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

作者:妖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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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历朝以来,朝廷在每个属国都有驻国监正,依距离远近,每月或隔月上一本奏折,禀明自己在属国的监察所得。梵国接连攻下塞塔国与西华国的消息不日便传到了朝堂,几月过去,一传十十传百,街头巷尾,早已人尽皆知。

      吴朝开国皇帝命薄,本也是前朝太傅的傀儡,没坐几年皇位就驾崩了。继位的皇帝年幼,一切事宜,理所当然都交由太后与太傅处置安排。

      太后谢氏如今不过四十出头,是前朝谢太傅亲女,谢太傅这些年年事渐高,于政事难免力不从心,便渐渐退出了朝堂,颐养天年。

      自吴国立国以来,国中可谓是相当不太平。故去的先帝虽平庸,被分封在各地的吴姓藩王却仿佛颇有大志,一个个心比天高,自诩龙子龙孙,不甘被外姓拿捏,无不想着取而代之。

      其实在谢家人眼里,这群人不过是一窝土匪。

      无奈土匪太多,今日造反明日|逼宫,纵然谢家再有势力再有手段,也是焦头烂额。

      十数年间,叛乱不断,直到近两年,军中进了一名颇有军事才华的寒门武将,谢家的地位才得以稳固了些。

      如此,他们方有闲心顾虑边患。

      西域一直有着历朝遗留下来的隐患,中原坐镇大将虽然不缺,可这些年内乱所消耗的兵马与钱粮,最多只能支撑二十万兵马一载的战事。而以梵国为首的西域势力却日渐强盛,又与本就强大的娜美国结为联盟,眼下已不可同日而语。贸然开战,只怕被一举吞并的会是中原皇朝,故朝中大臣皆主张避战,不如先结个亲,再商议纳贡之事。

      太后思忖过后,决定采纳。

      ......

      吴朝使节抵达明月城的那一日,梵生正与敖一道,领着几名侍从在密林的狼窝里铺设皮毛。

      转眼过去小半年,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须赶在下雪之前将屠月的居穴打整好。

      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严冬,就要来临了。

      屠月已是一匹老狼了,御寒能力自比不得壮年时,梵生唯恐屠月冻着,早早便做了准备,取去岁用下的那批兽毛,再添几张新的,将狼窝由里到外打整得极为软和。

      虽是王女,但与屠月有关的一切事宜梵生都喜自己动手,包括喂食,只要她在,每日都是亲自来喂屠月用食。

      屠月此时已吃饱了,舔了舔爪子,走到梵生身前趴下,低低地“嗷呼”一声,如两块琥珀似的狼眼注视着梵生。

      梵生弯下腰朝它伸手,屠月便抬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自那年屠月将她救回来起,她就喜爱与屠月待在密林,从早待到晚,有时甚至宿在狼窝几日不归,于她而言,那是最快乐的时光。

      “殿下!王女殿下!王后叫殿下早些回宫!说中原来了使节!”

      这时,阿曼从远处匆匆地跑了过来,高声嚷道。

      阿曼的脸圆圆的,皮肤黝黑,能说会道,与王宫里一众小家碧玉的侍女大相径庭,却是姬后身旁的老人了,比梵生大几岁。许是缺些心眼,活得比寻常人自在,时常蹦蹦跳跳,倒叫她看起来比梵生还小些,笑起来嘴角有一左一右两个梨涡,很是甜美。

      梵生摆了摆手:“中原来使与我何干,不去。”

      阿曼忙又道:“要去要去!殿下怎不问问使节是来做什么的?”一面笑,一面嚷着,到了梵生跟前。

      穿得是既臃肿,又鲜艳,如同一团玉米烤馕。

      梵生抬了抬眉,示意她说下去。

      阿曼咯咯一笑,板起脸,模仿起使节的语气来:“王女殿下瑰姿艳逸,气度非凡,不让须眉之姿,使我中原儿郎倾慕不已。我朝若有幸能与贵国结为姻亲,定当永以为好。”

      梵生听完便笑了:“中原那班蠢货也配我嫁?”

      笑是在笑的,语气却透着刻薄,说出来的话也是,堵得阿曼不知该如何接。

      阿曼低下头,想想觉颇有道理,复又抬头傻笑,眼中露出些忸怩之色。

      梵生斜睇她一眼,一笑。

      “罢了,回去瞧瞧吧。”

      她弯腰摸了摸屠月的额,把余下的活交代给长期照顾屠月的侍从,便出了林,回到王宫。

      梵王膝下仅有一女,有勇有谋,战绩卓著,吴国人是知道的。他们也清楚梵王独女迟早会继承王位,绝无可能像寻常和亲那般将公主嫁到中原,故他们有备而来,如同献美一般将朝中尚未娶亲的适龄皇子入画,稍大些的皇亲也无妨,只要长相端正,举止得体,皆数入到画中供王女择选。待王女选定,再将皇子皇亲以喜轿送至西域,入赘梵国。

      阿伊宫中,吴使将一堆画卷呈上。梵王案上摆满了皮卷,不知是奏折还是文牍,满满当当,无处安置,一旁的姬后抬了抬手,画卷便呈到了姬后跟前。

      说完了要说的话,东西也呈上了,吴使告退,方走出几步,便闻得外头传来说话之声:“父亲母亲,女儿是否来迟了?”

      这是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说的西语,音色是中原女子少见的爽利,余音含笑,远远就能听到。

      吴使一听这声音,双眼一亮,不禁显出好奇,放慢了脚步。

      进门女子一身玄黑皮裘,一头满载风情的微卷乌发不挽不束,以一圈满是金片的发饰点缀,发饰延伸至额,额间坠一颗水滴形红宝石,鹅蛋脸,眉目深邃,轮廓分明,是一副说明艳亦可,说英气亦可的异美容貌。一进门,便褪去了皮裘,里头是一袭以黑色皮封束裹着纤腰的火红长裙,身形极为高挑,熠熠的铜色肌肤更是将她衬得神秘又婀娜。

      是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类型的美。

      在见到梵国王女之前,在吴使的预想中,梵国王女应当是粗野不堪的,或者说,王女长年征战沙场,至少样子是粗糙的。

      竟没想到,此女如此精致。不但长得美,举止亦高雅,无半分粗俗之态。

      他不禁想到早前传言,称梵王独女满口獠牙,面似恶鬼,是能将人生吞活剥的怪物。偏生朝中许多人信了,此番和亲之举一经定下,便有不少皇子私下行贿,只盼宫中画师能将他们画得丑些,最好面目全非,好叫梵国王女看了生厌。

      吴使看着王女越走越近,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此女若配那些歪瓜裂枣,简直暴殄天物,他驻足,行了一礼,道:“素闻王女殿下玉容无双,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素闻自然是假,想夸她的心却是真。

      梵生从吴使身旁走过,闻言并未看他,只唇畔笑意多了几分轻蔑。

      吴使也不自讨没趣,很快便退下了。

      阿伊宫内光线充足,宫顶高大而穹阔,梵王头带金冠,身着刺金黄袍,盘膝坐于案前,满目慈爱。姬后则在旁侧,与前来的女儿相视一笑。

      梵生行至父亲身畔,跪坐了下去。

      梵王微笑问她:“你可愿与吴朝联姻?”

      梵生抬眼,瞥了一眼画卷:“不愿。”

      梵王点头赞许。

      “但我要去一趟。”梵生淡淡道。

      梵王慢慢地转过脸,面色冷了下来。

      “你不能去!”

      姬后顿了一顿,放缓了语调:“一旦入了京都你便成质子,天高地远,我们如何救你?”

      梵生沉默了片刻。

      “以母亲之慧,不会不知和亲势在必行。中原朝廷向来野心勃勃,我梵国如今在他们眼里举足轻重,就算心怀不轨,眼下也无力针对,故遣使前来商议和亲,实则试探。若此时不予理会,吴朝必将视我们为眼中钉,他日吴朝势起,第一件事便是与梵国开战,我梵人还能享几年安乐?”

      “倘若我梵国有一支数十万的骑兵,何惧吴朝?虽不缺粮不短衣,但兵力却是有限,西域人口稀少,全部族民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万户,想要对抗人丁兴旺的中原朝廷,未免为时尚早。若我不应,下一个便是阿弥,阿弥仗义,为顾大局必会妥协,可若是阿弥,倒不如是我。”

      “梵国先祖从未有人去过中原,中原有一句话不错,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既然和亲势在必行,何不借机堂堂皇皇地去京都游历一番?吴朝内乱始平,国威未振,若以我为质,往后如何叫人信服?女儿这一趟入中原,至关重要,即便只是为了虚名,吴朝必也会善待女儿。故女儿以为,此刻入中原最为适宜,也最是稳妥。”

      话说到此,她轻笑一声。

      “至于和亲,不过是个名头。到时入了梵国,那人是好是坏,或是不慎入了屠月的口,又有何妨?”

      ......

      翌日,吴使带着梵国“美人入画未免刻板,王女欲亲往择选”的意愿先行一步。姬后忙前忙后地准备着女儿的行装,给吴朝的回礼。梵王也没闲着,挑选使官,安排着护送女儿往京都的事宜。梵生则入了林,与屠月宿在一处。

      满宫的人都在为她的出行忙忙碌碌,梵生却极平静,倚靠着呼呼大睡的屠月取暖,惬意非常。

      数日后,梵生带着敖,数十名骑兵,以及母亲硬塞给她的阿曼踏上了南下之路。在路上行了月余,终于在这一年的年尾,抵达了玉门。

      一行人到达的时候,天空飘着大雪,阴沉沉的。各式各样的商旅路人与马车来回碾着积雪道,一片泥泞。

      镇关将军收了旨意,早早在关外等候,此刻等到了来人,恭敬地迎他们入关,临别在即,抱拳道:“王女殿下,前方驿舍已备马车与热酒,虽非好酒好菜,于此地已是最好的果腹之物,还望王女殿下恕罪。”

      梵生着皮裘,面遮纱,坐于马背上掠他一眼,道了声无妨,带队往驿舍去。

      入了镇,道路渐渐变宽,道上行人却没有关口多了。

      远处,雪山上的永寿寺在隆冬的雪景里高耸入云,若影若现。

      马匹入驿舍,众人下马,梵生方欲抬腿下马,不期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是一名男子在厉声呵斥着什么。

      梵生扭头,看了过去。

      两条道的岔口处,一名身形孔武的男子,带了几名家奴模样的人,将一名女子推倒在地。

      那名女子一身庶民打扮,头裹帕子,坐在满是泥泞的雪道上,瑟瑟地抖。

      女子样貌丑陋,并不出言讨饶,男子便愈发凶狠,一把将她头上的帕子扯下,丢于一旁。

      一头青丝散落,色泽之曜丽,与那粗粝的容颜着实不匹。

      路人闻风而至,围在一旁,低声议论。

      梵生眯了眯眼,将马头掉转。

      然,那男子却无收手之意,俯身抓住一把青丝,正待将人拖起来打,忽然腕上一阵剧痛,手腕竟被一截细鞭箍住。这痛深入骨髓,快要被箍断了,他大怒,猛地回头,见持鞭的竟是一名坐在马背上的遮面女子。

      虽是女子,但气势极是逼人,两道目光,凌厉得叫人不敢直视。

      不止如此,数十名看似异国战士模样的人站在不远之外,此刻亦冷着脸看着自己。

      男子气焰顿消,立马松开抓了发丝的手,讪讪道:“女、女侠,误会误会,是她先撞了我......”

      梵生并未理会,驾马走近。

      不久,那名女子终于抬起了头,视线上移,对上她的目光。

      满目盈泪,眼眶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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