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不关风与月

　　翌日，孟湘早起请安后便留在上房。因这一个月的禁足，常氏僭越案她也不必直接插手，这案子刑部已经审过了，如今只差大理寺复核后她与太孙一道具表上奏。
　　因是刚到京城，一路上的帐也该清清。孟湘先随王妃去了二门外的账房和银库。王爷久在军中带兵，世女平日并不管事，孟湘也常随王爷在军中行走，这差便也只能落在王妃身上。六个总管一一禀事，王妃又与孟湘打开册籍，看着看着孟湘问道，“路上病了几个丫头？”
　　“路上病了十来个，想着在府内找一个偏院让她们养病，正是想请王妃示下。”
　　“究竟是几个，都是哪个房里的？”孟湘道，“你们平时也是这样和王爷回话的？”
　　“回郡王，病的多是回纥的奴隶，共有十九人，多在柴房马房。大抵是水土不服，吃得清淡些也许就好了。”
　　“既然如此，便还叫她们留在各自房中。京中最是太平，但人具在一起便易生事。另从外头买一些老实本分的丫头来替她们的活，近来必定事多，省得旁人有怨言，倒叫她们更加难过了。”
　　“母亲已将府内的护卫交由女儿，王妃倒不必担心有人生事。”孟湘拨了桃子递给王妃。
　　王妃发话，孟湘自然不再发难，便继续听她们禀事。这一番来京，不少王公大臣送来贺礼，王妃看过后也都一一上了账面。
　　待到晌午，诸事已毕，王妃叫人端上来点心。孟湘不大喜欢吃京都的糕点，只是洗净了手。
　　“吃些核桃仁。你哪里都好，就是发色浅了一些。”
　　孟湘应了，还向王妃身边的秋菊到了谢，拾了两粒扔进口中。糖壳掩盖了核桃衣子苦味，但舌尖上却还是觉得有点涩。
　　“你看看你，虽是我身边的人儿，心都被你笼络了去。”
　　王妃指的是秋菊红了的脸，孟湘只是笑，并不承认这回事。
　　“不知北府可有消息。”
　　“信是到了，说那边一切都好。你日后得空，也可替我和王爷回府看看。”
　　孟湘搁下茶盏，“说起来，番奴终究不是府里长大，又不通官话，留在北地尚有活路。何必带着她们一道上京？”
　　“我也不知，或许你母亲有她的打算，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听说下面常有人苛待她们，这些事又不值拿到母亲面前，只是如今刚入京，我担心会传出谣言。”
　　“王爷接了她们的母亲来京，恐怕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想必能缓解她们思乡之情。”王妃欣慰地看着孟湘，“听说你将那番奴让给了世女。”
　　“之前的风波想必母亲与王妃也都听说了，人虽是母亲所赐，但我思来想去，终究觉得为此争执不值当，只希望长姊不要怪罪就好。”
　　“我的儿这般懂事了。”王妃纪氏笑道，孟湘见王妃高兴，又将前事抹去一桩，心下亦轻松不少。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孟湘避过了风头，上门的拜帖一时络绎不绝。东郊赛马，西郊涉猎，忙得不亦乐乎。至于三女孟皓更是如鱼得水。
　　而孟昭则是安安静静待在府内，与在北府唯一不同的是，她购置了大量书籍，平日尽可以打发时间。
　　又一日嘉乐候府宴请，为的是家里长子喜得贵女。孟家姊妹皆在邀请之列，甚至东宫也派了太孙孟绮与次女清泷郡王前来。倒不是因为其位高权重，只是老侯爷在淮左士人中颇受尊崇，亦以名士家风在朝中闻名，一时风光无量。
　　王妃带着女儿们出行，宋烨自然在旁打点随行。过了朱雀桥便至侯府，只见门前马咽车阗，一行人刚到便直接被人迎进去。王妃与嘉乐候与夫人说话，姊妹三人陪坐了一会儿，倒没见上长孙。侯夫人怕拘着三人，便叫人带她们去花园里逛逛。
　　此时到访的已有不少人，除去侯府的亲族外，大都是当朝权贵的子女。孟湘得知这宴席还要再摆五天，之前也已经开了三日的宴席了。因东宫定了今日，这天邀请的便只有勋贵人家。京中地贵，但即便来了这么多人，侯府家的花园却一点不显得拥挤，亦让孟皓十分羡慕。三人之中，只有孟昭喜好风雅，最通情趣，亦觉得府内陈设落落不俗，尤其是此园颇为雅致。丛丛幽篁，枫杨松柏，宛然如画，为华亭奇石更添古趣。
　　孟湘等人到后不久，就听有人来报东宫的车马到了，不多时就见太孙来到园中，众人行礼后纷纷散开，一时安静不少。太孙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稳稳落在了孟湘身上。她生得眉目如画，那只灰白的眼睛便更加触目。但是孟湘的目光却不留情面，直接钉在那只的病眼上。
　　孟绮只身向郡王走来，“永怀在看什么？”
　　孟湘从朱侍中身边走开，来到一处山石底下才转过身。她不笑的时候，眼神显得冷酷，“我的杰作。”
　　此刻隔在她们之间的，只有春日粘稠的空气。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孟湘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若不将她们藏在后院，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注意到。”孟绮笑道，“谁叫我这么关心你呢？”
　　孟湘怒目而视，“那你为何要阻我碍我？难道你还认她做母亲？”
　　正好有人她们所在的石竹后面过来，孟绮只是笑而不语，孟湘见此冷笑一声，叉过手道，“太孙若无事，某便告退了。”
　　孟绮伸手来拉住她，二人一起走到随从所在的檐廊下面，“常氏僭越一案的永怀可有异议？陛下那边还等着本宫复命。”
　　孟湘不露声色地抽回手，“此事出在兵部，三法司都已审过，且太孙与尚书都无异议，本无需插手。”
　　孟绮看孟湘如此介介，也笑着不和她计较，“常氏之位，陛下属意你。”
　　“让我去兵部？”孟湘狠狠蹙下眉头。
　　“如今战事未熄，王爷又从前线撤回来了。本宫年资尚浅，新领了兵部事，正缺帮手。”
　　“你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孟湘似是不悦，拂袖而去。
　　孟绮并不恼怒，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花园的白墙黑瓦，飞甍跃瓴，那只独眼看向无边夐远的苍天。她淡淡一笑，这世间之物本领再大，终究逃不过天去。

　　孟昭与宋烨亦行至此处，二人论起阁前的匾额，细数砖、石、竹、木各类样式，尤其是此处“和泽三春”这四字，写得明净清爽，只觉十分欣赏。遇见孟绮，二人行礼后走上廊桥，孟昭与太孙早在大本堂见过，只觉此人颇通文章，为人恬静从容，也不十分惹人在意。一想到明日进宫伴读要与孟湘同行，心下便不如之前轻快了。
　　孟湘刚从假山后面走出来，正遇见清泷郡王，孟绮的庶妹。她抬手拦下孟湘，虽然相貌并不输于孟绮几分，孟湘恨屋及乌，只觉厌恶。
　　“你们好久不见，就这么着急走？本想看一场好戏的。”
　　“你想说什么？”孟湘知道她方才偷听，将双手反剪，冷冷看着她。
　　清泷郡王孟寻将眉毛挑起，“那独眼龙继不了大统。我可以帮你成为世女，日后我当了皇帝，你就是王爷。”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我只当没听过。”孟湘冷笑道，“即便孟绮瞎了一只眼，陛下都要封她为太孙，郡王与孟绮一母同胞，该好好反省自身才是。”
　　“混账，你敢讥讽我。”清泷郡王抬起手，孟湘一把抓住，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反手给她脸上来了一掌，打得她头晕目眩，竟跌到在地。清泷郡倒地之后，却没有捂脸，反倒捂着身后大哭起来。
　　“这一掌是替太孙教训你。”孟湘甩开她的手，也没想和她计较。她素来知道清泷郡王从小被太女宠坏了，行事说话一向荒唐，恐怕今日又是和孟绮闹了脾气，便敢拿自己消遣。这边的哭声引来了不少人，加上孟湘常在军中，下手本就不轻，清泷郡脸上的指痕十分显眼。孟湘听不得哭声，抬脚就走了，孟绮也命人拉走了孟寻，不许她在这里丢人现眼。
　　孟昭与宋烨自然也看见了，孟昭本觉得清泷郡可怜，想要上前。却被宋烨拦下，太女被囚禁后清泷郡失势，即便好心帮她，她也未必会领情。更何况与她牵扯上关系，引得太孙不快，便不值当了。现如今，太女一党尽归了太孙，王爷又是刚回京，此时不宜再起冲突。自然，孟湘做下的事被宋烨略了过去。

　　文德殿后便是大本堂，除去两班试讲官外，孟昭和孟湘来得最早。因上次入宫的经历，孟湘大抵睡不好，今日天不亮就起来了。她昨日就与母亲说了入兵部掌武官选授及兵器二司的事，康王知道此话既然孟绮说出了口，估计九成已经定了，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了。这次回京康王也觉得有几分蹊跷，更让孟湘留意着，不可再瞒着自己行事。
　　坐在这里，闲来无趣，外头阴沉沉的，偶尔一两声惨淡的鸟鸣传进来。孟湘随手写了字，忽然记得昨日所见的匾额，研浓墨书下“和泽三春”四字。见写得还有点意思，便预备带回去好叫随从收起来。
　　众人三三两两进来，只有孟绮来得最宴。她倒没有不好意思，负了只手淑人君子的模样走上堂来，说是去看望太女。这倒是令孟湘意外，毕竟她深知太女其人，除去对小女儿清河郡外，一向乖戾苛虐，远非常人可以忍受。见众人脸上没有反应，孟湘也不再细想下去，翻开讲纲，落在纸面上的光线很暗，便不自觉地看着前人的背影出了神。
　　今日侍读的翰林大都是年轻人。因并非经筵大典，倒也无需三公九卿列座，不过是读书习字而已。堂上肃穆谨严，静谧无声，只留下诵读声如潮水将人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