚过后，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陈灵姿依旧足不出户，陈妙仪还是在宫里作天作地，周炼最苦，无论刮风下雨，总还是要起床去当值的。

　　陈灵姿在珍宝阁定制了一套头面，对外说是为长安长公主添妆奁。这日珍宝阁的师傅将模具制了出来，她见天气好，便去看上一眼。

　　可巧忠勤伯夫人也在，她一见着陈灵姿，忙上来请安。

　　陈灵姿笑道：“夫人可有看上什么？”

　　忠勤伯夫人道：“不过随意瞧瞧罢了。”

　　陈灵姿道：“听闻府上与户部尚书家结了亲，还没来得及道一声恭喜呢。”

　　忠勤伯夫人一听便笑开了花：“郡主客气了。改日小儿成婚，还请郡主一定赏脸来喝杯薄酒。”

　　陈灵姿笑道：“一定。”顿了顿她又问道，“小弟娶亲，文秋那个做姐姐的可要回来？”

　　忠勤伯夫人脸上的笑登时僵住：“唉，那孩子，唉……”

　　“怎么了？夫人如此叹息？”陈灵姿关怀问道。

　　忠勤伯夫人道：“郡主有所不知，文秋那丫头先前死活非要和离，唐家被她吵得没法子，便同意了。结果才拿了和离书，还没收拾完东西回来呢，那唐家不知怎的就犯了事儿，被江州太守给拿下了，现在还关在牢里。”

　　“啊？”陈灵姿分外惊讶，“那文秋小姐……”

　　忠勤伯夫人些许欣慰：“她既是已和离，她爹好歹也还是个伯爵爷，那太守倒没怎么为难她，只许她带回自己的东西，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呢。”

　　“那可真是逃过一劫了。”陈灵姿道。

　　忠勤伯夫人却又叹气：“经此一事，她往后可怎么办哟？”

　　陈灵姿笑着安慰她：“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何苦烦忧？不如想想该怎么迎新儿媳吧。”

　　提起她的新儿媳，忠勤伯夫人顿时又眉开眼笑了：“郡主说得很是。”她想起一事，顺嘴说道，“不知郡主可知道，最近京城里流行一种叫‘忘忧’的香料，很是得夫人小姐们的喜欢，都说有当年京城第一制香大师白秀红的影子。”

　　“哦？是吗？”陈灵姿笑问。

　　忠勤伯夫人点头，又笑道：“我却是忘了，白秀红在的时候，郡主还小呢，哪里会知道她？不过那家铺子的香料是真不错，我正要去瞧瞧呢，郡主可要同去？”

　　陈灵姿婉拒道：“我还要去看样品，就不陪夫人了。”

　　忠勤伯夫人自不好勉强她，便告辞先去了。

　　离了忠勤伯夫人，梨月忍不住撇嘴：“不是亲生的到底不一样，那忠勤伯夫人心里眼里就只有自己的亲儿子，哪里还顾得上史小姐的死活。便是提起，也只是觉得史小姐给她丢人了。她也不想想，若不是她非要将史小姐嫁给唐家，史小姐又何至于到今日？”

　　陈灵姿看了她，奇道：“你今日话倒是多了，伯爵夫人你也敢嚼舌头。”

　　梨月笑道：“这不是跟着郡主嘛，既是要干大事，自然不能不注意到女子的处事艰难。”

　　陈灵姿想了想问她：“生来便是做人侍女，你可曾有过不满？”

　　梨月却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说：“这是命，比如郡主生下来就是郡主，而我却是伺候郡主的，怨不得。”

　　陈灵姿却不肯就此放弃，她继续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是否会有这样的一个地方，没有什么郡主，也没有什么侍女，众生皆是平等的，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梨月想了想，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地方呢？若都是如此，谁来管理呢？只为了吃饱饭，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陈灵姿想想也是，总有人种地，也就总有人来管种地的人。

　　离了珍宝阁，她吩咐了车马：“去寻香记。”

　　寻香记便是方才忠勤伯夫人口中的香料铺子，上个月才开张，这个月他们家的“忘忧”便流行在贵妇千金间。

　　寻香记前车水马龙，生意一如既往得好。陈灵姿只瞧了一眼，马车便拐去了后院门口。

　　后门这里倒是安静，若是细心人，便能发现走不了几步路，就是阮宅的后门了。

　　知道她要来，寻香记后门处一个小丫鬟来开了门，迎了陈灵姿进去。才拐入廊上，迎面便过来一个妇人，虽两鬓斑白，却收拾得齐齐整整，笑道：“郡主来了。”

　　此人正是白秀红之女，白芳羽。

　　白芳羽早不似先前那般痴痴呆呆，如今的她精神大好，人看着也年轻了好几岁。

　　“最近生意还好？”陈灵姿进了内室，看着她亲自奉上茶来，问道。

　　白芳羽笑道：“好，比当年我母亲在时还要好。”

　　陈灵姿垂眼：“只可惜我生得晚，不能亲眼目睹令堂风采。”

　　白芳羽微微笑道：“我也只能勉强恢复她技艺的一二了。”

　　“只那一二，已足够令京城的人追逐了。”陈灵姿摇头，“可见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白芳羽想起自己的儿子，只能静默。

　　陈灵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道：“你放心，白瑞丰那边会有人瞒好他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你能清醒过来，甚至是来了京城重开香料铺子。”

　　白芳羽拜倒在地：“多谢郡主成全。”

　　陈灵姿并没有就叫她起来，她望着地上的女人，道：“你不必谢我。我说过，我不是来做慈善的，你有本事，我有本钱，我助你开店，你替我挣钱，还有……”

　　“我懂的。”白芳羽道，“可怜我苦了大半生才懂的道理，郡主这个年纪就能悟到，也是该郡主是人中龙凤。郡主放心，我只追随郡主做事，其他一概不知。”

　　“那便好。”陈灵姿点头，终于叫她起来了。

　　出了寻香记，陈灵姿径自拐入了阮宅。阮宅一半正修整中，她进了另一半的一处院落内。

　　院中一树蔷薇开得正好，一女子正在花墙前跟着星霜学宫廷礼仪，陈妙仪最自在，躺在摇椅上乐不可支。

　　“我是那么走路的吗？我才没那么小家子气好吧？”她挥舞着手里的蜜瓜道。

　　星霜率先看见了陈灵姿，忙行礼道：“郡主来了。”

　　陈妙仪转过头来，见了她更是迫不及待地告状：“你给评评理，她们这学的都是什么呀？”

　　“我看她们都做得比你好。”陈灵姿道，气得陈妙仪扭头不看她。

　　“郡主。”那女子也行礼道。

　　陈灵姿打量了她，点头道：“不过公主说得也对，她何曾将礼仪行得如此规矩过？太规矩了，倒不像她了。”

　　女子抬起头来，眼神明亮，答了声是。

　　此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本该被问斩的苏良玉。

　　“虽说是定了一年后出嫁，但中间若是出了什么事，提前也说不准。所以我只给你们六个月的时间来熟悉一切，决不可马虎了。到了燕国，错一点，都可能是要杀头的。”

　　苏良玉笑道：“我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本该早就掉了的，如今托郡主的福，还能安稳放段时日，自会好好珍惜，绝不叫郡主跟公主失望。”

　　“你明白便好。”陈灵姿又转向星霜，“只是苦了你，到底还要个熟识的人过去比较好。”

　　星霜摇头：“为了殿下，我做什么都可以。”

　　“星霜。”陈妙仪拉了她的手，几乎要落泪，“我一定早日接你回来。”

　　星霜哭笑不得：“我离了殿下也会活得好好的，倒是殿下你，到时候没有我在身边，得顾好自己，再不可小性子了，多学着点郡主才是。”

　　“星霜……”陈妙仪真哭了。

　　“好了好了。”星霜安慰着她，“时间紧迫，我们还得赶进度呢。”便掰开了她的手。

　　气得陈妙仪脸上还挂着泪珠，嘴里却骂道：“你们怎么一个都不感动？明明这么感人的主仆情深？”

　　陈灵姿翻了个白眼：“等事成了你再来情深吧。”

　　这会子的情深，谁知道是玫瑰还是砒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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