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光景

　　花明郡王愣怔有顷，显是给北定侯突然的问候吓到了，见将军那双如鹰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不觉手微颤，收起那把白扇，微微拱手，轻声说道，“侯爷好。”

　　对这位花明郡王，北定侯是熟悉却又陌生不过。他至今只见过三次花明郡王，一次是花明郡王随其母亲进宫，那时他还不是北定侯，只是个将军，接先帝口谕护卫二人进宫。大夏将军亲自护送，可想而知，先帝对这母子二人当是有多喜爱。花明郡王进宫那时，也就十岁不到。只不过，三年时光，事过境迁。

　　后宫这种地方，有人得宠，便有人失宠。将军当时也未多想，只觉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第二次，则是在这母子二人失宠后，先帝宣见，回府途中，在宫里花园又偶然碰到了一次。二人穿着极其朴素，根本不像宫里贵妃与皇子。两次相见，天上地下，将军当时望着他们问候后远去的背影，不觉感叹帝王无情，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再一次，便是现在。北定侯不觉多瞧了几眼花明郡王，愈发发现，他实在太像他母亲了，特别是那双型似若桃花，水汪汪的，眼尾呈平行、微垂、微翘的眼睛。

　　立昭帝共七位皇子，其余均为公主。

　　七位皇子，个个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各有各的好看。后宫，佳丽三千，没有几分姿色，是挤不进去的。而先帝，当初年少，也是大夏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如此，所生龙子，昭昭而知。

　　只是，三皇子五皇子命薄。

　　不过，七位中，长得最是美的，当属这位花明郡王了。男生女相，俊极美极，就连当初先帝也感叹，花明郡王若是位公主，当有多好，定是所有公主中最为亮眼的一位，必定倾国倾城。

　　干净飘然出尘气质，俊美优雅满腹诗文，花明郡王站在那里，谁都看不出，他出身青楼，当年的贵妃，乃是醉花楼，一代名伎。

　　才情容貌绝，芳泽动京师。

　　至今，北定侯只与花明郡王见过三次，确实不熟悉。只是，花明郡王生相俊美，见过一次，便印象深刻。

　　只是，北定侯每次见到他，由然会有一股熟悉感，这熟悉不来于亲切，皆是由于先帝当初的一次召见。

　　立昭二十二年四月十四日晚，北定侯清晰地记得，先帝令尚总管急召，入宫觐见。那晚，大雨倾盆，满地的落红，都遭了这狂雨的蹂躏，无声无息，化成泥入了土。

　　“皇上，将军来了。”尚总管看着先帝的后背，不敢走得太近，轻声说道。

　　“你退下吧，别让外人进来，朕与将军有话说。”先帝拂了拂手，依旧背朝着二人。

　　“喳。”尚总管徐徐退下，缓缓地把门合上，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两只手交叉合在袖子里，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不给任何人靠近。

　　“将军，朕有一事要托付与你。”先帝始终背对着，只是语气竟多了丝丝哀凉与恳求，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五弟，皇兄只信你一人。”

　　“臣，定万死不辞。”将军单膝跪地，抱拳坚毅道。

　　“日后，若朕，不在了。花明郡王，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立马斩之；倘若无，便让他一生衣食无忧，其后代子孙，不袭王爵。”先帝一字一句，毫无感情地说道。

　　北定侯当时听完，愣了许久，双手一直供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先帝的背影。不知为何，他觉得那背影，竟是沧老了许多。

　　“这事，只你我二人知。那边桌上有个匣子，里面有我的亲笔手谕。日后，有任何阻拦，花明郡王如真有二心，你便拿出此手谕，将其诛之。一切依将军判断，不须任何铁证。朕已然于手谕说明。”先帝并未等他回话，径直地交代着，语气坚决，继续说道，“将军，你明白朕的意思吗！只要你觉得花明郡王有贰心，无须证据，即可斩之！”

　　宫殿外，“轰”的一声雷响，他的手像是给吓到，竟不住地颤抖了下。

　　而前面，那帝王的背影，依旧岿然不动。声又缓缓起。

　　“将军，你自己上前去拿那匣子吧。朕没力气，走不动了。拿了那匣子，回府吧。”先帝微道。

　　至今大约二十年了，北定侯已然想不起当初是如何走去拿了那匣子，又是如何回到自己府上的。也不是时代久远，给忘却了，当夜回到府上时，他自己紧紧地抱着那匣子，其他的记忆都是欠缺的，唯有先帝的话，深刻入耳，清晰无比。

　　回到府上，他也才发现，自己竟从头到尾，没见过先帝的脸。几次，他总有种恍惚，总觉得这事不大真实，可当时先帝根本不让他多问。只是，当他打开那手谕细读时，将军知道，此事千真万确。

　　先帝为何会下此诏令，北定侯至今都不知。过后，先帝也从未提起过此事，他自然不敢多问。直至立昭三十一年，先帝崩。当时，他却远在北部防御匈奴，连先帝最后一面未到。

　　所以，这事，便成了他与先帝的一个秘密。后来，龙驭上宾，这事，便成了他一人的秘密。

　　理所当然的，这事，也让他与花明郡王有了一种，奇特莫名的联系。

　　不过，众所周知，花明郡王，人如其名，一把花扇，一身红衣，留恋青楼，满嘴诗文。别说这人有觊觎皇位之心，料是把皇位送至他手，断然也不会接。

　　他那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模样，根本藏不住一丝一毫的雄心壮志。就连某些世家子弟，都敢嘲笑作弄于他，全无半点郡王的威严。

　　有时，看着可气可怜，北定侯确是舒了一口气。

　　更重要的是，当今的昭明帝，纲纪四方，开明纳谏，天威昭昭，百官诚服；当今月王，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还是皇帝的亲弟弟。这社稷，花明郡王涟漪都泛不起。

　　北定侯一见到这位花明郡王，瞬间又回忆起先帝的嘱托，不觉地陷入沉思中，竟忘记将目光从花明郡王的身上移开，沉默许久，一时忘了回应他的问好。

　　“将军。”昭乐郡王见北定侯一直注视着花明郡王，走近，轻咳了一声。

　　徐勇与索浅也是诧异，二人还是第一次，见将军如此失态。

　　北定侯忙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忘形，忙拱手道，“末将失礼了。”

　　昭乐郡王嘴角笑意，向花明郡王投以长兄关爱的目光，轻拍了拍其肩膀，转头说道，“月王曾经就赞美过，四弟最相美，看，连我们侯爷都瞧呆了。”

　　徐勇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北定侯踅过身，剜了他一眼，徐勇硬生生把到口的笑声生吞活剥咽回肚子里，涨得满脸通红。北定侯干咳了一声，便同二位郡王拱手，笑道，“将军替众将士谢过皇上与二位郡王，明天晌午本将为昭乐郡王和花明郡王设个接风晏，不知如何。”

　　“劳烦将军了，小晏便可，切忌铺张浪费。”昭乐郡王笑道，顿了顿，“还有，李大人。”

　　“哈哈哈！是，李大人。”北定侯大笑道。

　　徐勇与索浅两位副将，也是面带笑色，嘴角上扬。

　　唯花明郡王一人，脸上并无过多表情，只是看着营帐外，若有所思。

　　.

　　云冰河一只手支撑在桌案上，枕着额间，琢磨着几日来无比循规蹈矩的神秘男子白日，自打他一脚跨进营帐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个人简直就雷打不动地扎根在营帐里。

　　然后，每天按时吃饭。

　　把军营当自家，似乎在休养生息。

　　军营生活，本就饥一顿饱一顿，将士们也不会说刻意要某个时刻吃饭，这位被关押着的人，可就不同了。给他送饭的火头军们几乎快一口血，喷倒在白日营帐面前。

　　火头军长官奔着两条又直又细又长的腿，活像饭桌上晃来晃去夹菜的筷子，明明终日混在饭菜里，几乎成了军中最纤细的一道寒碜风景线，心头窝着一口血，脚长三步作两步，便跑到云冰河营帐告了几次状。

　　“将军，那个人太刁难属下们了！”

　　“哦，怎么了？”

　　“吃饭，晚点也不行，早点也不行！”

　　“……”

　　“早一些送过去，就说时辰不到，要士兵撤回去！晚些送过去，就要士兵来报！”

　　“……”

　　“将军，这营帐到底关着的是犯人，还是朝堂来的贵人啊！”

　　“……”

　　“更气人的是，兄弟们都打不过他，这就苦了我们火头军！将军，你说，有哪国行军打战的，还要求按时吃饭的。”

　　“……”

　　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因为，云冰河发现自己，每次到此人营帐问话时，有时想说下此事，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身上天生睥睨的气势，压得自己有点踹不过气。端的周身庄严有礼，骨子硬生出的傲视淡漠，却是人间少有绝色！

　　他心里苦笑道，“兴许真的是贵人吧。”

　　几日来，火头军无奈看开了，毕竟，连向来豪爽的月王殿下都支支吾吾的。将士们在这位初来乍到不知是犯人还是贵人带领下，三餐定着时刻吃饭，准时得令人心慌。

　　琢磨着此人许多身上许多奇怪的地方，云冰河越想越觉得有趣，思绪过久浑然不知，不住轻微打了一个盹。

　　“轻……轻点，太……太快了……呜呜疼……”

　　这声音，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奈何化成灰他都识得。

　　发生了什么？怎么，又做这种梦，这次第三次了。他自问平时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并不是那种……那种喜欢刀头舔蜜的啊！虽然平时言语不羁，可也是潇潇君子一个。为何又……可是，做梦不是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吗，怎么他每次都是一个旁观者。

　　难道，这人不是自己，是幻觉！

　　云冰河有点惊慌看着面前，只是，比起加冠那晚梦里，他多了几分淡定，而且竟然还生出几分熟能生巧的悠哉，手指勾着衣角，饶有兴致地观摩着。这场景，两人春光乍泄，其一又作壁上观，实在是诡异无比。

　　一双白皙似雪的手紧紧地抓住宽厚的桌沿，桌案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几本书籍散落在地上，一本《浮生六记》四个大字赫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瞳孔紧缩又放大。一阵熟悉的香味从香炉徐徐飘出，夹带着紫檀木的味道，还有满树桃花的清香，闻着令人心神怡悦。

　　月王府邸，云冰河的房间，特有的芬芳。

　　又是那身黑衣，从后用胸膛紧紧地抵住了满身雪白，沿着后颈耳根一阵亲昵厮磨后，好不容易挺起身子的人再也受不住，整个胸膛再次趴在了桌案上，骨节有力地手覆盖了紧抓住桌沿，不住一阵一阵颤栗的双腕。后面的人占着身高，似乎要把自己订入身下人的血液与骨肉里。

　　云冰河看着面前的自己，眼角坠着水珠，湿润地敛着双眸，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时发出的喘息，轻声颤抖地调戏道，“好厉害，白公子……再……”

　　白公子！云冰河呼吸猛地一滞！随即，又给一声呜咽叫饶冲破了头脑。

　　“啊……呜呜……不……”云冰河听到自己极致失声里的自作自受，几乎快站不稳，汗泪不止。

　　活该！自作孽不可活！自己要的自己又受不住！他看着自己，无奈苦嘲道，他愈发觉得那人不可能是自己。毕竟，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会造孽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求挠那个是自己！

　　那身黑衣，几乎给热汗浸湿，那么凶，又温柔至极，从始至终，云冰河只听到他那喑哑的喘息声，并未说过一句话。

　　云冰河看着他不大熟练的动作，很慌张，却很沉稳；很生涩，却很霸道；很急切，却很隐忍。望着眼前那张端正又有点紧张绷紧的后背，不断地一前一后，云冰河的心莫名地慌动了下。

　　眼眸逐渐潮湿，他感觉自己被卷入一场莫名的浴|火中，桌案被撞偏移的声音，结合时水湧的潮迭，满地的狼藉，被填满的感觉……

　　忽然，那身黑衣艰难缓慢地退了出来，云冰河听到自己抑制不住地闷哼“嗯”了一声，压着的人身子猛地一滞，即刻就把他抱离地面，迅速地转过头来。

　　云冰河瞪大双瞳，方才的作壁上观以及悠哉淡定，此刻都化作了惊恐不安、措手不及。

　　居然，是白日！俊雅无比，满眼睥睨的不知身份的男子！

　　不过才初见，竟然就出现在自己梦里！而且，还是春梦！

　　云冰河后背不住渗出冷汗，作为旁观引发的热欲如当脸遭了一盆凉水，泼了下来！他记得那个背影，三次都是同一个人才是，可是……

　　可是这人他直至近日，都未曾见过啊。

　　白日目光无视穿过发呆的云冰河，抱着另一个云冰河，眼眶血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可依旧不失端庄，本可以两三步跨到卧榻之侧，依旧走得如同往常般，一步一步，风度翩翩，唯有那急切低沉的喘息，暴露了他的饥肠辘辘。

　　云冰河还是个未经此事的人，已然几次莫名其妙地在梦里忍受着如此刺激不堪，也渐渐学会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理所应当地知道他的目标是哪里。今早便能空手撕烂兵部特造的银甲，那张桌案怎受得了此人的强势攻击，兴许一个失控，桌子便要顷刻倒塌，唯有那张坚实宽大的卧榻，才够他肆意驰野……

　　他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难道每个人，都是要从几个春梦里，学会这些缠绵床褥的事吗？那为什么在宫里没人和他提过。现今在军营，全是一群大老爷们，难不成要去问他们！

　　月昭军大多是年轻将领，不知为何，整支月昭军虽说是所向披靡，光棍却是一堆！如此，这么一开口！说不定等会被误以为将军要图谋不轨！

　　云冰河无力地站在一侧，似懂非懂地盯着双目又红又湿的白日，俨然与桃花树下判若两人。

　　少年初长成，提前加冠那一晚，也是这个人以这种诡异的方式伴着自己，初次经历了梦遗弄湿了亵裤被褥；第二次，只是在马背上，他知道那二人在干嘛，那次，被突然闯进的士兵惊醒了，并无多大印象；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这，真的只是春梦一场空一场吗！

　　一只手支额，靠在另一张桌案上打盹的云冰河拧紧着眉头，脸上浅露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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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眼前一黑，几个北蛮妖人又出现在王府里。云冰河瞬间拔出腰间的断霜，刚想大喊，便给两人擒住，几脚踹倒在地。少年的云冰河哪里是这几个一身蛮力，每人还手持一把马刀的人对手。只是少年一身倔强不屈，硬挣脱着从地上爬起来，雪白的衣襟和袖口，还有脸上都沾满了血迹灰尘，狼狈地站在那群又突然出现在王府内的人面前。

　　云冰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只握紧断霜的手，青筋微现，双眼通红直直地盯着面前一群看见猎物露出狡黠笑意的妖人，他又是害怕又是愤恨，只恨自己骨肉未丰未长成，即使平时刻苦功夫没落下，奈何只能硬撑着一股年轻气盛任人欺凌。

　　那双土红色的靴子，一脚踩在云冰河握着断霜的手背上面。云冰河已经知道，此人是这些人的头领，听他们谈话，叫浑邪王。此人威武有力招数奇特，一人挑衅上前几下便把云冰河又打倒在地。忽然，他冷笑一下，靴子不断地揉踩着云冰河的掌心，又一脚，直踹到他的肚腹。

　　云冰河疼得脸上全无血色，另一个北蛮人手拎着一把马刀，白光闪闪地走了过来。

　　“别伤他性命。”浑邪王抱着臂，坐在桌案上，阴恻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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