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不关风与月

　　孟湘昨夜睡得很沉，她本不奢望可以睡一个好觉。她醒来才得知，昨夜宋烨夤夜赶了回来，留下了樊黎，送走了禁军，安抚了众人。宋烨本在京中处理家事，这一番波折，想必她也不大安生，孟湘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恶劣的快意。
　　孟湘更衣的时候，得知母亲大致午饭前后归家，便也不急着出门，将朱先生请来，直至午时方散。她收了几分拜帖，让人下去准备回礼。
　　宋烨去厨房看了一圈，听人说孟湘从房里出来了，便也洗净了手，着人抱来孩子。她牵着孟湘的两个幼女，行至院中，正见孟湘与吏部右侍郎的孙女说笑，原来也是她在京中的旧友。孩子看着陌生的母亲和外人更加胆怯，拉着宋烨的手不肯松。倒是客人有眼色，率先告辞。两人约下了去东郊出游，一并邀请的还有徐大司马在京的一系旁支。
　　面带笑意送走了客，孟湘只是继续品茶，并不理会在日头下站着的三人。
　　“找你们的母亲去吧。”宋烨狠心抽回手，两个孩子反而倒退两步。
　　“宋姑姑留下她们，让我该如何与陛下交差？”孟湘站起身来，反剪双手，看着几人，“她们的生母已经不在了，留在本王身边又有何意？”
　　宋烨抱起年幼的孩子，“郡王当年也是如此，如今却要舍她们而去吗？”
　　“宋姑姑是在教训本王吗？”
　　“不敢，既然郡王不想留下她们，我便带她们去王妃处。”宋烨摇摇头，便打算带着孩子离开。
　　只是忽然听见孟湘出声道，“你应当后悔，当初没有说服母亲打死我。”
　　“我确实后悔了。”
　　宋烨没有回头，她的身量高，孟晗又只有三岁，走起来几乎拉不住宋烨的手。虽然宋烨并不常照顾她们姊妹，但府里处处都有宋烨的身影，总是比母亲孟湘更加亲切。
　　“姑姑慢一点。”
　　宋烨这才发觉自己加快了脚步，她低头擦了一把脸，一绺碎发落了下来。

　　康王和王妃从宫中归来，一并带回来的还有陛下的几车恩赏。虽然赏下的物什琳琅满目，但却没有加封的旨意，亦令朝野议论纷纷。这几番捷报传入京城，陛下却始终不提论功行赏的事，似是忘记一般。或曰功高不赏，有震主之危。即便如今诏康王一家入京，宫中仍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康王自然知道昨夜府中发生的事，母皇虽未和她明说，但也告知她禁军会去她府里查问，只是儿孙辈的事，让她不必惶恐。她们母女多年未见，彼此的音容笑貌早已不再熟悉。如今见到面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或许只是因为母亲确实老了，而她还没有习惯罢了。
　　“孟湘人呢？”
　　“郡王在上房等候王爷王妃。”
　　“世女呢，她可还好，药吃了吗？”
　　“早晨已经吃过了药了，中午用饭用得迟了些，世女让晚点再送药过去。”
　　康王摆摆手，让众人先伺候王妃休息，自己则先去看了孟昭，随后才让人叫了孟湘去了书房。书房内并没有好好打扫，只是将书都先搬了进来，垒在地上，看起来摇摇欲坠。
　　“朱媛也教了你一段时日了，你觉得如何？”
　　“母亲挑的先生，自然是最好的。”孟湘沉默了片刻道，“这次的事，也多亏姜宴是朱先生门下弟子。”
　　“她在礼部待了多年，门生故吏亦不乏与你同龄者，此次回京，也可以多认识一些人，于你今后大有裨益。宋烨虽在淮左文人中颇有威望，究竟没有在京为官。”
　　孟湘只是点头称是，并不接话。康王见她如此，知道她心中终究还没放下前事。
　　“这次的事，你还有没有要对我说的。”
　　孟湘站了起来，“是我机事不密，让母亲蒙羞了。”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插手此事。”康王叹气。
　　“母亲……难道也要包庇她？”
　　“够了，她自取灭亡便罢了。她是我的手足，陛下的长女，国家的储君，此事不该是你我插手。”康王说完，喝了口茶，缓缓道，“不平之事何其之多，你还能为她们一一平反吗？”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只是不忍见她们饮恨而死。”孟湘跪下，“正是这世间的不平事何其之多，我不想再多添一件。”
　　康王揉了揉太阳穴，只是说，“你下去吧。”

　　虽然早已过了午膳的时候，王妃纪氏醒来后不久，便听说康王请她去用膳。上房院中的连翘开得十分热闹，仿佛烧起来一般，在风中招摇着。春色浓郁，只是刚踏出门槛，就见一人直挺挺跪在太阳底下。春色如蜜，落在孟湘的脸上却唯有青白，想必已经很久了。西厢敞着门，风松快地吹进去，王爷就坐在里面看书，王妃进去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这才开始绾头发。
　　“你罚她了？”
　　“她与你这样说的？”康王放下筷子，让人又去拿了一副碗筷，“叫世女过来。”
　　“她一言不发，不然我怎么会问你？”王妃问，“是因为太女那件事？”
　　康王道，“她终究是太年轻了，尚不晓世，你一会儿去劝劝她吧。”
　　“你们先把郡王送回去，就说是我说的。”
　　“是。”
　　康王看了眼窗外，果然见孟湘扶着侍从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还是你说话管用。”康王笑着把手伸向王妃的脸，却被一筷子打在手上。
　　“吃饭！”王妃瞪了她一眼，“宫里的饭难吃死了，一路上本就没吃好。”
　　“夫人说得极是，先吃饭，吃饭……”
　　不过半刻的功夫，孟昭也赶过来了，洗了手便伺候她们用膳。昨晚的事，三人都没有提起过。只是王妃叫人抱来了孟湘的两个孩子，嘱托奶娘好好照看她俩，吃穿用度都从自己的帐面上走便是了。

　　孟湘在自己房中换了一身青灰色道袍，洗了脸，便坐在床沿上闭目斜倚着。她腹中感到饥饿，却一点也不愿吃东西，前来送茶的侍女也被她赶走了。牙齿撕破干裂的嘴唇，温热又带着咸味的鲜血汨汨而出，渗入口中，以滋养她枯寂的灵魂。她终于摆脱了不安，甚至觉得是□□上的痛苦才让她得到解脱。她跪在那里求的是什么，真的是那几条人命吗？还是想要以此证明她的心。
　　“扶她躺下吧。”
　　孟湘忽然惊醒，身上已多盖了一件衣裳，正见王妃在床前站着。
　　“王妃。”孟湘站起来，使人拿茶水点心来，却见王妃摆手，“不必了，我和郡王说说话，你们都出去。”
　　“膝盖可还疼？”
　　孟湘摇摇头，心内拉扯许久才道，“我不打紧，只是这次我让母亲与王妃失望了。”
　　“休要如此说，”王妃拉着孟湘一起坐下，“不要难为自己，她既默许了，也没有罚你，便不以为你做的错了。”
　　“母亲一向仁慈宽宏，我不敢这样想。此事既已发生，我想或许分家才…”
　　“非要打你一顿方才舒服？”王妃脸上一冷，“去叫人拿大板子过来。”
　　孟湘跪下抱上王妃的腿，笑着说道，“王妃便饶了我这一次吧，再也不敢提了。”
　　“人人都疼你爱你，就我苛待了你，不然你也不会专门说这话来气我。”
　　孟湘只得连连赔罪，赌咒发誓绝不再提，这茬方才翻过篇去。
　　“虽说如此，母亲不忍处置我，流传出去，终会惹得宫内外流言纷纷。”
　　“我已有了不慈不贤的名声，传出去也没什么，便罚你两个月禁足。”
　　“还是…一个月吧，两个月恐怕女儿已经在府里闷死了。”
　　“就你事多。”
　　一根指头戳在孟湘脑门上，孟湘却笑得更开心了。
　　“我知道你一向和孟昭有些龃龉，我与王爷都不愿插手，只怕你们二人因此生隙。如今来了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你们二人也当互相扶持。”
　　“是。”
　　“这禁足也罚你不亏，你将孩子丢给了我，又打发了姬妾，何其清净。以往都是你都是跟着王爷做事，这个月便协助我记账管家，好好用一用你。”
　　“王妃发落便是，女儿绝不敢叫苦叫累。”孟湘又补了一句，“能跟着王妃，是她们的造化。”
　　孟湘起来送王妃出门，临走前忽听王妃叹息道，“王爷信任你，擒纵张驰都许你自行决断。倘若孟昭有你半分的胆气和才干，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