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颗星

　　那一天刚好灞桥镇上有集，大胜想要去做点小生意，摆个地摊。早上大胜起来的很早，丽君还在床上睡觉，模模糊糊的，丽君感觉到有人帮她把被子掖了掖，大胜两手撑在丽君两边。“我去集上了，你继续睡。”说完他低头亲了亲丽君。
　　丽君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大胜步子很轻地走了。等丽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肚子很饿，扭头看了一圈，家里也没有吃的。
　　集会上很热闹，有卖铁板鱿鱼，炒凉粉，冒饸络，还有耍猴，唱秦腔……大胜占了个小摊位，面前摆了一些盆栽。有人蹲在那里挑选。

　　“老板，这咋买呢？”一个中年妇女指着一盆茉莉问。
　　“六块五一盆。”大胜说。

　　“便宜点儿，老板，你这都快开完了。”中年妇女砍价的套路。
　　“行吧，行吧，买你五块，不能再少了，本来这小买卖就赚不到什么钱。”一边说，一边给她把那盆花拿红色塑料袋装起来。周围还有几个人蹲在那里挑花，大胜继续给他们介绍着。
　　“老板，你这生意不错嘛。”
　　声音熟悉，大胜一抬头，是丽君。
　　“你怎么来了？”大胜。
　　“我来看看你生意做得怎么样，什么吃点东西。”

　　丽君今天没穿职业装，上身穿了米白色的针织衫，下身是烟灰色的小西裤，身材修长。和这个农村的集市上非常不搭。她年轻又时髦，不该出现在这里。

　　大胜想跟她再说几句，但是有人要买花，打断了他们。
　　“你去招呼客人吧，我在旁边等你。”丽君站在一边，等他把花卖完。
　　旁边的小商贩凑到大胜跟前：“哎，那是你谁呀？”
　　大胜看了一眼丽君的背影，说：“我媳妇儿。”
　　小商贩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小子厉害呀！”
　　大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大胜最后一盆花被买走了，已经两点了。这会儿人稍微少了点儿，大胜也闲下来。丽君等得有点久，站在那儿抽烟。烟和她的发丝被风往一个方向吹。

　　大胜收拾得很急，带来的东西胡乱揉了一下就塞到袋子里。丽君在旁边看着他收拾，没有动手要去帮的意思。她就看着大胜手忙脚乱，忍不住低笑。可惜太短暂，那笑容一闪而过，无人得见。

　　“走吧，你想吃啥？”大胜手上拿了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
　　丽君灭了烟，“吃冒饸络吧。”羊血冒饸络，虽然这种饭去不了正宴，但是在这种城乡结合部的庙会上，也算是重头戏。老板一般都是从蓝田县过来，那儿的人做的饸络最好吃。集会搭的棚子，桌子是长桌，上面糊着层黏黏的东西，凳子也是长凳，只是四个直角都已经被磨圆了。大眼扫一下，凳子的年岁可能比丽君都长。但是这就是农村庙会，没人嫌弃环境，坐下就吃。

　　丽君和大胜找了个空位坐下，大胜叫了两碗饸络。两个并排坐着吃。大胜吃得吸溜吸溜，声音很大，丽君不会这样吸着吃，每次有这个声音的时候，丽君都会看他。好香啊，看着他吃东西。她喜欢给他做饭，在动筷子前，大胜会说“好香好香！”然后再吃得发出声音，食物被鼓鼓地包在嘴里。憨厚质朴的夸奖，还有享受美味的吃相，是这顿饭的答谢。让人心情顿时愉悦。

　　吃完饭，两个人在庙会上逛着，秋天午后的光线很柔和，两个人并肩走着，没有拉手，也没有说话。阳光照着拥挤的街道还有扬起的尘土，一半透明，一半混沌，泛着一层薄金，有些不真实。地摊，荞面饸络，闹市，并肩而行的恋人。

　　这一天的另一面，是在酒店的会议室里，木质的方桌棱角分明，耀眼的水晶灯照得人发热。陈仕贤靠在黑色皮椅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已经谈了八天了，不是谈，是磨，是这是拉锯战，后面比的已经不是专业知识而是耐力。现在所有人都处在极大的精神压力下。陈仕贤的手下，对方的手下都已经面露疲态。有几次，谈判的场合一来一往，唇枪舌战，难免冒出点火花，但都被陈仕贤熄灭了。

　　“抱歉，这个还是没有在我们的价格接受范围内，咱们坐下来再好好想想，这种交易对双方都很重要，我知道你们刚才给的价格是你们顶了不少风险报出的价格了，真的感谢。”陈仕贤说得很真诚，语气也很温和。陈仕贤是这种博弈的行家，照他的话说，这不是商业谈判，而是艺术。

　　他这个房间里最软的人，从谈判开始到现在，他从没有发过脾气，没有撂过狠话，他的语调就像是老友见面，然后坐下来一起谈论些闲事。虽然他是新加坡华人，但是他口头里的“咱”用得比对面纯正中国人还多。

　　软吗？软，软得根本找不到一个支点。可是每个地方的价格，都被不断地往下压，对方被他逼得要崩溃。他这个人，大眼一看，像是柔软的名贵丝绸，泛着亮，但是你再走近一点儿，就看见那丝绸里包的是一把冒着寒光的刀。
　　陈仕贤也同样疲惫，但是他一想到对方也处于这种折磨当中，他就兴奋。这种掌控令他产生快感。

　　这天晚上，丽君要值夜班，她坐在前台看今年上半年酒店的指标，酒店办黑卡的业绩全压在经理身上，上半年丽君还差几个客户。说是看，但是她很快就困了。眼睛恍恍惚惚要闭上的时候，电话响了，吓了她一跳。

　　“喂，您好，酒店前台。”前台的服务员接的电话。
　　“你们有医药箱吗？我洗澡把头摔破了。”

　　丽君看了眼房间号，起身往电梯走，一边跟服务员说：“叫王师傅把车开到门口等着。”

　　707，丽君拿着药箱站在门前，开门的是陈仕贤。他穿了一身烟灰色休闲装，她先是看着陈仕贤，然后视线向上移动到他的额头。烂了一个大口子，血止不住地流，血滴到地上，衣服上，看着有些恐怖。

　　“陈先生，这个应该要缝针了，去医院吧，车就在楼下停着。”丽君说。陈仕贤这个伤口，不光要缝针，可能还要打破伤风。

　　下了楼，到大厅里，刚好有一对情侣在办理入住，看着一个满脸血的人走出来，吓了一跳。
　　总经理听说有客人磕破了头，也在楼下等着，还有一个男服务员跟在后面。一来二去，算上司机，有五个人。陈仕贤觉得这样有些小题大做了。“我只是磕破了头而已，让何经理一个人陪我去就好了。”陈仕贤站在门口说。

　　医院里，医生给陈仕贤缝针，丽君站在旁边静静看着。身后有个小护士拍了拍她。
　　“嗯？怎么了？”
　　“女士。这是破伤风缴费单。”
　　“奥，好的。”

　　丽君拿着单子打算去大厅缴费。陈仕贤想说不用，他一会儿缴费，但是丽君还没等他说话，就晃了一下手上的银行卡。“没事，酒店会报销的。”说完再不等陈仕贤发话，就走了。陈仕贤看着离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等到丽君再上来的时候，医生已将给陈仕贤缝好了。他站着，大衣搭在胳膊上。
　　“好了吗？”丽君问。
　　“嗯，走吧。”

　　“抱歉，何小姐，今天打扰你了。”
　　丽君摇头，“我们的失职，应该给卫生间配防滑拖鞋，之前想着有防滑垫就够了，看来不够。”

　　“对了”，她从单肩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一年内，欢迎您随时入住我们酒店，都是免费的。”
　　停车场里医院大楼有段距离，夜里路上没有人，丽君只顾往前走，没有注意到陈仕贤放慢了脚步。他在观察，在品味，在欣赏。丽君身上有一种冷淡的气质，在夜晚被放大，冰冰凉凉的，但又勾人。

　　她停下来回头看陈仕贤，“怎么了？”
　　“没事，何经理。”陈仕贤快步跟上。

　　这一晚上，折腾到一点，陈仕贤才回去，丽君下了夜班，回家睡觉，大胜刚好去上班，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丽君这一觉睡到大胜下班。第二天早上，丽君去上班，每个经理要负责完成酒店黑卡的业绩，丽君还差几个，所以她今天的笑容比往常要更甜一些，一早上都没有客人办卡，到了晚上的时候，丽君遇到一个订了套房的客人，她在滔滔不绝地给客人介绍他们黑卡的福利，和享受到的优惠。

　　客人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黑卡。丽君对这种反应很敏感，这是在犹豫。对一个销售来说，犹豫是好事，因为犹豫才会有买或者不买两种结果。这个时候就要看销售的本事了。

　　丽君虽然没有办过黑卡，但是她大概能揣摩出这个阶级的客人的心理需求。“先生，这种卡的目标群体都是您这样的商务人士，还有一些外国华侨，黑卡是积分制，在全球其他门店都可以使用，我们的门店遍布很广泛……”丽君继续往下说着，她感觉旁边有人，抬头是陈仕贤。

　　“Wow! Can I see it?”陈仕贤很做出很惊讶的样子，然后指了指丽君手上拿着单子。
　　丽君虽然不懂英语，但是这种眼色再没有，那就白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了。她把单子递给他，陈仕贤很快把单子扫了一眼，然后对丽君说：“我需要办一张，你们酒店还有名额吗？”陈仕贤的中文口音里突然夹杂了一些卷舌。丽君点了点头，给陈仕贤办了一张。

　　陈仕贤高大，又常年健身，身形挺拔，穿着一套高级西装，说着带外国口音的中国话。他掏银行卡的样子有一种男人的潇洒。那种潇洒并不做作，是自幼富裕的物质基础，和事业上的成就所带来的。
　　还在犹豫的客人一看着陈仕贤这阵势，刚才还在犹豫，但一想到自己做生意也是要全国地跑，办了就办了。

　　黑卡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方便出行的一种辅助工具，而是一种阶级代表，办了卡，是不是就可以和陈仕贤这种华裔富商一样了。
　　丽君一次办了两张卡，开心是开心，但是转念一想，陈仕贤其实没必要办卡。下午丽君检查卫生的时候，刚好遇见陈仕贤。
　　“陈先生。”丽君在后面叫他。陈仕贤脑子里想着事情，没听到。

　　“陈先生！”
　　陈仕贤回头站住脚。

　　“上午的时候，感谢您帮我。”丽君看着他。
　　“不客气，何经理。”
　　“如..如果您没有那么需要，可以把卡退掉。酒店之前还赠送了您一张一年内的免费入住券……”一张卡不便宜，小五千是有了。至少对于丽君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数字。
　　陈仕贤笑了，丽君看不懂这种笑意，她有些慌了。他在笑什么呢？笑她多管闲事？还是笑她贫穷？
　　“ 不，何经理，我需要这张卡。”陈仕贤说。
　　丽君现在有些局促了，她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陈仕贤微笑。这种微笑就像蒙娜丽莎的一样，难以捉摸。

　　丽君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妥，五千元或许是陈仕贤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她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不过，何小姐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明天可以和我吃顿晚饭吗？”陈仕贤在丽君背后说。

　　丽君回头看着陈仕贤，静静的，沉默的。

　　“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