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多令

　　阮蒹葭饶有兴致地，朝着这位说话的小娘子看了过去。

　　这一看，阮蒹葭的唇角就慢慢上扬了起来。

　　原来，此人就是梦中的岑子期、曾经要纳为妾室的那位“娇弱无依”的表妹。

　　站在一旁的岑子期已经感觉到了焦头烂额，额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面上尤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尴尬神色，略显窘迫地对着阮蒹葭解释道：“蒹葭，表妹是我姑母唯一的女儿。此番姑母回娘家看望兄长，表妹才会跟着在岑家住上一段时间。”

　　阮蒹葭的神情隐在幕篱之下，教人瞧不真切。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

　　因为，阮蒹葭依稀记得，梦中的“阮三娘”是在成婚之后才知道，这位表姑娘自从生父去世，便随着母亲一直住在了岑家。

　　算算时间，应该是从这个时候起，方怜和她母亲岑氏就在岑家长住了下来。

　　只是，听岑子期的意思，他还不知道方怜是打算长住？

　　学堂里十日休一，岑子期领着自家的表姑娘出来逛逛无可厚非。但自己怎么没在旁边、瞧见他的亲妹妹岑子昕呢？

　　这个疑问刚冒出头没多久，阮蒹葭就想起了这个时候同样住在岑家、方怜的母亲岑氏。

　　想必，比她的女儿道行更胜一筹的岑氏，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哄好了岑子昕。

　　这才得以给岑、方二人留出独处的时间吧。

　　想不到自己今日仅仅是出了一趟门，不同于“梦中”事情的发展，自己竟还能撞见这样的一连串儿反应。

　　阮蒹葭的嘴角带起莫名的笑意。

　　她没有要跟岑子期多做交谈的意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听清岑子期恨不得尽快跟自己撇开干系的介绍，方怜不悦地蹙了蹙眉，但因为不想惹得岑子期心生不快，只能强行压下了心里的不忿和怨恨。

　　她转头对着阮蒹葭意有所指地问道：“我在舅舅家住着的这段时间，都没有见过这位小娘子呢。你和岑表哥是什么关系呀？”

　　阮蒹葭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她颇有兴趣地观赏着方怜楚楚可怜的表演，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道。

　　“我和岑郎君只能说得上是相识罢了。我父亲是为岑郎君开蒙的先生。”

　　听出了阮蒹葭话语中、和岑子期并不相熟的意思，方怜的神色显得放松了许多，没有之前那般如临大敌了。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意，想要招呼阮蒹葭一道去街道对面的铺子逛上一圈。

　　倒是岑子期，听见阮蒹葭对两人关系轻描淡写的介绍，眼中有错愕一闪而逝。

　　但在这之后，他就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只在心底安慰着自己：

　　岑、阮两家定下的婚约一直没有放在明面上说起过，向来只有一些关系亲近的人才知晓，蒹葭肯定是顾忌着女儿家的名声。

　　没错，就是如此。

　　阮蒹葭可不管岑子期在心底如何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她推拒了方怜的热情邀约，并没有跟对方将关系走得更近的打算。

　　只是在心底默默地盘算着时间，陆汀州也该回来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架不住阮蒹葭在心里念叨，她终于在茶坊门口看见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陆汀州从茶坊出来的时候，就见到阮蒹葭身侧多了两个人，他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在注意到是岑子期带着另一个陌生的小娘子之后，陆汀州的眼底有一抹暗沉一闪而过。

　　他先是对着阮蒹葭说道：“等久了？日头正高，咱们先回吧？”

　　阮蒹葭的神情面容都掩在幕篱之下，让人瞧不分明，陆汀州只能看清她轻轻点了点头的动作。

　　他随即向着岑子期深深一揖，算是道别，想要和阮蒹葭先行离开。

　　倒是岑子期，见到陆汀州和阮蒹葭两个人站在一处，又想起阮蒹葭自这次见面以来对自己冷淡的态度，心里莫名地有巨大的恐慌涌起。

　　他想也不想地对着阮蒹葭出声质问道：“蒹葭，你为什么会和陆汀州走在一起？你们要一起去哪里？”

　　话刚说完，岑子期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张了张嘴，想要描补一二，却在感受到阮蒹葭隐含怒意的眼神之后，只沉闷地抿了抿唇，没有再出声。

　　听见岑子期带着急切的问话，阮蒹葭慢慢转过身来，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向来被人赞为谦谦君子的郎君。

　　她一时想起梦中“阮三娘”的一生，一时又看见和表妹站在一处、犹如一对璧人的岑子期，心中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嘲讽。

　　自己在得知婚约存在之后的三四年时光里，和梦中的“阮三娘”是何曾相似呢？都是态度一般顺从地接受了两家打小定下的婚约。

　　之后便是安分守己，只等有朝一日嫁入岑家，同岑子期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阮蒹葭并不敢说在成婚初时，“阮三娘”在心中不曾对岑子期抱有期待。

　　若真是如此，“阮三娘”也不会在岑子期纳妾之后，就如同彻底失去养分的花儿一样，迅速地迎来了香消玉殒的一天。

　　在“看见未来”的阮蒹葭的心底，是否隐藏着怨恨，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但可以明确的是，她对岑子期确实存了避而远之的心思。

　　阮蒹葭直视着岑子期，一字一句地说道：“岑郎君，就目前来看，我的行程还用不着跟您汇报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岑子期讷讷开口。

　　一个疏离冷淡、一个沉默以对，阮蒹葭和岑子期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就这么冷了下去。

　　见到眼前这一幕，方怜的眼神中带出了几分古怪的意味。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倒是陆汀州，在心里仔细斟酌过阮蒹葭的回答的每一个字，他的心底划过了浅浅的波澜。

　　他先是示意珍珠带着她家小娘子退后几步，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打着圆场道：“子期莫要误会。我只是恰巧在书铺碰上了阮小师妹，顺道去阮家拜访一下老师和师母罢了。”

　　岑子期抬头对上陆汀州平静的眼神，竟仿若在其中看到了深藏眼底的嘲讽。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看错了，定睛看去，只看见了陆汀州眼底细微的歉意。

　　岑子期的心中，还在为了“阮小师妹”的称呼而暗暗咬牙，只得强行压下情绪。

　　他问道：“我也有些时日没见过老师了，不过我跟你们一道去吧？”

　　这话说得客气，阮、陆二人却看见了岑子期眼底的笃定之意。

　　却不想一旁方怜闻言大惊，也顾不上当下正处于闹市当中了。

　　一时情急就拉住了岑子期的衣袖，怯怯开口说道：“岑表哥，舅母可是嘱咐了，你今天下午要好好陪我逛逛宜城的。”

　　岑子期既不放心阮蒹葭和陆汀州一道回家，又不忍心把方怜一个人扔下，一时间就陷入了两难之中。

　　阮蒹葭隐忍般深吸一口气，浅浅一福，只态度冷淡地告辞道：“二位自便才是。我不忍打扰，就先行归家去了。”

　　说着，她便示意珍珠跟着自己往南走去，再不顾身后情急的岑子期。

　　陆汀州眼中闪过明悟，轻扯唇角，也向岑子期、方怜告辞，大步跟上了阮蒹葭的步伐。

　　两人来到阮家之后，江氏收到门人的通报，半是讶异、半是欣喜地带着杜妈妈赶紧迎了出来。

　　“汀州，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今日怎么没去学堂？”

　　陆汀州态度恭敬地对着江氏行完全礼，才笑着回答：“夫子先前告知我们，八月初州县便会锁院，准备解试。今日便是我们解试之前最后一次休假了。”

　　“那你这段时日可要辛苦上许多。”江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

　　之后，江氏便领着陆汀州慢慢走进了前院的正厅。

　　阮蒹葭跟在江氏身后往前院走，在听见陆汀州提起“解试”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

　　陆汀州感知到身边人投来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进了正厅，江氏先是示意陆汀州在椅子上坐下，之后侧头低声叮嘱杜妈妈：“官人和两位小郎君今日照常去了学堂，你记得吩咐跑腿的厮儿去给他们订了午饭，送过去。”

　　杜妈妈无声点头。

　　“对了，”江氏又补充道，“都已经这个点了，你先让厨房把午饭呈上来吧。汀州有一段时间没过来了，我要留他用个便饭。”

　　杜妈妈应下之后，转身便下去吩咐了。

　　阮蒹葭多少猜到了江氏的安排，只是示意珍珠去将陆汀州带来的食盒拿下去，重新装盘后，在午饭时呈上来。

　　珍珠于是也紧随着杜妈妈出了正厅。

　　阮家虽然家底丰厚，但因为主事的郎君和娘子都是不喜铺张浪费的性子，所以这一顿三个人的午饭上，女使们只麻利地上了两个冷盘、四个热菜并两道点心，主食是汤饼。

　　三个人落座后还未曾动筷，珍珠就端着用水晶杯盛放的紫苏熟水走了进来。

　　待给三人面前各自放上一碗之后，珍珠附在阮蒹葭耳边小声说道：“小娘子，陆郎君不光带了紫苏熟水，桌上这两道点心也是他提来的。”

　　阮蒹葭闻言，眼中溢出少许的惊讶，见桌上的两道点心分别是豌豆黄和桂花糕，可巧合了自己的口味。

　　她用眼神询问陆汀州怎么回事。

　　陆汀州眼中滑过笑意，却什么也没说。

　　江氏将餐桌上两个人的互动收入眼底，心中藏了些许忧虑，但也只安静地用着膳。

　　在吃完午饭之后，陆汀州就提出告辞了。

　　江氏苦苦挽留不得，又见家中的郎君们尚未归家，自己和女儿两个人也不便招待。

　　只好吩咐杜妈妈将厨房里刚研制出的点心——茉莉清茶酪装进食盒，递给了陆汀州。

　　“汀州你也知道，我的娘家便是做茶叶生意起家的。正好又赶上这个时节里的茉莉花开得正盛，厨娘们便做出了这道点心。你拿回家，和唐娘子一道尝尝。”

　　陆汀州看了两眼食盒中碧绿的竹筒节，乳白色的甜品上点缀着一瓣小小的绿叶。隔着些距离，他竟好像真的闻见了茉莉开花时沁人的清香。

　　而这股清香，也让陆汀州不期然地想起了，那个从幼年时就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小身影。

　　他本欲推拒的手，就这么不着痕迹地将食盒接了过来。

　　阮蒹葭隐约察觉到陆汀州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抬眼望过去，却只见他一本正经地对着江氏道谢。

　　待送走陆汀州之后，江氏领着阮蒹葭从一条僻静的小道回了清荷院。

　　行至半路，她挥手示意杜妈妈、珍珠等人退下，站定后缓了缓心神，轻声询问阮蒹葭：“三姐，你跟娘说实话，对于咱们家和岑家的婚事，你可有过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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