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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第4章
神明接住了我。
我趴在他的怀中,止不住地发抖。
让疼痛结束吧,我只有这一个念头,自私的念头,我如此祈求地听着神明的心跳。
神明的心脏在耳边“咚,咚”地跳动着,连带着胸腔贴住耳廓的嗡鸣。
“……生け贽……?”
“……不需要”
“野良…………”
活着的神明扶住我,拉开一小段距离,“……”
他嘴唇分分合合,显然说了什么。
什么?
我指指喉咙。
神明很熟练地俯下身用草茎写字,柔软的茎叶末尾垂着一绺花苞。
“夜卜。”
我点点头,向他伸出两手。我的右手掌心用小篆写着“了”字,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想叫我了麻的缘故。
握手吗?
我是……
我……?
他用膝盖支撑着我的身体,左手牵住我的左手,“获持讳名,止于此地,假名命汝,为吾仆从,从此尊名 ,其皿以音,谨听吾命,化吾神器。名为月,器为月。”
这些话并不是由我从外界什么源地听来的,而是直接在我的头脑中、身躯中爆发而回荡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带着乐器振动的余音。
“月音!”
我似乎飘在半空,器官还在兀自轰鸣,神经却和异体连接到了一起。痛苦不再是痛苦,我的脑中空白一片,连绵不断的白光和噪音消失殆尽,仿佛被解放的西西弗斯正躺在山谷的最深处,第一次分神注意到谷底新鲜的空气和新生的草芽。
深深吸气。
“这是什么?”
我被摇晃了一下,注意力飘下来,落在神明的手里。
“水果刀。”
而且是断掉的陶瓷刀,只有五六厘米的长度。
“好短。”
我的视角转向他深蓝如夜空的眼睛,瞳中映出陶瓷的白色,仿佛一道残月横过瞳孔。
……他哭了?
“削水果的小刀。”
他抬手遮住眼睛,情绪却传递给了我……不,并非传递,他的情绪正在我的内部生长。
他仿佛是我。
那么,为什么要哭呢?
“走吧。”
他把我握在指间,像是指虎的样式。
我轻飘飘地上浮,夜风吹过我半透明的、游离不停的意识,原本被扩大过的五感由神经传递到中枢。
“绯器!”
我的手不再是我的手,我的脑不再是我的脑,我的眼睛与他的眼睛叠在一起,我的舌头与他的舌头叠在一起,血液流经被缝合的心脏,再度泵出。体温贴合,皮肤延伸到掌心,我握住了刀柄——
刀锋嗡鸣。
我是他……
他是我……?
“你在想什么,有点儿痛啊。”
夜卜晃动左手,束发的辫子在荒原上向后飘去。他跑起来像是最矫健的猎豹,燃烧着今日份的生命向猎物追击。
他的内心又毫无波澜。
脚掌踏向潮湿的草地,飞腾着跳跃般奔袭,情绪的跳动却被直尺间隔拉平——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为什么要这么激动。
他的意识分离出来与我相对。
“什么?”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空荡荡在一片漆黑中响起。
一个人?
我?
我一个人?
“你好吵,”神明懒洋洋地举起刀,前面扭曲的妖怪眨着眼睛挣扎,断口处喷涌的血迹辗转萌发出一根肉翅呼啸扇来。
“救……”
“……毘沙门大人!”
“一切为了……”
“救命!”
鲜红的液体淌下粘稠的湖泊,慢慢洇红了整片土地。垂死的手伸向夜空,正在发白的夜空笼罩着所有濒临消亡的哀鸣。
我终于看见了被赞颂的毘沙门天。
她有一头十分美丽的白金色的头发,发丝由发心一直垂落到脚背,在如今不甚明亮的月光下,可取光而代之。
此刻,她正横刀相抗,刀刃在蛮力下寸寸碎裂,深紫的瘢痕从她的指尖蔓延到脸颊。紫色的眼睛几近失焦——
“你快死了,毘沙门天。”
夜卜真心实意地劝说着,“让我把他们都杀光吧。”
“滚开!轮不到你来这里!他们都是……”毘沙门天咳出紫红的血,连抬手抹去的动作都显得滞涩,“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我只是收到了祈愿才来的,”夜卜侧过头,闪过对他来说相当迟缓的突袭,“当然,我也可以把你也杀了,怎么样?你的神主是会换代的。没关系吧。要不然一直和她对上也太麻烦了。”
他手上的绯器发出兴奋的嗡鸣。
……?
我在半空中转过视野,兆麻立在溪边,彼此一箭之地,被清理过的沙地还保有着梳理过的、细细的纹路,只有兆麻的影子落在上面,组成阴阳的纹样。
兆麻在流泪。
白色的沙地,红色的水潭,黑色的兆麻。
他在神主面前向夜卜下跪。
“我愿在事后一同献上我的性命,请您将麻字一族……斩杀殆尽,我只求留下神主的性命。”兆麻的身上渐渐散发出比月光更强烈的光芒,重重叩首,“求您救下毘沙门大人的性命。”
“你得到了很好的祝器啊,毘沙门。”
我的心脏忽然绞痛。
祝器……怎么了?
疼痛,原本消失不见的疼痛突然出现,仿佛在安眠时被锤击碎指骨,我的意识惨叫一声。
不,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夜卜在想什么?
“住手!!!”
毘沙门天也在哭泣,她的面庞全然扭曲,双目失明,从喉咙深处发出吼叫,凭借本能应战。
倒下的人更多了,已经看不出类人的形态,淤泥般捏塑着躯体,不合常规的尖牙向外刺出,包围着毘沙门,阻拦着她的动作。毘沙门天的下半身深陷泥淖,举步维艰。更多、更常见的还是眼睛,眼睛和眼睛。各种各样的眼睛在闪烁,在尖叫,在爆裂——
我认出了询麻的眼睛,非常漂亮,非常清澈的浅茶色,最外面有一圈好看的金边。她还没有完全融化,也注意不到我的存在,手从泥淖中伸出来,莲瓣般可爱、洁白、细弱。
断刃略过,茎叶萎顿落地。
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
切到了。
有气味、有温度的花瓣扑面而来。
夜卜垂袖,让污物从阴刻的细槽下流。
“你还可以嘛,”他对我这么说着,“记住这种感觉。”
毘沙门大人已经能正常站立,代表不详的紫色正在从她的身上褪去。
兆麻的愿望基本完成了。
“绯。”
夜卜收刀入鞘,“月音。”
我的意识猛然下坠,好一会儿,我才感觉到自己赤脚踩在地上。身边还有那个樱纹和服的女孩。
毘沙门大人正看着我,抬起手,似乎在空气里画了一个“?”。
?
掌心一阵发热,我抬手举到眼前,篆体字已经消失无踪。
“兆麻。”
“为什么要杀你的家人。”
?
“……大人。”我一边惊讶于自己还能说话,一边惊讶于毘沙门天的质问,“您现在还能够指责兆麻,只是因为兆麻和兆麻的愿望。”
收容,承受,崩溃。
“闭嘴。”
毘沙门天发出低低的吼声,白皙如初的面庞并不转向我,“恶心的、下贱的野良。”痛苦撕扯着她,开裂的嘴角张锝更大,“兆麻!回答我!”
“一切听凭大人处置。”
兆麻深深地、深深地伏在沙岸上。
黯淡的启明星在天边升起。
她要杀了兆麻吗?
樱纹和服的女孩凑近了我,“你好啊,月音。”
“我是绯。”
她伸出的手握住我裸露在外的手腕。
很冰。
这是第一个想法。
“你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吗?”她微笑着,以拥抱的姿态贴近我耳语,嘶嘶地询问,冷血动物般冰冷的微笑让我再次看见了月光,溪流,血潭和阴影,“妹妹?”
白光,低斜的视角,脚步,突出的踝骨,重重叠叠着的、干燥木柴,坑洼的刀刃,扑倒的□□发出闷响,粗布便服,棕黑色的瞳孔扩散了——
“绯。”
夜卜招手,“回去了。”
“好哇,夜卜,”被叫做绯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牵住他的手,“毘沙门天的神器居然有两百多个呢。”
“嗯。”
“玩得很开心呢,夜卜,我很能干吧?可惜没有耳朵能带回去给父亲大人看一看。”
“嗯。”
我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太奇怪了。
被握过的地方还是很冰冷,那点寒意从皮肤一直钻到骨骼和血液里。
并不痛苦,反而很奇怪。
说不出来。
“月器。”
我落到夜卜的掌心,他的声音落在我的脑海里,“你走得好慢。”
跌落。
我们一同跌落在一间书房,中式木制家具,浅色的木地板,垒到天花板的书架,占去三分之一空间的书桌,对坐。一套习题集,一台笔记本,一袋碳素笔、铅笔和橡皮,一杯在冒热气的牛奶,都归我。
冷气从落地窗的缝隙钻进屋子。
窗外是鹅毛大雪。
他换了普通的运动服,我也一样,代表入学年级的一根红线由袖口绵延而上,除此之外,黑白分明。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深蓝的眼眸越睁越大。
我熟练地捧起牛奶,茫然四顾。
这是我家吧。
不知为何十分笃定。
冷气爬上我的手背,冰霜簌簌破碎,落在习题集上,并不融化。
学校自行印刷的封面,横线处用端正的字体写着,“■■■”。
“名字?”
我抚摸着封面凹凸不平的花纹,粗糙的硬纸在指腹一格一格蹭过,被碳素笔涂黑的凹陷还带着一点笔锋顿过的棱角,“这是我的名字吗?”
“这是神明的隐秘之事。”
他张开嘴,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敞开,涌进很多似乎不属于我的声音。
“她刺伤了夜卜。”
“太没用了,一点用处也没有。”
“夜卜会有更好的神器。”
“夜卜,为什么要在意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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