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刚上大学的第一个中秋节，李嘉同和雷超萤没能在一起过。雷超萤的系里选在中秋节办迎新晚会，刚好军训结束，从全国各地考上来的同学彼此稍微熟悉了一点，正好趁此机会增进感情。原本因为军训雷超萤就只能半个月见李嘉同一次，这让他很不高兴，李嘉同看得出来每次送他回学校他都一张臭脸，只好停在学校门口不远处一颗大树的阴影下偷偷摸摸给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好不容易放了假，雷超萤原本想和李嘉同出去玩几天，却被迎新晚会的事情绊住了。
　　“那些人都疯了吧，我说不愿意不愿意，非要拉我排节目，听不懂人话的吗？”雷超萤在电话里不停地对李嘉同抱怨，语气很暴躁。“可能看你长得太好看了，谁不想认识认识你啊。”李嘉同半开玩笑地说着，“谁想认识他们啊，莫名其妙。”雷超萤不以为意。
　　李嘉同其实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雷超萤不自知，但他看得明明白白。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遇上许多陌生的人，他们两人所面对的不再是一样的事物，彼此的圈子逐渐剥离。昔日在与世隔绝的白塔之中依偎的日子不再，走出石塔各自面对大海，被不同的浪涛带到不同的海岸，有的满是被咸水腐蚀的荒骨，海鸥和史前巨鲸的骨骼堆叠，极宏大和极渺小的死亡一同重现；有的遍布黄金碎屑般的砂砾，卷裹着沙蟹的泡沫将它带向深海和搁浅的青色边界，大陆在骤然倾斜之前一片灿烂。李嘉同知道以雷超萤的耀眼，他的美丽和他的优秀，会招来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愿与他为伍；单纯的雷超萤不会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招引，就是一种夺目的信号，如同漆黑中的光源；那些以光为食的生物，那些对他的萤火趋之若鹜的暗淡的飞虫，会扑到他的身上，猝不及防。
　　李嘉同一直很为此担心，他担心的不是雷超萤不能应对这些，即使他缺乏入世的经验，但在经验之外，一个人要很好地生存更需要的是优良的天性；不为否定世界而兀自张皇，不为无依无靠而自以为凄凉，也就不会在狂热的簇拥中惊恐于自己对自己都无法信任无从了解，不会迷茫而感到可耻。雷超萤从不畏惧能伤害他的东西，也从不对爱他的事物另眼相看；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变得温柔，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使话语稍微委婉，姿态稍微放低。李嘉同自己也明白他只是爱屋及乌地选择了接受雷超萤的全部，连同他那不可思议的骄矜和任性一起，与他的率真和狡黠一同接纳了，但这不代表李嘉同觉得这些是好的，只是既然这些就是雷超萤，李嘉同觉得无可指责。他担忧的是正因为雷超萤一旦去爱就全心全意，一旦厌烦就不会回头，正因为他能在厌倦之后毫不留情地清除那些美好的记忆如同世上最憎恨这些如柔软的水草般在思维之海最深邃最难以接近却时刻透过澄澈的壁障投射浮现在每一瞥的水面上的回忆的人一样，他能不被那摇曳的幻象迷惑牵制，能在不惊动他的船只他的渔火他的海鸟和夕阳的情况下从那如镜的水面中将那在时间土壤中阴暗地汲取生命的阳光贪婪地生长的草丛连根拔起。雷超萤若是想要放弃则不遗余力，哪怕他真正深爱过的东西也都会变成不值一哂的垃圾；对他不再重要的人，在他的人生中只会构成阻碍的人；哪怕那片咸水的森林曾经开出怎么样美丽的花，如今它偶然呼吸激起的涟漪都只会破坏他的平静，就算只是任它在黑暗的泥沼中自生自灭都不可以。雷超萤从不浪费，他的付出都得回报，他的耐心都要值得。
　　而李嘉同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是一直以来能够满足他交换欲望的人。雷超萤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为他遍体鳞伤为他伤害自己，不要求自己付出同样的东西，但一旦自己的爱无法令他满足，他就会陷入一种失衡的忧郁；这样的失衡原是可以理解也无法避免的，但在一直坚信李嘉同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己的雷超萤身上，格外不可接受。雷超萤有这个自信，他的高傲让他既爱透了李嘉同又看透了他，极端地轻视他；他不会让李嘉同受委屈，但在他的心里，无论李嘉同受了什么委屈，都不应该离开他。他不会去检验这一切，他舍不得，但这在他心目中已如常识一般——他深爱李嘉同并不因为他是什么好人，相反他穷酸、懦弱、愚钝，但雷超萤深谙这些却都无所谓，同时也明白自己和李嘉同的差距，认为自己的优秀只会让李嘉同永远离不开他，而巨大的鸿沟也只是让李嘉同明白他们天壤之别的世界能相联系是多么得不易；他的自卑也好荒唐也好都只能让他更想去把握住这突兀到不真实的真相，因此就算李嘉同感到悲哀也无所谓——他会感到更大的喜悦的，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什么都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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