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里的女人

作者:吾鹿安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5 章


      蕙姐忙完手里的事,这才在我身边坐下,说起星河来。我觉得那个神神叨叨的姑娘是因我而来,站在店外等我,给蕙姐添了麻烦,很是过意不去。蕙姐说,人家姑娘又没做什么出格事,老老实实在外头等人,没妨碍谁。“再说了,人家还是个标致人儿,店里店外人多看两眼,还饱了眼福哩。”蕙姐总是这么大度,我正寻思星河到底是什么来路,唐棣进来了,还带来了他的上司、我的前领导,音乐台节目部主任谷伟。

      酒吧地方小,我想躲也躲不掉,唐棣还唯恐我钻地缝跑了似的,大声招呼我,我硬着头皮回应。谷伟□□似的凸眼也扫了过来,我们互相点了点头。唐棣找了张居中的桌子,拉凳子让谷伟坐,自己径直走向吧台,跟琦哥攀谈起来。蕙姐也离了坐去招呼新客人。我隐约听他们在聊《绸缎里的女人》这张碟。

      “那张碟子送人了。”琦哥赔笑说。

      唐棣笑得僵住,谷伟嘴角往下一沉。“没关系,以后再找机会听嘛。”谷伟黑着脸说。“主任您稍等。”唐棣扭着肥肚,灵活绕过几张桌,跑了过来。他猜到那张碟在我手里。今天他大张旗鼓带领导来“验碟”,就是来献媚的,碟没了,不但折面子,更摊上“办事不牢”的坏印象,领导心里要扣分的。

      唐棣二话不说,小声要我把碟拿来。“小猫,你家也不远,去把碟拿过来,让伟哥过过耳瘾。”我起初没有动,我跟姓谷的相处不好,工作时他指使我东跑西颠,一天下来常跑得大腿水肿,还大半夜打电话让我赶稿,搅得我鸡犬不宁。我翻着杂志,装没听见——现在我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不用给任何人面子,这种感觉真叫一个爽。“给我个面子,哥!”唐棣比我大两岁,头一回叫我“哥”。我抬了抬眼皮,唐棣哭丧着脸,一副主忧臣辱的可怜样儿。

      我又于心不忍了,放下杂志,开车回去拿来唱片。哈勒黛歌喉一亮,谷伟的□□眼就要跳出眼眶了。他扶了扶粗边黑框眼镜,直呼“宝贝”。一边杨教授弓着的背也竖直起来,侧耳倾听。

      “这是谁唱的?”教授侧身问我。

      “碧莉·哈勒黛,上世纪美国爵士女歌手,黑人。”我说。

      “难怪,美国黑人多灾多难,所以能创作出这种悲苦的音乐。白人是唱不出这种感觉来的。”杨教授感慨,我深以为然,说道:“这个专辑叫《绸缎里的女人》。”

      “嗯,还真是。碧莉嗓音沙哑,就好像一块绸布被撕裂了。”

      不愧是教授,一语道破哈勒黛歌声特点,我对他肃然起敬,于是问:“教授怎么称呼啊?”

      “杨光,朋友们也叫我‘杨夫子’,现在退居二线,经常去各地搞搞讲座,给大学生普及传统文化知识。他们现在缺这个。”他举起手头的小薄本,原来是《道德经》。

      “您怎么到酒吧来看这种书啊?不会嫌吵吗?”我指着耳朵说。

      “不吵,‘大道自然’嘛,酒吧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这里如果吵的话,哪里都是吵的——家里有人看电视,比这儿吵多了。”他呵呵一笑,端起茶杯来喝,怡然自得。

      才听完第一首,谷伟就凑上来,问唱片能不能借他一阵,他回去找制作唱片的朋友复制一份。我说,黑胶不是数字生成的CD,恐怕复制不了。谷伟听出我不愿意出借,怕他弄坏或怎么的。他打包票说没问题,他朋友手艺一流,技术上完全行得通,用的复刻材料也可靠,不会伤到母盘。他还许诺:“日后你有需要,我可以把他介绍给你。”我又看唐棣,他扶着身前的酒桌,紧张得仿佛随时要倒下,眼神又是惊恐又是哀求。我又心软了,咬牙答应。

      唐棣冲过来,使劲拍我肩膀说:“我就知道小猫够哥们义气,不会不给主任面子”。谷伟也连连道谢,唐棣去关了留声机,取下唱片装好,两眼放光地交给领导,就像把自己的前程郑重托付。这两人什么都没喝,乘兴而归。

      看着这一切的琦哥擦着杯子,见人走了就说:“小猫,你这么宝贝那张碟,怎么舍得借出去,到时能拿得回来吗?”我也只是叹气:“我不是怕唐棣下不来台嘛,朋友一场。”杨教授从旁插嘴:“你这位朋友够聪明,‘借他山之石攻玉’,可惜了一张好碟,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我听了心里像倒了五味瓶,又心疼又后悔又歉疚。我感觉辜负了蕙姐,碟是她千辛万苦淘来送我的,照理说,即使我名义上成了碟的主人,实际上我并没有资格随意处置它,至少没资格当着她的面把它轻易出借给别人,而且整个过程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

      我懊恼不堪,听到李韬又朝我喊:“猫哥,俄罗斯的酒真他么带劲,再请弟弟两杯成不?”我打起精神说没问题,朝吧台那边伸出两根手指,蕙姐取了两个广口杯,斟了两杯伏特加,送到李韬那桌,提着托盘坐到我身旁。她看出来我正生闷气,宽解说东西借了就借了,大不了再去托人买一张。

      听她那意思,那张碟倒真是拿不回来了。我急眼了,扯着嗓门说:“就借一星期,一星期后不见碟,我他么杀到他家里头,抢也抢回来!”蕙姐见我无故发飙,闷声不响走开了。没一会儿,又听那肌肉男高呼:“猫哥,金沙皇真过瘾,再请两杯中不中?”他朋友嘿嘿低笑。中,我又举起中指和食指。

      “韬子,差不多得了,小猫今天够意思了。”蕙姐说,她让琦哥先别倒酒,“人家的钱也不是风吹来的。”

      “蕙姐,你啥意思?我跟你说话了?我跟猫哥说呢,你叽叽歪歪个锤子——”

      我眼前红光一闪,窜起无名怒火,手臂不受控制甩了出去。厚重的精装杂志呼啦啦唱着歌在空中翻腾,划出彩色光带,新潮女模们的透视装、比基尼、蜂腰、眼影、香肠嘴就像蜂蜜一股脑儿从书页里淌出,兜头盖脸扑向出言不逊的健身达人。李韬摸着头,懵了一小会儿,回头朝这边看过来,意识到被我砸了,顿时变脸,抓起酒杯就恶狠狠朝我掷来。

      杨教授喊着“年轻人,都别冲动!”要过来劝架,李韬已经冲过来抓住了我衣领,我随手抓起茶杯就朝他头上拍去,他“哎呦”大叫着松手,捂头蹲了下去。我摊开右手,血糊淋当,手心肉里扎着几片白瓷茬子。李韬蹲着不住哀叫,我正为一招制胜暗自得意,面门冷不丁挨了两拳,眼前一黑,哐镗倒地——我大意了,没提防对方还有个同伴。

      傍晚时分,急救车又把我送回到医院,此时离我出院还不到五个小时。我再次醒来,病房内冷冷清清,四张床就躺了我一个。房顶挂着两根灯管,离我远一点的那根嗞嗞发响,一只黑蛾围着它吱啦吱啦撞个不停,谁知道它跟灯有什么仇怨。我向右扭头,看到蕙姐靠墙坐着,一动不动。从我的角度,只能看清她眉毛和额头以上,脸部看不清,我以为她睡着了,就定定瞧着她。她可真安静,就似山庙里低眉善思的女菩萨,年深月久地坐着,一直坐到天老地荒。

      过了好一会,她眉下黑影一闪,应该是眨眼了,就像黑蝴蝶扇动了一次翅膀,原来她没有睡。她素净的两手搭在膝上,如眨眼那般许久才动一动。我真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可我没有叫她,想着她就该不受打扰一直坐着,沉浸在不为人知的个人世界里。寂静中,时不时有说话声从隔壁或走廊传来,蕙姐不为所动,只是低着头,许久长睫毛扑闪一下。我就等着看她眨眼,默默数着次数。这时我才真正领悟,“蝴蝶扇动翅膀引发飓风”的比喻确有其事——蕙姐每一次蝴蝶扇翅的眨眼,都在我心里掀起了飓风。

      我脸上虽疼,心里却美,还没看够呢,一位白大褂背着手踱进来,咳嗽一声,蕙姐惊得抬头,慌忙起身。

      “你是他爱人吧?”查房大夫大剌剌问,斜眼看我,我赶紧闭眼。

      “不是爱人,是姐。”只听蕙姐说。

      “哦,不好意思,我看你比他还年轻。那什么,跟你说一下我们这里的规定,晚上家属只能探视到九点。”

      “我懂,病人要早休息,过会儿我就走,您放心。”

      我听大夫脚步远去,就假装打个哈欠醒了。蕙姐把椅子搬得近些,坐下看着我,乌溜溜的眼里都是关切。她左右看看我,从包里翻出化妆镜,打开了,平放到我眼睛上方,说:“看一看自己,长长记性。”我整张脸都变了形,左脸颊紫肿,眼胞青黑,鼻梁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上下嘴唇鼓胀得像火腿肠。我刚想笑,扯得肿脸生疼。

      “我也是,没事给你倒什么茶,弄出这样惨剧。”她收回镜子,埋怨起自己。

      “没那个茶杯,招呼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就是板凳跟桌子,那样他只会更惨。他现在不过破点皮流点血,要不然就得脑门子开花,是你帮了他。”我说话像含着萝卜,正想捂嘴,才发现右手也缠着绷带。

      “真不明白,你惹人家干什么。”

      “那个人渣对你不敬,就别怪我对他不仁。”

      “人家就算说我两句,你也犯不上动手,何况还都是熟人。酒喝多了管不住嘴,说几句过头话,不是再正常不过?你是吧里的常客了,这点不比谁清楚?出手那么狠,万一闹出人命,我下半辈子都没法安生。”蕙姐眼睛张得大大的,瞪得我发毛。

      “闹出人命也是他自找的,我是替你抱不平!”我激动张嘴扯到了腮帮子,疼得连连吸气。

      “我是怕你出人命……”蕙姐说,“你当梁山好汉,逞英雄痛快了,那你琦哥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就是,琦哥本人就在现场,他爱人被人恶语相向,替她出头也好,好言相劝也罢,都该由他出马,我一介外人,脑子一热英雄救美,这让琦哥怎么下台?我登时泄了气,刚刚还硬气十足的身板登时软得塌陷进被褥。

      蕙姐见我沮丧气馁,又柔声劝慰起来:“没事,年纪轻,气血方刚的也正常,琦哥是过来人,能理解。不过今天这种事,往后不能再有了。”我沉默点头,又问她:“叫警察了没?”她摇摇头:“你先动的手,哪敢自投罗网叫警察。”我不忿道:“可我伤得重,你看,鼻梁骨都断了。”

      蕙姐没吱声,默默从床头柜上拎过来保温饭盒,打开盖,递到我面前说:“你该饿了,吃点东西,饭菜都还是热的。你要是手不方便,我就喂你。”我坐起来,把饭盒搁在腿上,摆稳了,左手拿了汤匙开吃。每吃一口,腮帮子和嘴都疼,好几次忍不住捂脸,蕙姐也屡次想伸手过来帮我,但手每次伸到床边,却都又缩回去,就像人欲言又止一般。

      “疼的话,就吃慢点。”蕙姐说,“我不知道你爸妈电话,也没通知他们。”

      “别通知他们,千万别!我上午刚来过。”我一时疏忽说漏了嘴。

      “上午来过?”

      “哦,我是说,我上午来探望一个住院的朋友,就是你给我打电话那会儿。”我胡诌了一个骗词。

      “哦,难怪你没接,我说呢。”蕙姐给我糊弄过去,没有生疑,“对了,那个苏星河怎么老是来找你啊?”

      “谁知道。”我想了想,“昨天第一次见面嘛,她啰里啰唆说了一堆,还教训我,我恼了,问她‘是不是在钓鱼’,结果把她给气跑了。她今天来,估计是找我报仇的。”

      蕙姐捂嘴发笑。哪想这笑一发不可收拾,她笑着弯下腰,接着便咳嗽,肩膀也跟着颤动,最后浑身都止不住抖起来。我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失态,含着饭惊诧地看着。她好容易停下,掏出手帕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你爸爸太会取名了:小猫。没想到你是真小猫啊,到处惹事生非,就连学生妹都不放过你!”说着又弯腰笑起来。我突然没了吃的兴致,把饭盒一推,说饱了。

      蕙姐收好饭盒,又给我剥了一个橘子,放在盒盖上,叫我想吃时再吃。她一看差不多到了九点,跟我道别后就离开了。我又接到璇子的越洋电话。她听我口齿不清,以为我眩晕症还没痊愈,哪知我已是一天内“二进宫”。她说笑话解闷我也没心思听,随口敷衍几句,嘱咐她好好学习别分心什么的,就匆匆挂了。

      空荡的房间内,只剩我一个,我盯着房顶,寻到那只死脑筋的黑蛾,它还不管不顾啪啪撞着灯管。有什么用呢?我怀疑黑蛾在寻出路,它见灯管里有光,以为出路就在那头,实际上搞错了方向,此时它的出路,应该在窗外那一团漆黑里,那才是自由的天地。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搞错了方向的蛾子。我捂住脸,吞声饮泣起来。

      我又想起去年元旦,那天是千年一遇的千禧之夜,心情大好的我载着璇子和三个要好的同学去狂欢。我们去的是东边市里最大的迪厅,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感觉全世界的人都来了。我们高举双手,甩头扭胯,疯狂踢踏着地板,肆意宣泄着情绪。我们就要迎来新千年的大驾光临,就要告别茹毛饮血的旧千年,就要拥抱更加美好的新生活——人类,就要进入崭新的纪元了!震耳欲聋的音响里,光怪陆离的镭射光中,我恍惚看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

      然而事与愿违,踏入新千年的我仍然在四处游荡。世界也没有出落得更美好,它就像翻过了一道前所未有的高墙,还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也依旧满腹疑窦。大学毕业五载有余,眼见逼近而立之年,“立”字却遥遥无期。失去工作,失掉父母的信赖,没有女友,离成家十万八千里,怎么看也不像能立起来。

      我怀疑自己的霉运就是千禧夜那道墙造成的,那道墙不是辞旧迎新之墙,因为我没有迎来新气象,反而总是像今天这样祸不单行——今天的遭遇就是我日常生活的缩影,要不我为何要处心积虑发明“快乐哲学”呢,因为我用得着。那道墙挡了我的风水气运,难怪我听有人说,千禧其实不只是带来喜庆,更是一道劫,八字犯千禧注定翻不过墙头。看来我与千禧就是八字不合,鬼打墙了。我自以为已经翻入新千年,其实是身体过来了,神还留在墙后徘徊。

      我感性地哭一阵,像卡车卸了货,心里轻松不少。回归理性后,我又找回快乐哲学,轻车熟路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不顺打了包,装上一个蓝色吊篮,让它升到天上去。我不再想那个包裹——多想哪怕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不敬。

      我想着,明天,又是轻装上阵的一天。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730643/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