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野良，鬼与其他事物

　　饥饿如附骨之疽灼烧着脏器。

　　我咽下碗里的味增汤，领着一群小萝卜头去洗碗。

　　新来的孩子站在最末，和前一个孩子的距离空得出两个他自己。

　　我冲他招招手，他犹豫片刻，从队尾走过来。一手托碗，一手以奇怪的角度插在袖子里。

　　我从腰间旧旧的、绣满紫藤花的布袋里掏出一枚铜板，递过去。僵持半晌，他摊开手掌。

　　“这是幸运币，”孩子们七嘴八舌，“狯岳的运气也会越来越好的！”

　　他飞快地翘了一下上唇，露出两颗参差的犬齿。

　　“我晚上再回来。”他冲我直接地说道，“太阳落山之前我赶不回来。”

　　“不行，你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回来，这是这里的规矩。”

　　鬼会在夜晚出没，它们只惧怕太阳和紫藤花。

　　“我会没事的。”他自信承诺，手指间夹起一片寒锋，“这东西什么都能划开！”

　　“这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我给他多拿了两个香囊，还是摇头，他不以为意，不多时就跑下山顶。中午回来吃饭的孩子跟我说，他们看见狯岳在往镇上的方向跑。

　　“他晚饭前肯定回不来的。”稍大一些的、熟悉周边的孩子笃定道，“那也太远了。”

　　果然，天黑得只剩下星星在闪烁，我才听到狯岳敲门的声音。

　　“是你吗，狯岳？”

　　“帮我开开门吧，”门外祈求道，“下次我一定会早点儿回来的！”

　　“把你的幸运币扔过来吧，狯岳。”

　　窸窸窣窣中，铜板铛得砸中我的眉骨，落到地上。

　　我俯下身，正对一双血红的眼睛，畸形的爪牙猛然抻长，向我的喉咙勾来。

　　……

　　饿。

　　我手里攥着一小块丧失温度的饼，硬硬地硌着手心。

　　新来的孩子贪婪地打量着。他的手藏在兜里，兜里是他磨好的石片，在阳光下回像镜子一样发亮。那片石头很锋利，也许划破皮肤时都不会让人注意到，至少不会立即注意到。

　　他喜欢把石头夹在手指之间，再把手藏进宽大的衣袋，恶狠狠地盯着别人。

　　这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有一份，尽管，可能不是每个人都吃得饱。

　　僧人人很好，可是他带回来的孩子太多了。

　　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

　　所以，他看不见那孩子野兽般掠食的眼神。

　　吃你自己的，我很想这么说，但只是尽量狠狠地瞪回去。

　　我是个哑巴，不太识字的哑巴。

　　“他是个小偷。”夜斗跟我说悄悄话，“他不该来这里。”

　　夜斗也是被捡来的孩子，衣料好得不可思议。也许，他是从哪个贵族家里逃出来的仆役。不，其实是少爷也不一定。假如他不是家里的长子，就有可能被送到庙里献身。

　　他教我认了不少字。

　　此外，他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这事真的很费解，因为他一直黏着我，没给我留下什么想象空间。我实在想不到他从哪里探听到这些。

　　“他会偷你的钱，今晚就会。”

　　我有一点点点钱，是被丢弃的时候，被夹在襁褓里的。与其说这是支付花销用的钱币，不如说是代表能被好心人捡走的祈福道具。

　　在某一个春天，太阳落山之前，他们悄悄把我放在僧人的门前。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僧人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觉得，这很不好。

　　十多年过去了，僧人产生了他能养好孩子的错觉。

　　现在，他捡回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了，年龄也参差不齐。十个人里面分出七八个团体都是常有的事。而他暂时一无所知。

　　健壮的僧人静静坐在长桌的尽头，隐没在无灯的阴影里。

　　我用眼神回望。

　　「那几枚铜板？」

　　夜斗肯定地点点头。

　　不能用没发生过的事惩罚那孩子，我坚持，就着将要凝固的味增汤慢慢啃完了手里的干粮。

　　赶他出门其实很不安全。

　　这个时代里生活着一种叫做「鬼」的凶兽，专在夜间活动，喜欢吃人。独身游荡的小孩容易被当做饵料。

　　他会不会来偷东西？

　　驱鬼的紫藤花气味的线香在外间燃烧，青烟袅袅地飘进来。我保持着这个疑问，努力睁着眼，试图看清，但还是睡着了。

　　我的一点点点钱果然不见了。

　　在夜斗的带领下，孩子们集体做了决议，把新来的小偷赶出去。

　　“这事要瞒着悲鸣屿先生啊。”

　　不约而同地，大家异口同声起来，“先生一定会伤心的。”

　　他心肠那么好，年纪也还轻，眼睛又看不见，无论如何都会伤心的。

　　新来的孩子并很不伤心，他独自生活太久，久到还不适应集体。他只是很愤怒，岩浆般的愤怒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滚烫而均匀地泼溅向每个孩子。

　　“我没有偷，”男孩嘶声抽着气，衣袖下的胳膊僵直成随时出鞘的弧度，“不是我。”

　　他猛地抽出手，熟悉的裹着钱币的旧布袋打着旋朝我飞来，被夜斗一手接住。

　　“快走，狯岳。”

　　夜斗的声音干燥得像没有任何植物生长过的土地，宣判着不容置疑，“安静地离开这里。”

　　男孩负气地嚎叫一声，披着晨曦冲向后院的矮门，翻身跳过灌木组成的篱笆，几瞬息就隐没了身形。

　　「他会回来吗？」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萦绕着我。

　　「住在森林里会被鬼吃掉的。」

　　夜斗仿佛听到了这些话，立即对我说，“就算回来也不要给他开门。”

　　「为什么？」

　　夜斗于是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直到我点头答应他这件事。接下来，十几个孩子难得统一地确认了一件事，就算那孩子回来也不要让他进门。

　　紫藤花香气的线香燃烧着，一截惨白的灰烬落进镂空的间隔。健壮的僧人提着新的口粮回到寺庙。

　　“狯岳那孩子呢？”

　　“他自己逃走了。”

　　孩子们都这么说。

　　“阿弥陀佛，”僧人念着佛，来到餐桌前分发食物，“怎么会这样？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真是让人担心啊。”

　　“您怎么会有错？”

　　孩子们都这么说。

　　之后的白昼突然格外漫长，奇怪的是，太阳却像是不再年轻了，一点淡红的圆点，遥远地缀在天际的末尾。呼啸的山风中，感受不到太阳传来的热，只留下了刀剑般刺眼的白光。

　　“今晚不要烧茶，”夜斗再次低头看着我，“他回来，不要开门，好吗？”

　　我点点头，回到休息的厢房，沿途照料着每一炉线香。往日生着火的炉灶熄灭了，黑洞洞的。

　　黑夜来得又快又急。

　　要发生什么事了。我睁着眼睛，看缝隙中的夜空，夜空里袅袅飘散的烟雾，忽然听到一阵哭声。

　　“开开门吧！”

　　矮门正在被砰砰地敲击，屋子里一半的孩子都有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请收留我吧！”

　　“我再也不会这么晚回来了！对不起！”

　　“我没有偷东西！我发誓！”

　　夜斗似乎根本没有睡，他站在我身边，凝视着我，“不要去开门。”

　　大哭转为了呜咽，和青烟一同盘旋在风中。

　　声音渐渐消失了，厢房内部的不安由夜斗镇压，“我和她会一起出去查看的。”

　　我听到奔跑到廊下的足音，赤足重重地砸到土地上。狯岳惊愕地捧着空空如也的水壶，看向我们两个。把壶掷开，一炉线香歪倒，烟气斜着坠下，火星若有似无，终于全然湮灭。

　　门外是鬼！

　　用不着夜斗告诉我，那种紧迫的信息藏在月光和带着紫藤花香气的晚风里。狯岳的泪痕挂在脸颊，亮晶晶的垂到嘴角。一脚踢翻压满着干花的浅盆，笑到犬齿露出两尖，“去死。”

　　“死！”

　　这两道声音是同时响起来的。空气里划出两条半透明的线，线绞杀过狯岳的躯体，变成边缘齐整的四块。

　　夜斗收回手，深蓝的眼睛望着我，“把他喂给那只鬼吧。”

　　“这不是你期望的吗？”

　　他和鬼做了交易，他会害死所有的人。这个念头突然牢牢地在我的心头扎根。可我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夜斗」

　　「杀人了」

　　“就是这样，人类都是如此丑陋。”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夜卜，我的孩子。”

　　“杀了她。”

　　莫须有的声音从上空降临，透明的刀锋逼向了我的脖颈。

　　“这不是我所期望的。”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是死后的世界，我清清楚楚地对夜斗说了出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之所以活着，只是为了悲鸣屿先生。如果我还想活着，一定是因为他还活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理由。”

　　刀锋崩碎了，白光洞穿了我的躯体，熟悉的冰冷扭曲成结团的眼睛向外张望。神明的手指摁住眼睑，深入到晶状体的内部搅动，神经随着这股动荡而蹦跳。

　　“我是不是第一个被神器解雇的神明？”

　　他端详着我的手掌，左右两只手，手心里都是圆圆的眼睛。软烂的泥团飞快复原，清澈的巩膜，乌黑的虹膜，十分健康——只要它们不是长在手心上的。

　　“月器，”他呼唤着。

　　我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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