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将海水添宫漏

作者:媛媛圆圆圆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公主之死


      第四章公主之死

      1.
      珺芜准备修律,准备了十八年。

      十八年前,我拉着珺芜去东市买兔子糖,回府时瞅见街头杜府的门前吵吵嚷嚷挤满了人。我和珺芜向来信奉有热闹不凑枉为人,二话不说挤进人群里想看个究竟,只见几个衙役拿了杜家二公子和一个清丽少妇,而杜家老爷拉扯着衙役,正涕泗横流地哀求,道他家小儿娘胎里便落下病根,八十刑杖真真会要了命。
      那杜家老爷我认得,虽年逾不惑还只是我爹爹部里的一个从六品司务,但平日里总是轻声慢语进退有度,我很喜欢,正在疑惑他家小公子犯了何事时,便听闻到旁人窃窃私语。
      “这杜公子可以啊,前月里为那醉花苑的秋娘赎了身,还道他只是随意纳个妾,没成想竟是八抬大轿娶为了正妻,真真是有点子东西。”
      杜公子和秋娘的故事我和珺芜在街角踢毽子时也听人嚼过舌根,大抵就是官家小姐落罪充妓,昔日的青梅竹马为其赎身,本也是一段佳话,彼时我们还感慨杜家公子一往情深,不顾念身份之差,不忧虑仕途之患,珺芜甚至立下了嫁人当嫁杜郎的雄伟誓言,而今听闻是明媒正娶,更加感佩他是个情深义重的好男儿。
      可惜的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我一般想。
      “不过那杜尚书也真是的,谁家府里敢娶一个青楼女为妻啊,良贱不分,如何继宗庙承后世,若他家地势再低洼些,早被旁人的唾沫星子冲走了。”
      我看珺芜白眼一翻,张口欲辩,却听闻背后一个声音冷冷道,“大家都是爹娘生养,又有何分别,再亘古些,天下人本也都是一母所出的兄弟姊妹,既是杜公子心悦之人,何以不堪继宗庙,何以不能承后世?”
      “你这黄口小儿懂个屁嘞,今天的泥巴没玩够跑到这里来凑热闹了么,快走快走吧,待会儿衙役捉人怕是要吓得你尿裤子咧。”
      我和珺芜回头瞅了那“黄口小儿”一眼,又吓得立马回过头去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们彼时同那“黄口小儿”在每年的家宴上有过几面之缘,不是皇长子黎子舒又是何人。
      不过我们也无暇顾及黎子舒恼了没恼,只因听闻杜公子掷地有声地宽慰杜家老爷道,国法如斯,也无需为难这些衙役,他既与阿秋结发为夫妻,便当至死不渝,断不会因要受这八十刑杖就有所舍离。
      杜老爷闻言也停止了哀求,朗声道“好,好,不愧是我儿!我儿媳贤良淑德,断不能因其不是良籍就休弃,而今日为父拼了这老命,却也不能让他们把你和儿媳带走,不然做阿爹的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向你娘交代!”
      杜家老少的言语掷在人群中,已有易感者落泪,而秋娘听闻这肺腑之言,更是泪眼湟湟,哐当一声跪下,凄然又决绝地道,“阿秋戴罪之身,原不配得杜郎厚爱,而今断没有再连累杜郎的道理,可阿秋亦不愿与杜郎生离,只求他日能同穴,生死都是杜郎妻。”
      说罢,阿秋竟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衙役直往门前廊柱撞去,伴着一声闷响与人群的惊呼,但见女孩旋即无力靠在廊柱上,猩红的血从额角间汩汩渗出,似柱上朱漆未干缓缓淌落,在石阶上摊成一汪暗沉的湖泊。
      湖泊里的水裹挟着血腥瞬间将我淹没,我感到一阵窒息,目眩神迷间,阿秋嘴角噙着的微笑与人群嘈杂声尽皆漂浮至晴空,逐渐离我远去。

      待我醒转过来时,已是在珺芜府上的客房。
      甫一睁眼,便听见珺芜拿着律例在同她娘亲发牢骚“良贱通婚者,杖八十,令改正,这是什么没有天理的规定,阿爹平日竟就是依着这样的典章来诀狱的!阿秋姐姐这样惨烈不幸,他竟说判官依律办事并无不妥,薛叔叔常讲法外容情,平日我不懂,而今想来竟是对的。”
      尚书夫人笑了,摸摸珺芜的头说我们阿芜长大了,不是只会吃糖人的小丫头了,你想不想知晓更多什么是法,什么是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侧身瞅见珺芜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不日后,我在家门口扯着娘亲的裙子哇哇大哭,珺芜一个箭步上来提溜住我的后脖颈,拎着我便进了宫中太学。

      2.
      虽随阿爹在宫中赴过家宴打过照面,太学里却是我第一次同几位皇子相识。
      珺芜显然比我早认识他们几天,拉着我说应该给黎子舒道声谢,因为上次我当街吓晕过去,还是黎子舒的随从侍卫把我抱回去的。
      于是我乖乖地向黎子舒福了福身,表示多谢他的搭救,但若有下次,还是烦请先救一下我的兔子糖。
      那几颗刚熬好的兔子糖许是还散落在杜府门前,我现在想来仍是很痛心。

      珺芜又问黎子舒说杜府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黎子舒说,“我日前将这件事讲给父皇听,父皇让臣子们在朝中辩了一辩,你阿爹坚持说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以某一个例废了法度会有损整部律法的威信,礼部的薛尚书…”
      黎子舒瞥了我一眼,我本还在忧心我的兔子糖,听到喊我阿爹才回过神来,“薛尚书则称民需以德教化,杜家儿媳血躯以成全夫君,不可不谓忠烈,再苛责杜家公子,未免过于不近人情,恐引起民怨。”
      “圣上呢,圣上如何决断了?”
      “父皇采了薛尚书之言,特赦杜家公子之罪,允秋娘牌位入宗庙,二人百年后亦可同穴。民间果然交口称赞,直称圣上贤明。”
      见珺芜仍是紧锁眉头,黎子舒歪歪头,说,我以为你会满意?
      珺芜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千千万万个秋娘,错的不是我阿爹,不是判官,是法度,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人被视为贱,不能华服,不能车辇,不能嫁娶心仪之人,让人如何满意。
      黎子舒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这宫墙里可不兴乱言。
      可我见他眼神亮亮,丝毫没有觉得珺芜是在乱言。
      我彼时并不是很懂得他们口中的道理,亦不晓得他们暗自里达成的为生民立命的默契,我看不到他们说的天下,只是很想抱抱阿秋姐姐,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地底疼是不疼,冷是不冷。

      后来珺芜和黎子舒也总是爱论道,而我总是困倦。
      珺芜管我比我阿娘还管得多,时常忧心忡忡地劝学,说我们的阿爹勤恳了多少年,才换得了我们听学的机会,不好好珍惜怎么行,今时今日不努力,日后凭借什么来治世救民。
      我摆摆手,说治世有你和你们家黎子舒,你们要救民就先救救我,让我好好补个觉。
      珺芜气得直掐我的大脸,可我的眼皮那样沉重,饶是我和珺芜都费了很大的力气,却总是无法让它抬起来。

      我也时常在反思,何以日后回想起那些在太学的时光,总是只记得镂空雕花的窗棂漏下来的日光窸窸窣窣洒在木犊间,洒在茶盏里,洒在黎子信的睫毛上。
      只记得他感受到我的炯炯目光后侧过脸,问我怎么又在走神啦。
      我可太委屈了,无辜地说我没有走神呀,这不是在很聚精会神地看你嘛。
      他嘴角抖动了一下,别过头去不再理我了,我瞧着他耳根有些潮红,估摸着是被太阳晒得紧了,便抬起手臂替他遮上一遮。
      就这样,我袖口的薄纱笼着黎子信侧脸的线条晃啊晃,从稚嫩的曲线到冷峻的棱角,一晃就晃过了七年。
      晃到珺芜出阁,晃到太子继位,晃到我再也寻他不见。

      3.
      黎子舒继位时,朝野远比现在动荡。
      彼时我也不过年方二八,内里的斗争我尚看得不是很明朗,我只知那时黎子舒也尚年少,并不得邻国的信服。先是西北边关总有异族侵扰,好在黎子信驻守得力,不至于掀起太大的风浪。
      紧接着西南边陲又来使想要削减岁贡,朝中无力应对,故朝臣纷纷献上和亲之策。
      彼时子依年纪尚幼,于是黎子舒的二叔,辖江南封地的沐亲王,为国献女入藏。
      而沐亲王并不肯因为黎子舒不能使邻国信服便平白无故地牺牲一个女儿,黎子舒彼时与沐亲王做了一个交换,为子依与沐亲王之子定下了婚约,以保沐亲王府与皇室同气连枝,沐亲王方舍下了嫡女。
      子依与子炆同出一母,都生得虎头虎脑,圆润可爱。我们与子依年纪相差一些,是以不曾一同上过太学,但却也因为她是我们唯一的小妹妹,宠她宠得紧。若她在,那我带来的栗子糕也是轮不到黎子信的,以至于哪怕后来长大了,每每见她时,她也总要扯着我的衣角问我有没有带栗子糕来。
      这场交易令黎子炆与黎子舒大吵了一架,黎子炆指着黎子舒的鼻子大骂黎子舒拿亲妹妹做政治博弈,真真畜生不如。
      黎子舒也未多作争辩,只是默默地在子依的流光宫外坐了一夜。
      我本也是很怨他,只是见到他沉默地,沉默着,坐在那月光冷照的阶前时,竟也有些可怜他。没人敢去看他的瞳孔,不知里面是不是也噙满了悲怆。

      三年后,子依出嫁。
      我和珺芜为她亲手披上红妆,她笑盈盈地问我,有没有栗子糕让她带到江南去,也好在惦念京城时有个念想。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骂她小贪吃鬼,听闻那江南的点心可比我们北边要精巧许多,你到那边去准是大有口福咧。
      她甜甜地说天下还能有什么物什能比言言姐姐做的栗子糕更让人惦念呢。
      我说那就凭着栗子糕你也不许忘了我,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呀。

      五年后,子依亡故。
      我和珺芜从城外接她的棺椁回宫,那唢呐声声,让我突然想起她凤冠霞帔那日也是这般锣鼓喧天。
      于是我认定江南的点心定不合人心意,不然子依那个小贪吃鬼怎能舍下。
      我知道你想栗子糕吃了,可是子依呀,你却也不必这么快就回家。

      就如多年以前我阿爹和珺芜的阿爹在朝堂上辩论杜家二公子是否当罚一样,黎子舒重将诀狱事项开朝堂之辩。
      这次的辩题是,驸马殴杀公主如何治罪。
      有人称公主系出皇室,殴打公主属于以下犯上,应以谋逆论,其罪当诛。
      有人称公主虽系皇室,可依伦理,出嫁从夫,既已出嫁,便是驸马家的媳妇,而非皇家的长公主,依律,夫殴妻,有重伤致死者,应杖四十。
      有人称殴打公主殴的是皇家的脸面,不重惩,何以维护君父的权威。
      有人称圣上不应徇私情而枉废纲常伦理,若因公主是公主而枉顾纲常与法度,如何令臣民信服。

      黎子舒又在流光宫外坐了一夜。
      宫内帷帐依旧,灯影明灭,除了桌上有我新摆上的几碟栗子糕,一切都还是子依出嫁前的模样。
      哦对,里面还挂着一副子依小时候的书画习作,是我们同在一处的画像,我看着子依大大的眼睛,里面似是有淡淡的责备。
      只是黎子舒见不到了,他并不敢进去。
      他并不敢进去,在那个殴杀了我们妹妹的男人受四十杖责后继续生龙活虎地做他的闲散王爷后,他余生里一步也没有经过过流光宫。

      4.
      “修律吧,就像我们小时候约定好的那样。”
      “修律吧,让父与子,男与女,士大夫与青楼女,你我与街边乞儿,遵循平等的法度。”
      “修律吧,去取缔特权,去对抗不公,去让天下,真正变成天下人的天下。”
      无月的三更里,夜色浓郁如化不开的墨,却仍有星光点点闪烁。珺芜靠在黎子舒身边,握住他的手。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之死化用了北魏兰陵长公主的相关史实,对故事进行了简化和改编,原故事可见《公主之死,你所不知道的中国法律史》..但本身只是想写纯纯的恋爱文的,写着写着就开始输出观点夹带私货orz...之后可以开启女主的恋爱模式了,黎子信也该回来了啊喂!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757246/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