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罢满帘风

　　时间无声，流沙般淌过三百年。
　　缥缈峰上仍旧静谧而充满生机。
　　这里是世外乐园。在这个隔绝了人类的地方，禽-兽不会遭到弓箭和刀剑的杀戮，树木更是将长寿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竟有不少都顺顺利利地活过了千年。
　　然而物竞天择是自然法则，谁都无法逃脱，因而竞争也就无处不在，只不过植物们的竞争是无声无息的，而动物们的竞争则是血淋淋的。看似静谧和谐的山林中，有声或无声的厮杀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一只豹使尽试探、诱敌、潜伏、突袭等一系列手段，终于成功地捕到一只幼羚。羚睁着无辜的眼睛，无力地依在豹的身边，豹咬着羚的咽喉，看起来却毫无暴烈的样子，反而显得很是悠然闲在，捕猎者和被猎者头靠着头，身体依着身体，看上去不像死敌，反倒像是一对深情的伴侣。
　　不过，这看似美丽的情景并没有维持多久，待幼羚彻底失去生机，豹子便松了口，警惕四顾，然后亮出利齿。
　　这时，一只墨绿色的竹笛飘飘荡荡地飞了过来，清风灌进笛孔，发出清越婉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轻快悦耳。
　　然而正在进食的豹却立刻抬头，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态，对着它咆哮起来。
　　笛子发出一串短而连续的轻啸，竟是像极了人类的笑声，啸声中它从豹的头顶一掠而过，豹子刚刚到手的猎物便被它轻轻巧巧地摄了去。
　　豹子对着扬长而去的笛子怒吼了几声，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开，重新捕猎去了。
　　笛子径自飞到一个少年面前，那少年身穿黛色长衫，眉目清朗，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俨然清宵模样。笛子把夺来的猎物放到他的脚下，便乖乖地栖在他虚握于胸前的手上。
　　少年静静伫立在一丛墨竹旁，一天，两天，十天……纹丝不动。
　　莫非是一座雕像？
　　当然不是。这个酷似清宵的雕像般的少年，乃是被缥缈峰所有生物既敬且羡的墨竹清歌。
　　在缥缈峰上，活过千年的树木虽然并不少，但竹子原本属草，寿命至多百余年，清歌却因受到造物主及清宵的特别眷顾，不仅得以与最长寿的树木同春，而且还修出元神，习得法术，可谓得天独厚。因此，在缥缈峰山，那些朝生夕死之辈、那些只能活一两季的蝉虫花草之类自不必说，那些能活数年、十数年、数十年不等的动植物也不必说，便是那些活过千年、聚起一星元灵之光的老树，又何尝不对他的这种好运感慨良多呢！
　　只是清歌自己却并不如何得意，反而有些微微的沮丧。它掌握了洞察入微的方法之后，通过观察兽类的躯体，已经能够把竹木变成血肉，却是无论如何无法动弹，这让它很是不甘——我考察的固然是兽非人，可就算不能直立行走，四肢并行总是能够的吧，何以一动都动不了呢？
　　此时他最为迫切的愿望，就是能够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好让他看清楚那皮囊之内的构造。然而，以他如今的能力，还无法操纵分-身飞出方圆千里的昆仑山，到达人类聚居的地方，因此他只有加紧练功，耐心等待。
　　这让他不禁又想起那两个唐人来。清宵说人的寿命只有不到百年，如此说来那两人应该早就死了，却不知他们有没有让山外的那些“呆子”变得和他们一样有趣。
　　其实有趣没趣的，他也没什么概念，只不过是曾经听清宵那么说罢了。对于清宵，他虽然仍旧常常想起，但想起的时候却不再忧伤，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相聚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他早已习惯了分离。
　　但此时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天际。
　　碧空如洗，偶有飞鸿掠过，转瞬而逝，如同清宵离去的身影。
　　清歌收回视线，重新专注于内。
　　就在清歌察微于内，锲而不舍地探究这具肉身不能动的原因时，远远的，又有一道鸿影掠过。
　　那道鸿影没有在转瞬间消失在远方，反而越来越近，竟是朝着这边飞来。离得近了，才看出那并不是飞鸿，而是一只深绿如黛的玉佩，拖着一条深红的缨络，若看得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在玉佩的前方还有一片同色的竹叶如游鱼般飞着，像是在引路一般。
　　玉佩慢悠悠地飞近清歌，然后悬停在少年面前，竹叶却绕着竹丛飞舞，同时传达清宵的口信。
　　“贤弟，为兄有事不能回来看你，搜罗了一些小物事，送与贤弟聊以解闷。物事便在竹牌中，你以元神叩竹牌即可进入。嘿嘿，内有一物颇为有趣，你定然欢喜。”
　　那“玉佩”竟然也是竹子所制——与清歌同源的墨竹，应是早前被清宵移入芥子空间的那些。
　　人形的清歌虽然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心不能感，但他的本体却清清楚楚地感应到清宵的声音，并触动他的元神，让他从沉思默想中醒来。
　　收到清宵的信息，清歌也是异常欣喜，用意念将竹牌挂于颈上，元神钻出躯体，贴近竹牌时不禁又向天际“望”了一会，方才进入竹牌中。
　　竹牌内是一个小小的芥子空间，方圆不过百步，有两层的木楼一座，楼前有花草树木山石池水，布置得也是错落有致，只是花草树木长得有些疯，树木都是高大挺直，枝条舒展，绝无虬曲盘旋之态，花草也是一味繁茂，看不出任何匠心独具之处。
　　小楼的后面，是一丛墨竹，清风过处，树叶轻摇，发出天籁般的轻鸣。一个布裙荆钗的女子抱着双膝坐在竹丛旁边，眼神呆滞地望着天空，那付木呆呆的样子明显不像是在欣赏音乐。
　　清歌好奇地打量着她。
　　那女子呆呆地坐了好久，方才叹了一口气，然后做势起身，刚刚离地却是皱着眉“嘶”了一声，重新跌坐于地。
　　她嘟囔了一句，便坐在地上揉起腿来，揉了一好会儿，又叹了一口气，却不再起身，反而仰身躺在地上，头枕着双手无精打采地哼起歌来，歌词杂乱无章，调子也是乱七八糟，而且时高时低，跟发癫似的，然而不管调高调低，声音却都是无精打采。唱到嗓子微微沙哑，才又叹了一口气，嘟囔一句，这次清歌听明白了，说的是“鬼影子都没有一个，闷死人了。”说完之后，慢腾腾地爬起来，带着满背的尘土，踢踢踏踏地往小楼走去。
　　小楼上下各三间，中间是厅，左右是房，只是楼上四面都有宽敞的廊庑，因此厅房都较楼下小得多。女子上到二楼，也不进房，便在小厅解衣，解下的衣裙就是随手扔在脚下，然后就那样穿着贴身小衣躺在一张窄窄的木榻上闭目睡去。
　　清歌从看到她之后，就一直紧盯不放，现在他对人类的行为方式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人的身体——构造和兽类有何不同，怎样实现举手、投足、发声，如何耳闻、目睹……
　　这并不是立时可就的事，而清歌也并不缺少耐心，对于一个拥有千年以上的生命来说，时间起码是以“年”来计数的，至于“日”和“月”这么小的单位，却是极少用得上的，便如人们日常生活中“毫”与“厘”，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清歌一瞬不瞬地盯了那人一年多，自觉颇有收获，于是欣欣然出了竹牌去重塑肉身。
　　旬月之间，旧有的身体便被改造一新。虽然这个新身体仍旧保留了原来的外貌特征，但表皮却更加细腻润泽，内里也是骨肉匀称，五脏六腑具全，经络四通八达，若是解剖开来，可说是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令人遗憾的是，他仍然动不了。
　　清歌无奈，只得再次进入竹牌。
　　虽说一年的时间，于他，也不过是一恍神的功夫，虽说这点小挫折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失望总是难免，这一点失望说不上打击，却也让他热切的心稍稍冷静下来。譬如一个人收到梦寐以求的礼物，高兴得只晓得抱着礼物不放，倒忘了送礼物的人，清歌也是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
　　所以这次进来之后，他对那个人类便不再像初时那般急切，反倒开始仔细地寻找起清宵的痕迹，他先是在小楼里游逛，后来又去问园中的花草，结果除了得知这个空间始建于五年之前，园中一切包括那个女子几乎同时入住于此，其余仍是一无所获。
　　清歌的心思便又转移到那女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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