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将海水添宫漏

作者:媛媛圆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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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新律



      1.

      新律无非是要革除贵族与男子在律法上的特权,而江南丝织业兴盛,十分依靠商贩与女性的力量,黎子舒与珺芜觉得改革施行起来阻力当是较小,故黎子舒生前曾寻访江南考察民风民情,欲寻佳地先行为试点,后渐次推行改革。
      只是黎子舒还未亲眼见到修律,便溺死在了江南的碧波荡漾里。
      珺芜后来每每因为政事心力交瘁时,总会骂黎子舒混账东西,却从未忘记与这个混账东西的约定。
      我不知道珺芜在江南的这几年有没有像黎子舒曾允诺她的一样,每日泛舟莲叶间,躺在云水之间等候鸟飞回来。
      只知道她重新暗访江南诸郡县,为新律的施行遴选合适试点,想来杂务缠身,或许便可以没那么寂寞。

      瑾妃落罪后的次年春,我收到珺芜的来信称诸事皆备只欠东风,甫日,议事阁颁布新律草案,令四方建议,待吸收建议进行修订后在江南泯县先行推行。
      四方果然有很多建议,建议撤回草案,仍袭旧法。
      朝中情形委实堪忧,除户、礼二部外,新律在朝中丝毫不得支持。
      而更棘手的还在民间。新律草案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民间一片哗然,不少儒士愤怒地当街控诉新律如何使父不父、子不子,如何地使道德失序、祸乱纲常,更有三百儒生日日联名血书请求长思收回成命。
      从长思一日紧过一日的眉头来看,当是很忧虑那三百儒生日日如此,恐会失血而死。
      于是我只好豁出老脸,去陈家阿婆的店里拎了两只烧鹅,又挖出了我埋在宫中柳下的一坛桂花酿,前往城外青溪旁的一处农家寻一位故人。

      春日的青溪果然一如既往地怡人,日光下澈,曲水映出岸边灼灼桃花重影,蜿蜒如少女的娇嫩发带。
      这多年我第一次出得宫去,被宫闱里的沉闷空气压抑了许久的胸口突然疏络快活起来,竟是忍不住哼起小调来。
      “这么多年果然还是老样子,唱得很好,下次不许再唱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想到竟是在半路上遇见,我转过身,见他手中拿一把锄头,赫然是刚耕作归来,忙做了个揖,道,“见过先生。”
      前太子太傅,我们的太学先生,当年被我们用墨笔化黑的胡子,而今已又重新须发皆白了。
      我说我带了好酒好菜来,去家里坐坐可否?
      太傅胡子一动,冷哼了一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腆着脸笑眯眯地道我非奸即盗,先生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在太学的日子里,我懒而黎子炆馋,我常常做不完功课就昏昏睡过去,被责骂地紧了,总觉得不是个办法,于是常用些点心换黎子炆替我做功课。黎子炆是个书画的好手,模仿起笔迹来有模有样,于是黎子炆得到了美食,我得到了睡眠,大家相得益彰,十分快活。直到黎子炆的腮帮子日益圆鼓,引起了珺芜的注意,那厮受不住珺芜的严刑逼供,分分钟把我卖掉。
      彼时太傅气得直咳嗽,胡子一抖一抖,还是他最钟爱的黎子信劝慰再三,方才息怒,虽我们一人喜提二十戒尺,但好在他吃下了我们凑零花钱买的烧鹅,使这件事没有闹到我阿爹那里去,我心里感激了很多年。

      而今献殷勤,确实是有要事相央。我也无需与太傅客套,直接挑明来意,说如今圣上修新律,却总有儒生当街宣讲反对,引得民心惶惶,先生是当今最德高望重的圣儒,无论学问还是为人那些学子都敬仰的紧,不知先生是否有空闲与他们辩上一辩。
      我并非溜须拍马,太傅学问博杂又精深,盛年时曾多次当朝舌战群儒,总令其心悦诚服,又曾与造访的西域圣僧辩经,在城中连开三场对辩,那圣僧们轮番而上,又尽皆败下阵来,其所著书所立说曾一时令皇城纸贵,若其能出面,必能辩服那些黄口小儿,为新律的施行开出便宜之路来。
      然而太傅挥了挥手中的锄头说老夫一介农夫,担不起什么圣儒之名,也政事不问多年,做不了谁的喉舌。
      我说先生也知,我此番造访并不为圣上皇位之稳健,亦不为先皇之遗愿圆满,只是想先生或许也想能亲身参与创设,先生曾教导我们的开明治世。
      我此番造访,若说把握有八成,只有一成来源于陈阿婆家的烧鹅,剩下七成只因为黎子舒和珺芜是他的学生,他们的理念几乎是全部承袭了太傅的。
      可最终的结果却落在了剩下的那两成里。
      太傅说路要自己走,于情,两边都是他的学生,他无力偏袒相帮。
      太傅果然端得一碗好水,我垂头一想,是啊,我们是他的学生,可他立说教导天下儒生,天下儒生又何尝不是他的学生。
      可我仍不死心,便问这只是于情,那于理呢?
      太傅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你们这棋下得太猛,太急,且提防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吧。

      2.

      这步棋的确下的着急。
      长思刚坐住皇位不久,除礼部仍由我阿爹执掌,户部提拔了新的心腹,其余各部的势力尚不很稳固,明面上日常的政务都推行无碍,可那些老狐狸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们却并不清楚。
      我们本打算先投石问路,看着新律能激起朝中的什么风浪,待摸清局势后再软硬兼施,缓缓图之。
      却没想到只是与几个高位臣子的相商,消息竟走漏的这样快,而且民间儒生似是做足了准备,前脚草案刚出炉,尚且温热,我读都没读完,后脚他们便筑起高台开始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一时间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太傅这边碰了钉子,我有些气馁,这青溪旁陌上花开,却无闲暇让我缓缓而归,甫一回宫,我径直去了婉嫔宫中。
      婉嫔并不背靠任何六部势力,父亲本是江南富商,捐得一个地方官才送得她进宫,彼时长思也是看中她家世清白,不会打破前朝平衡,才选了她来诞育皇长子,又进了嫔位,而今她的身份却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
      我到访的时候宫门洞开,婉嫔一袭素衣正静坐在院中,照着已略略西斜的日头,凝神给阿全绣一个肚兜,全然未察觉我的到访。此际万物失声,只闻穿针引线的声音极尽温柔,令我有些不忍惊扰。
      这凄清深宫里多得是寂寞的女孩,却只有这一座宫墙始终被橘黄色的斜阳和爱意温暖笼罩着,就像任何一家民间宅院一般平凡而幸福。
      片刻后,婉嫔停下手里的动作抬手揉揉肩膀,抬首便瞧见了驻守宫外的我,忙起身拉我入宫来,又歪头责怨宫人如何不通报一声,让贵妃娘娘生等了这许久。
      我摆摆手说无妨,是我让他们噤声的,我也是刚来。
      我随婉嫔进屋,发现宫中并不见我们唯一的皇子阿全,婉嫔说阿全刚学会走路,爱跑的不得了,在宫里的青石板上恐摔疼了,故让侍女阿琴抱去御花园的青草地上打滚了。
      我羞惭道近日忙着前朝修律的事情,往来生疏了,有些日子未见,竟不知阿全已然会走路了。
      婉嫔笑道“小家伙长起来快得很,跟雨后江南的节竹一样一日日蹭蹭蹭地窜,娘娘回头见了怕是要大吃一惊呢。”
      当下寒暄一阵,拉了几句家常后,我同婉嫔讲说圣上最近很是为朝野之间反对新律的事情忧心,问她能否为圣上分分忧。
      婉嫔一怔,说娘娘最近忙晕了嘛,如何不知圣上对她并没有过甚情分,要解忧也是祎才人方能罢。
      我说祎才人只能劝慰,并不能解决问题,而她娘家出自江南富商,若能带领组织起各地商贾,或可成为支持圣上的力量。
      婉嫔默然片刻,说:“圣上也是羞惭于自己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竟让娘娘来游说么。”我尴尬了一下,又听她道“这么多年得娘娘在宫中相护相伴,虽不敢和娘娘以姐妹称,但心中一直是拿娘娘当姐姐看的,如今姐姐有事央我相助,我自然是应承的。所以娘家那边,我自会传话,但至于阿爹怎么考量抉择,并非我能左右。”
      “只是这忙是帮姐姐,那龙椅上的人忧心不忧心,与我毫不相干。”
      新律不再轻商贱商,施行后将十分有利于各地商贾与贸易,本对商人们有巨大的利益诱惑,而民间迟迟未有自发支持的力量,只因变法不成定数,如今风险巨甚,若不能成,那支持变法的商人组织者首当其冲,甚或有丢掉身家性命的可能。
      婉嫔如何不知晓其中的利害,于是我起身朝她深深作了一揖,说妹妹这忙是在帮天下,姐姐替这天下感佩于心。

      3.

      不日后,婉嫔娘家边事成。婉嫔的阿爹思忖一番后同意相助,旋即联络起江南一带的商会,联名上了折子,盛赞圣人视天下子民如同出,感激涕零,表示愿为新律的施行肝脑涂地。
      兵部诸掌事与凉州都护本同出西北宗族,淳嫔再次怀了胎后,兵部反对的声音也声势渐弱。以淳嫔的位份与长思膝下儿女寥落的情形来看,若淳嫔诞下男婴,将来能承大统也未可知,兵部本与修律无甚利害关系,犯不着在这种时候得罪皇帝。
      如此,朝中局势日渐好转起来。

      而固执的儒生们却没那么好对付。
      我邀请太傅出山不成,长思转而托了议事阁的一些阁老,虽未让那些儒生们心悦诚服,民间对新律的风评却略有转向。
      祎才人也自请列于当街论对的阁员中,我前去旁观了几场论对,赢得很是漂亮,令我大为赞叹。
      只是后来却不知怎地在一场论对中被人识出了后妃的身份,对面的儒生大笑圣上昏庸荒谬,关系天下的朝堂大事竟听信后妃之语,以妇言是用,大叹“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此事一出,瞬间民间的舆论又发生了大逆转,一时间红颜祸水、牝鸡之晨成为了街上童谣的主题,街头巷尾无不在戏谑吟唱。更有谣言流传着祎才人如何地施魅惑主,不日竟出了话本子,言语粗鄙令人气愤。
      经此事,祎才人只能从论对的人群中黯然退场,虽有长思护着不曾有任何发落,可如此只令朝野更加愤慨,民间的狐媚惑主言论便更加甚嚣尘上。
      于是她后来哪怕只是去旁听论对,只能以纱覆面,不敢露出真容。
      我只能眼瞧着她刚刚明亮了几日的神采又黯淡下来,小心护着她不去让她听那些说书先生与话本子的信口胡诌。

      这后宫有人忧虑便有人欢喜。
      淳丫头丝毫顾不及前朝的局势如何变化,只是乐呵呵地在宫里安心养胎。我偶有空闲时,便拉我一同翻翻诗经楚辞,为肚里的孩子寻觅一个称心的名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这句读起来真顿挫,娘娘说若生个女孩,叫离离怎么样?”
      淳嫔在院中一边斜倚秋千一边捧着书卷的样子,让我有点幌神,我想起珺芜那时怀着长思的时候,也是这般挺着大肚子坐在院中晒太阳,边晒边翻着书卷问我“长相思,在长安。这句读起来真凄切缠绵,你说给小家伙取名叫长思如何?”
      我本想说后文说‘忆君迢迢隔青天’是不是寓意不大好,可珺芜也只是象征性地问问我的意见,她决定的事情我哪里左右得了,便又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去,只说那日后你每回唤他的时候,要想起今日是我而不是黎子舒陪在你身边,可要常常思我。
      珺芜白眼一翻,说等你思黎子信的时日比思我的时日长了再说。
      我讪讪笑一下,说,害,那不是和你天天能见嘛,我才不是见色忘义的人。
      后来我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我将“长思”这个名字寓意不好说出口,是不是后来的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可惜没有如果。
      “这名字是好听,不过这首诗一说是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见其已尽为禾黍,彷徨感慨周室之颠覆而作,寓意不大好,我觉得还是换一个吧。”
      “姐姐说不好便是不好了,我再看看吧,多拟几个出来,回头可以让圣上挑一个。”
      话音刚落,就见长思站在门口,笑着问“让我多挑几个什么,美人图么。”
      淳嫔啐了长思一口,没有从秋千上起身问安,说是孩子的名字啦。
      长思走进宫院,在我身旁落座,冲着淳嫔严肃道“我们的孩子,肯定无论叫什么都会福缘加身平安顺遂,只是不知道能承袭得我几分英明神武。”
      淳嫔把手中的书卷丢了过来,正正被长思接中,淳嫔手中饶人口中却不饶人,只道孩子不要像他父皇一样没脸没皮才好。
      长思起身一把抓住秋千,低头凑近淳嫔耳边柔声说朕还可以更没脸没皮,爱妃要不要见识见识。
      我捂住眼,退了出来。

      如若不是路过看到昔日瑾妃住处已生荒草,可能我不自觉露出来的笑也不会僵在脸上,不会觉得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

      4.
      虽前朝局势渐渐好转,我总还有几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其一,儒生们的争辩抗议如何多地同时兴起,且来势迅疾猛烈,似是在新律发布之前就早有预备;其二,祎才人久居深宫,见过她的人不过这深宫之人,身份如何泄露。
      如若身边有内应,幕后有推手,这背后之人是谁,这身边的暗箭又会从何时何地射向我们。

      我怀着疑问与忧虑漫无目的地在宫外闲逛,不自觉地行至离相寺。
      离相寺是皇家寺院,专供皇室举行诸种祭祀典仪,我从不信神明能解我心中忧虑,幼时阿爹主持祭祀,一场仪典要从拂晓行至黄昏,我与黎子炆饿得紧了,曾一同在偏殿偷贡品吃。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神口夺食惹恼了佛祖,正吃得开心时好巧不巧黎子炆的阿嬷寻他至偏殿,吓得我和黎子炆忙躲进供桌底下。
      “阿嬷,我刚看子炆好像在那边”
      我趴在桌下冲门口拦住阿嬷的黎子信竖了个大拇指,黎子信并不理睬我,转身扬长而去。
      是以我始终觉得,神明不过是个不愿分食物给我的小气鬼,而黎子信才是能救渡我的人。

      我从不信神明能解我心中忧虑,但此时珺芜不在身边,我的困惑无人与说,竟有些希冀神明能给我一些安慰。
      我在佛前长跪叩首,久久不能起身,祈祷珺芜得偿夙愿,祈祷长思稳掌政权,祈祷后宫再无事端。又祈祷黎子信喜乐平安。
      这些祈愿一个都无法割舍,我也不顾上神明恼我贪心,只是一股脑儿地同他讲,不知他是否肯应允。

      礼毕,我行至后院厢房,问候前朝遣散的宫妃。
      虽珺芜曾拉着我一个宫门一个宫门走过去,说言言你记住,这些是常算计于子舒哥哥的人,这些是害死皇后娘娘的人,这些是害黎子信没了弟弟的人,我们总会让她们血债血偿。
      黎子舒继位后却淡淡一句“陈年旧事,翻案太难”而将既往一概不咎,甚至豁免前朝宫妃为先帝殉葬的旧例,只将其送往帝陵守灵或离相寺礼佛。
      我们知那些案子牵涉太多,先帝后宫与前朝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黎子舒是恐寒了前朝朝臣之心,却也总气愤于黎子舒的软弱。
      我虽还因那些年黎子舒与黎子信受的苦而心有余悸,可既然行至此处,却仍免不了要同她们客套几句。
      却不料这一客套,却见到了熟人。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回来的,竟也不知会我一声。”我想捣黎子炆的肩膀一拳,却不料因他长得过于高了,只捣在了他的胳膊处。
      子依出嫁后,黎子炆便去巴蜀游山玩水了,我们知京畿与江南尽皆是他的伤心地,也不愿勉强他,乐得让他在外当个闲散王爷。我在他生母的厢房猛然见到他,心里很是吃惊,不知他何时归得皇城。
      “你你你年纪大了筋骨倒是强健,手劲儿居然一点没变,真是老当益壮,老当益壮。”黎子炆吃痛皱眉,揉了揉胳膊。
      我闻言立马撸上袖子,说倒是要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年迈筋骨还有多强健。
      黎子炆随即换上谄媚的笑容,四下躲着说“好姐姐可别动怒,当心长褶子…哎呦哎呦…我错了我不说了……哎呦,哥你回来了,快来管管。”
      我闻言一怔,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是感觉身体霎时僵住,目光微微颤抖地朝黎子炆眼瞅的方向望去。
      那虚掩的厢房门正搭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染着麦色,粗粝的皮肤如沙石覆上的荒原,只有青筋盘踞蜿蜒。
      我记得那只手原本的样子,应该白皙如玉石,细嫩如琼脂,牵着的时候柔软而如无骨。
      这只手,曾摩挲过我头顶,曾轻抚过我眼角,曾包裹过我的手和我所有的情窦初开,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伸向我,带我走。
      而如今,我只能凭着袖间的文竹图样认出它。
      我视线缓缓上移,望向那只手的主人,我想我的眼里此时应是盛满了悲哀。
      “黎子信,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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