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罢满帘风

　　坚韧，顽强，恬淡，深思，这是草木共同的特性。
　　因为它能够走出的距离基本上只有它的根那么长，能够看到的地方，只是头顶和周围那么一块，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所以它们的心很静；对于来自自然界和其它物种的侵害，它们无法躲避，只有靠自己的力量默默地抗，所以不得不坚韧顽强；有大量的闲暇却无事可做，所以深思。
　　墨竹基本上也是这样的，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不够静。
　　让他静不下来的罪魁祸首，是它的兄弟清宵。——都是因为听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它才失去了草木应有的沉静。可作为一个不能跑不能飞的物种，失去了内心的宁静，那日子还能好过么！
　　以前，墨竹因为年纪太小，懵懵懂懂的，听了清宵的话之后，不过是发呆的时候可想的问题多一些罢了，想通想不通那是没关系的，反正这种事无非是消遣罢了，纯属没事找事，至于可想的问题是多一个还是少一个，其实是没有区别的——用整整一生去想一个问题的草木也尽有。
　　那时墨竹唯一和别的草木不同的地方，只是对清宵的想念比较长，也比较强烈罢了。
　　可是这一次再见清宵，它受到的影响就大多了。
　　这倒也难怪。以前不仅墨竹年幼懵懂，清宵也只是一支会飞的笛子，虽然智识高些，但感情仍是简单得像白纸一样。而如今墨竹已经长大，清宵则做了八年的人，虽说造物主不可能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感情丰富，而山下那些人也无法让他明白更多的人情世故——因为他们还算不上真正的人。（“不会筑城，不会建房，不会种田，不会经商，不会读书写字也就罢了，竟然连说话和做饭都不会，能算是人吗！”和墨竹说起那些人的时候，清宵曾经如是说。）可是即便如此，清宵的感情之丰富，也远不是当年的法器兄所能比。
　　世上最容易互相影响的，就是感情。所以我们才常常被别人的感情带着跑，有时被带到阴沟，都还一无所觉。墨竹虽然不是人，现如今一样被清宵带着跑——
　　见他吃饭吃得那么香，它就想尝尝。
　　见他做人做得那么快乐，它也不由得起了向往之情。
　　墨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改变意味着什么，它甚至没有注意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它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并且非常享受这种感觉。
　　时间易逝，一转眼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中，墨竹学习了聚魂、凝神的法门，还有变化之术，却没有看到任何成效；学会了人语（只限于听懂）；懂了些人事（只限于清宵觉得有趣的部分）；还有就是，它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名字——清歌。
　　在这十年中，清宵在造物主的指点下尝试了制符和炼丹，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果。
　　造物主则造了一只浮槎。
　　浮槎选好之后，造物主和清宵就开始闭门不出了。
　　清歌守着茅屋，守着时间，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清宵教的法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清宵说过的每一句话，思考那些深奥难懂的道理。
　　梅花开谢了一百多次之后，茅屋门终于在清歌的期盼中开启。
　　清歌高兴得欢呼起来！
　　然而，还没等它发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造物主和清宵就已经化身飞鸿破空而去了。
　　清歌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身影，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感觉空荡荡的，就连身体里那一点成形不久，细如萤火的元神，仿佛也已飞走，追随那远去身影去了。
　　正自神伤，一枚传讯符忽然飞射而至，随后清歌便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
　　“贤弟，想为兄乎？我随先生去世界之外，也许要很久方能归来，莫要忘了为兄！”
　　收到传讯符的喜悦，到听清传讯的内容后慢慢淡去。接着希望又从心里升来：“也话”，那就是“或是焉，或否焉”，也许很久，也可以是不久！
　　带着这样的希望，清歌继续一遍又一遍聚魂、凝神，一遍又一遍练习变化术，一遍又一遍重复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守的是紧闭的门扉，如今守的是空空的屋子。
　　梅花开谢了一百次，清歌的希望也被打磨了一百遍，。
　　梅花开谢了两百次，清歌摆脱了风的控制，成功模拟人语，叫出了清宵的名字。
　　曾经的一段对话又在清歌的记忆中响起。
　　“人类在悲伤的时候，就会流泪。”
　　“悲伤是什么？”
　　“悲伤就是失去了重要的同类。”
　　“流泪是什么？”
　　“流泪就是从眼睛里流出水来。”
　　清歌没有人类那样的眼睛，如果有，不知会不会流出水来。
　　梅花开谢了三百次。清歌细如萤火的元神变得如一豆青灯，它心里的希望却从一豆之光变成了一点萤火。
　　梅花已经开谢了五百次。
　　清歌早已习惯了寂寞，那一缕思念和忧伤也变得极淡，似有而若无。时间也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一天或是一年并无区别，清歌甚至已经不记得梅花到底开谢了多少次。
　　可是正当清歌终于变得心如止水，慢慢像个正常草木时，一声问候又打破它的宁静。
　　“贤弟，别来无恙乎？”
　　仍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次一样，操着一本正经的人语，认真又似打趣的样子。
　　清歌静如止水的心瞬间微波荡漾。
　　五百年苦修而来的功力，就这样被清宵一语打破。
　　清宵依旧健谈，依旧喜欢炫耀。他告诉清歌这个世界之外的空间如何浩瀚无垠，宇宙如何玄奥奇妙，造物主如何神通广大，自己又长了哪些本领。
　　“宇宙是什么？”
　　“宇宙就是时间和空间。空间有大与小，大中有小，小中又有大；时间则有过去、现在和未来。如果力量够强，就可以打破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时空中任意遨游。”
　　仿佛时间倒流般，清歌问着没有边际的问题，清宵仍旧不厌其烦地为它解疑答难，并且随时加以天马行空的发挥——有时和问题有关，有时却风马牛不相及。
　　“知道吗？先生原本就是人类，偶然被困在一个黑暗虚无的小空间里，这才开辟了这方天地。
　　“这一次先生带我找到了原来居住的空间，却没有回到先生生活的时间，而是到了唐时，而先生要去的时间是周朝，和唐相差了一千年。不过唐人很有趣——太有趣了！比山下那些呆子有趣多了，所以临走之前我就捉了两个回来。”
　　清歌惊讶极了。
　　清宵得意地一笑，随即一挥衣袖，两个微胖的人类便跌了出来。
　　“这个是男人，这个是女人。”清宵指着两人向清歌说明，“男女便如雌雄，□□后产下后代。以后……”
　　“清宵。”
　　清越悠远的声音打断了清宵的话头，声音止时，清宵和那对男女也同时消失在清歌面前。
　　第二天再见时，清歌便得知那对男女被送到山外去了。
　　说起这件事，清宵显得很不满，向清歌报怨道：“以前我问先生为何不把那些人类的技能传授给那群呆子，先生说不能揠苗助长，现在却又说让我的人去带领和指导他们，这算什么？！”
　　清歌不知道什么叫揠苗助长，也不太懂这段话前后的逻辑关系，便只能疑惑的望着他。
　　清宵并不解释，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久之后我又要和先生一起闭关，本打算把那两个人借给你解解闷的，如今却不能够了。清歌，你还是要快点学会变化术才行啊，不然就只能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
　　他探查了一下清歌的情况，又让他演示了一遍施术的过程，然后就笑了。
　　“那个时候教你变化术纯属胡闹。变化术是用念力操控着内力将自身形态转化成另外的生命形态。可当时你的念力大概连一片叶子都指挥不动，内心连一阵微都抗衡不了，练习变化术又有什么用？
　　“别说那时，就是现在，你的力量也是远远不够。不过你也要知道，并不是念力和内力足够强，就能施展出变化术的。除了力量之外，还需要细致，——要细致到入微。看自身，看的不是竹管，不是竹叶，也不是叶上脉络，便是拆成一丝丝的，再把它看得清清楚楚，都不算是入微，入微是向最幽微处看，看到最本源的东西，也就是造物主制造这个生命时所使用的材料。看到了本源之后，你就会知道，其实人和草木差别极其微小。然后才是使用力量，把草木变成血肉的手段。”
　　清宵的指点，为清歌指明了努力了方向，也让清歌重新变得朝气蓬勃。
　　清宵闭关后，清歌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开始了艰苦的修炼。
　　一百年后，清宵出关，清歌虽不能把竹木变为血肉，却能够任意变化外形，清宵看到长着竹子的地方立着一个高大的竹人，不由得大笑。
　　这次出关之后，造物主并没有立刻出游，而是又逗留了九岁“观察世情”，清宵也到处走了走，去看了看“他的”唐人，并把自己看到的情景用幻术再现给清歌看，顺便向这个忠实的听众发表一下自己的感想。而清歌也由此了解到活生生的世情。
　　清宵即将再次跟随造物主远游，这时清歌已经可以让身体的一部分离开本体，在念力的指挥下飞来飞去。分别在即，兄弟俩玩折柳送别，清宵折了一根柳条挂在竹枝上表示惜别，清歌则把竹枝化为柳枝，缠在清宵臂上，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直到内力枯竭才放了手。清宵少有地沉默下来，最后眼圈一红，竟是掉下两颗泪来。他呆呆地品味了一下这种感情，便高兴地笑开了，“原来这就是依依不舍，洒泪而别啊！”
　　“清宵。”造物主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喏！先生！学生来也！”清宵欢快地答应着，声音尚在天地间回荡，两人的身影已是飞鸿渺渺，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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