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提灯照夜行

　　祭坛下，身着玄冕礼袍的文武百官跪满了青玄石铺就的广场。

　　在一片朱红衣冠中，顾长潜如同黑色薄云，一步一步踩上祭坛白玉色的台阶。他神色平静而淡漠，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祭坛上，李氏皇族的数十人分列两旁。天祚帝背对明黄色的香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缓缓而来的顾长潜。

　　整个宣国的敌意都集中在了顾长潜的身上，所有人都期待他露出恐惧、怯懦、畏畏缩缩的模样。

　　但他却像被投入湖水的石子，任湖面泛起片片涟漪，石子却沉默的沉入湖底。

　　“胤国大皇子顾长潜，叩拜宣国列祖列宗——”
　　礼官大声唱名。

　　看向面前香案上的天地灵位和两侧的已故李氏皇帝排位，顾长潜的目光渐渐冰得冬日寒风的冷冽，他撩起胤国皇子的黑色礼服，缓缓跪了下去。

　　随着顾长潜这一跪，崔如林的心仿佛被人使劲捏了一下。她一直有着世外看客的游离感，但这一刻，她扪心自问，若是将她换成顾长潜的身份，这些对母国大胤的羞辱，都会化作将来复仇的利剑，刺向那些肆意妄为的人。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顾长潜的背影还带着少年的清瘦，伴随着他恭顺的行叩首礼，崔如林心中渐渐涌出冬季吞下冷水一般的酸楚。

　　遇见顾长潜以来，她没有见过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他总是沉默的一个人来去，受了伤也无人照应，被打晕懂晕更是家常便饭。唯一不合礼数的，也不过是摘了几朵小小的红月季。

　　她看见的，都是被孤立、被羞辱、被殴打，是所有人恨不得踩断他的脊梁，看他生不如死。

　　他也许只是个纸片人，可是，在这个世界里，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年。

　　他不该，更不应被欺辱至此！

　　“尊先祖为主，敬香祈福——”

　　崔如林猛地睁大了眼睛，从前读书，后晋石敬瑭尊辽国皇帝为父皇帝，称他自己为儿皇帝。过了一千年，他仍被钉在卖国的耻辱柱上。

　　天祚帝竟然让顾长潜尊李氏为主，如果传到胤国，顾长潜的名声就全完了。

　　杀人诛心，着实狠辣。

　　顾长潜的手停在了三根香的旁边，他抬头看向礼官。

　　站在香案左边的李临渊嘴角一扯，发出低声的冷笑。他上前几步，靠近了刚刚站起来的顾长潜，

　　“怎么，不乐意了？”

　　顾长潜看都没看李临渊，把目光投向天祚帝。

　　天祚帝如同俯视一只无用的蝼蚁，“临渊，回去。”

　　他只是淡淡敲打了儿子，根本没有施舍给顾长潜一个眼神。

　　顾长潜回看礼官送到他面前的香，半响，双手拿了起来。

　　礼官庄重地点燃他手中的三根香，他举着香，缓慢地往香炉走去。

　　顾长潜打算继续忍耐，背起屈膝为奴的恶名？
　　崔如林心中堵得慌，现在她应该冲上去抢下那些代表着屈辱的香，可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抢下来也没有用，他们想让他卑躬屈膝，把她拉开就行了。

　　她咬了咬牙，现在不管的话，顾长潜的路会越走越窄。没有路的时候，人会疯的。

　　崔如林抬腿就往前跑。

　　还没等崔如林冲到顾长潜跟前，不知怎地，顾长潜突然晃了晃，整个人朝香案方向倒了下去。

　　在礼官的惊呼声中，顾长潜的身体扯着了铺在香案上的黄色丝绸。他倒地的瞬间，牌位们被扯飞了出去，手中的香歪歪斜斜地掉在了丝绸上，烧起了细小的火苗。

　　看着面前尖叫灭火的太监，奋力接住牌位的礼官，脸色阴沉的天祚帝，还有悄悄收回脚的李临渊，崔如林目瞪口呆，心中不由称赞了一句干得好，搞破坏第一人果然得看李临渊。

　　顾不上其他，她快速冲到顾长潜面前，使劲把他往后拉。

　　顾长潜抬起头，额角被地面磕出了一片血迹。他用手撑起身体，歪歪斜斜地爬了起来。

　　崔如林连拉带扶，借着她的力量，顾长潜站直了身体。

　　“你没事吧？”崔如林拉起他手，上次他摔倒的蹭伤也不知道好没好，这回又受伤了。

　　顾长潜默默看了一脸担心的崔如林一眼，缓慢而用力地把她抓着他胳膊的手推开。

　　天祚帝悄无声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悦，“胤国质子大不敬，重打三十大板。”

　　三十板，顾长潜生病又从不曾为他延医看病，这是想要他的命！

　　崔如林顾不得被顾长潜推开的手，“父皇——”

　　李沧穹两步上前，“父皇，春祭正日，当以国事为重。”

　　天祚帝抬眼看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太子，“太子觉得应当如何？”

　　李沧穹恭敬禀道，“今日乃大吉之日，事关甲辰风调雨顺，不若对其禁足，即可显先祖宽宥之名，又可显示我国威严。”

　　天祚帝微微一笑，发白的眉毛难得显出一分年老的慈祥，“太子仁厚。那就依你之言，禁足胤国质子顾长潜三个月。”

　　旨意才下，他又扫到暗暗窃喜的李临渊和站在李沧穹身后的李清妙，眼下臃肿的褶子仿佛又多了几根，“所有皇室子女，抄《孝经》百遍，献与李氏先祖，请先祖恕不敬之罪。”

　　崔如林长出一口气，不挨打就好。她又看了一眼低垂着眉眼的顾长潜，被众人随口决定命运的时候，他身上突然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脆弱。今后她一定会想办法，让他在这大宣皇宫里，尽量过得好一些。

　　正要退回祭祀的队伍里，崔如林突然发现李沧穹看她的眼神有些嫌弃。

　　嫌弃什么，男主怎么帮顾长潜的时候挺有格局，看自己妹妹的时候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不过话说话来，书中李沧穹对顾长潜也算帮过几次，顾长潜为什么最后一丝情面也不给李沧穹留？

　　回到枫雀阁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崔如林惦记着顾长潜额头的伤，打发了茯苓。这才搬来了梯子，带着上次擦伤时太医开的药，爬上了墙头。

　　“咚——顾长潜——”

　　崔如林一边往康宁殿院子里丢石子，一边小声叫他的名字。

　　“有什么事？”顾长潜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我给你带了药。”崔如林笑眯眯地低头看着顾长潜，“你过来。”

　　顾长潜走近宫墙，“我不需要。”

　　崔如林探出大半个身体，“走近点儿。”

　　顾长潜仰着头，邹着眉看向随时可能翻下来的李清妙，走近了一点儿，“你走吧。”

　　“接好啊。”崔如林松开手，白玉的药瓶从墙头坠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到顾长潜的头。
　　他只好伸手接住，“为什么？”

　　怎么又问为什么，崔如林低头看着寒月下，站在墙角衰草中的顾长潜，他好看的如同一副画，冬雪般清俊的眉眼正看向她。

　　崔如林心中微微一动，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真话你不信。那我要是说，像你这么好看的小郎君，可不能伤了脸皮。要不我以后看什么？你信不信？”

　　说罢，崔如林“咻的”缩回了脑袋。她行动力瞬间爆棚，下了梯子，把它塞回杂物间，等她发烧的脑子冷静下来，已经好好的躺在枫雀阁的锦被里了。

　　从前她没有亲人，独自一人的时候，总喜欢把漂亮的东西摆在身边，就好像有了美丽的东西，自己的人生也会热闹起来。没想到，如今都快被人杀了，她居然也能脑子一热醒，舍命逗起提刀的人。
　　都怪顾长潜长得太好看了，竟害得她为老不尊起来。

　　宫墙下，顾长潜握着冰凉的药瓶，愣了一会儿，瘦削的手缓缓摸上了自己的脸。

　　一阵寒风顺着墙角刮过，灌进了他单薄的衣袍。他轻轻放下手，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原来这张脸也有用。”

　　春祭之后，宫里又进入了新的一轮忙碌。
　　宫灯宫花，甚至御花园里的锦缎叶子也要统统换了新的。

　　待在枫雀阁抄书的崔如林也不好出门锻炼身体了，人来人往，要是被李清妙的兄弟姐妹遇见了，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这一日天光甚好。

　　打发了茯苓去提午饭，崔如林指挥院子里干杂役的小太监把梯子搭好，她得看看顾长潜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朱红的宫墙冷得渗手，天空却蓝得深邃。

　　崔如林爬上墙头，康宁殿满园的荒凉衰草中，是拿着一根树枝舞动的顾长潜。

　　他甚至连剑都没有，一招一式却宛如游龙，手起脚落之间，飒沓如白日流星。

　　难得见他有朝气的样子，崔如林舍不得打扰，便安静看了下去。

　　顾长潜却停了下来，“有事吗？”

　　他额头的伤口已经结痂，鬓角和脖子上，还带着挥动树枝后留下的细汗。

　　“就看看你伤怎么样了？”少年意气就是这般模样吧，崔如林看着眼前眉目清朗的顾长潜，从前在书上看到的诗句仿佛都有了真人模样。

　　“好了。”顾长潜丢掉树枝，走到了宫墙下。

　　“这些日子你的饭怎么样？”崔如林看着少年清瘦的模样，有些担忧。

　　“清粥小菜，还不至于饿死。”顾长潜一脸平静。

　　崔如林看着顾长潜双眸中映出的自己，熟悉的心酸又顺着心脏涌了出来，“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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