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误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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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乳燕折翼飞


      侏儒小学里唯一一个上过高中的老师叫王平安,据说当年高考时报考著名的江城大学,仅以2分之差名落孙山,还在《黄鹤金报》副刊上发表过文章。王老师长得很清瘦,黑边框眼镜后面藏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王老师总是文文静静的,别的老师,特别是三四十岁的妇女拿他打趣时,他往往比大姑娘还羞涩。
      王老师从阿蔓的班,也就是三年级开始代课,听说会一直跟班走,带到她们小学毕业。王老师跟别的老师不同,他总是在课堂上穿插许多趣闻逸事,阿蔓常常在心里巴望他的课永远不要下课才好;更特别的是,王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写日记,每周至少写一篇,他说写日记能锻炼人的写作能力。阿蔓起初只是单纯完成任务似的每周写一篇;渐渐地话多起来,隔两三天就一篇;再后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拿到日记里倾诉,就成为名副其实的每日一记了。
      阿蔓的日记常常得到王老师的击节赞赏,有好几次,王老师都把她的日记拿到班上当范文念,其实有些话她只想自言自语,或者只让王老师一个人知道。当王老师念出那些话时,阿蔓往往羞涩地趴在桌子上,用衣袖将双颊捂得严严实实。王老师不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她衣衫破烂而瞧不起他,经常鼓励她努力学习,还把自己家里的文学书籍借给她看。阿蔓心中受到极大的震动,有什么心思也只敢向王老师吐露一二。
      有一天放学回家,几个小伙伴走在路上,渐渐聊起长大以后干什么。老七抢着说:“我喜欢开车,长大后要开大卡车!”军军撇撇嘴:“我才不当司机呢!轧死了人怎么办?我想拿起电棍当警察,专门抓小偷。”“得了得了,就你这个子,别看见小偷就像帝国主义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方红琴的话引来老七一阵附和的大笑,她接着说,“我就想跟我姨妈一样当个城里人,每天按时上下班,周六周日还可以休息,到商场里逛逛,那多好!”她痴迷地望着远方,一脸的憧憬。
      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突然想起落在最后的阿蔓来,齐齐地问道:“沈蔓,你呢?”阿蔓想都没想,便干净利落地脱口而出:“我长大了一定要当个无冕之王——记者!”“哈哈哈……”老七和军军一时笑得前仰后合,方红琴以一块手帕有节制地捂着嘴,窃笑不已:“哧,阿蔓,别做梦了,你也不想想你是谁!”阿蔓深深地后悔自己说漏了嘴,还惹得他们的耻笑,她气愤愤地说道:“我就要做梦,怎么啦!不跟你们说了!”眼中已是泪珠飞溅,朝自家房子的方向逃去。只可惜这个记者梦不久就被现实给彻底毁灭了。
      妈妈身体不太好,除了勉强洗衣做饭之外,干得不任何重活。阿蔓每天放学回家后,还得洗衣、做饭、割草、喂猪、扫地……简直忙得一刻也喘不过气来。尽管生活是如此艰辛,阿蔓依然不敢有丝毫怨言,因为她明白,只有读书是跳出农门的惟一出路,哪怕再困难,她都会咬牙坚持下去的!
      阿蔓读五年级那年的一个深夜,妈妈急性阑尾炎发作了,沈瘸子用板车将妈妈拖到十几里外的侏儒县城医院,小小的阿蔓就跟在板车后面,一只手搭在板车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她眼里满含着泪,却使劲地憋着不敢哭出声来,生怕哭出声妈妈的病就不能好似的。待赶到医院,妈妈已经痛得奄奄一息了,然而急诊室的医生坚持要交300元的押金,沈瘸子交待阿蔓:“你在这儿照看你妈,我回去借钱,很快就会来的。”
      阿蔓点点头,寸步不离地陪在妈妈身边,连上厕所都是一路跑着来去。眼看着妈妈痛苦地扭曲着,口里喊道:“痛啊……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阿蔓在一旁束手无策,看她的脸色变得青紫,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颗颗滚落,只能胡乱地用一把蘸过水的毛巾为她擦拭。妈妈最后疲惫地闭上双目,沉沉地睡去了。
      七八个小时后,沈瘸子才从侏儒村赶来,带着以高利贷借来的300元,浑身湿淋淋的,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沈瘸子老远就问:“你妈呢?”阿蔓老老实实地回答:“妈妈很累,刚睡着,别把她吵醒了。”沈瘸子一探妈妈的鼻息,惊得倒退数步,跌倒在身后的墙上,沉痛地说:“你妈真的走了,她再也怕痛了。”眼中竟也有几分湿润。阿蔓还不知道自己曾经如此真实地接近过死亡,却是第一次看见沈瘸子落泪了。
      沈瘸子傻呆呆地抚着屈大婶尚有余温的尸体,突然站起身来,揪住先前一个医生胸口的衣服,悲愤交加地吼道:“赔!你们赔我老婆的命来!我说过会给钱你们的,这不是拿来了?”他说着将三张借来的票子摔到医生的脸上。
      “师傅,你冷静一下。”那个医生急忙解释,“看到这种情况,我们也很悲痛。但先交钱后看病是医院的规定,我也没有办法啊!”
      这时两三个保安闻讯赶来,手里各拿一根铁棒,后面还跟着几个医护人员。一个保安头儿不由分说便上前拉扯沈瘸子:“喂,在这里闹么事闹?再闹,不把你锁到公安局,关上十天半个月!”
      沈瘸子顿时软了半截,呐呐地说:“我没闹,我只是想叫医生早点给她妈看病。”
      “你婆娘病得太狠,医生也没得办法。”保安半是威胁半是劝导,“我看你还是快点回去办事的好,耗在这里是没用的。”几个医护人员立刻七手八脚地把屈大婶抬上板车,沈瘸子只得借坡下驴,和阿蔓一起回家了。
      沈瘸子卖了家里惟一的一头耕牛,加上借来的那300元,一起作了屈大婶的丧葬费,将她葬在不远的山坡上。阿蔓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像妈妈这样善良的人,就这么永远离开自己了。她总觉得妈妈并没有走远,还在哪儿看着自己,只不过自己瞧不见她而已。阿蔓每到伤心的时候,便会偷偷跑到妈妈的坟头痛哭一场,从那里讨得一点温暖。
      妈妈的去世给阿蔓带来灾难性的打击,以前妈妈在时,经常为邻村缝制手套,生活虽然清苦,日子总归能往前滚;而如今,她才13岁,便里外一肩挑。沈瘸子看女儿的眼光从来都是斜的,那种仇恨和轻蔑从骨子里透出来,仿佛阿蔓是天生的灾星,他又麻又瘸、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都是这个年仅十余岁的小女孩一手造成的。他早就看不惯女儿读书,若不是阿蔓门门课都优秀,语文老师王平安几次登门求情,沈瘸子根本不会让她读到五年级。这次老婆死了,他更有理由叫阿蔓回来种地。
      这天晚上,阿蔓做好晚饭,把七十多岁的奶奶搀出来,然后一口口地喂三岁的弟弟吃饭。自从妈妈死后,家里更显阴沉,一家人都闷着头吃饭。
      过了半晌,沈瘸子以难得的商量口吻开了口:“蔓儿,你已经不小了,你妈走后家里也缺人照顾,从明儿起你就不上学了。反正书读了也没用,生在这块地方,你还指望中个状元?”阿蔓憋着两汪泪,过了好一阵子才哀求说:“爸,我想读书。我早晚把家里的活儿全包了,奶奶白天在家里只照看一下弟弟还不行啊?”
      沈瘸子用筷子头猛敲了一下桌子,阴着脸吼道:“你越来越邪了!现在就敢跟老子顶嘴,再长大一点还了得?这都是读书害的!老子说不许读就不许读,在这个家我这点权利还是有的!”阿蔓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扔下碗筷,“呜呜”哭着跑回房去了。“哭!我叫你哭!哭完了你还是得乖乖地给我干活!”沈瘸子恶狠狠地冲她背影扔去一句。
      第二天天色似乎不大好,五点还显得比平常黑,阿蔓赶快起床,麻利地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安顿好家里的事,自己也没心思吃早饭,就饿着肚子上学去了。待沈瘸子起来,阿蔓早就没了影儿。沈瘸子怒从心头起,感到自己在家里的无上权威受到挑战,有一种被耍弄的侮辱感。在村里,四大金钢欺上门来倒也情有可原;没想到在家中,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小丫头片子也胆敢如此蔑视他!他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里,两手对搓着润滑一下,然后提起一把大铁方锹背上,甩开膀子朝学校的方向奔去。他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个兔——崽子!老了白养了她这么大,今天就要打得她听话!”
      沈瘸子赶到学校时正在上语文课,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篇课文的题目《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下面是几个生词及其拼音。同学们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破叫化子耸着鼻子,冷森森地瞪着教室,一阵交头接耳。军军率先喊道:“沈瘸子来了!”几个与军军玩得好的同学立刻会意地哄笑开了。
      “你个左撇子讲什么讲?”王老师轻蔑地去向军军投一眼,仿佛在讥讽他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的缺陷?对这种学习成绩不好,又调皮捣蛋的学生,王老师一向不那么客气;何况这次取笑的又是自己的得意学生阿蔓,王老师便难免有护犊之心。军军又羞又气,胀得满脸通红,半低下头去,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王老师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又将黑板擦往讲台上使劲一拍,“不许大声喧哗!”教室立即安静下来,但仍有不少同学将眼角斜向窗外张望。王老师见课堂纪律受到严重干扰,便走出去和沈瘸子交涉。
      王老师请沈瘸子走得距教室远一些,说阿蔓学习很努力,说不定以后可以考上大学的。沈瘸子的声音大得吓人:“我没钱供她读书!她是我女儿,我想让她读就读,想让她回来种地就种地!你要让她读书,那你出钱好了!”学生们一窝蜂地挤到教室门口和窗口,伸长颈子看沈瘸子跟王老师吵架。
      交涉了近五分钟,王老师见劝解无效,只好返回教室,学生们抢在老师扭过头来的前一秒飞快地溜回自己的座位上,对着书本装模作样地看起来,有的慌忙之中连书都拿倒了。王老师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对阿蔓说:“沈蔓,你出去一下,你爸爸有事找你。”
      阿蔓一看到沈瘸子来到窗口,心就直往下沉:爸爸是不会让她读书的,她终究难逃一劫!难道她真的从此和学校诀别了?她面无人色,站起身来刚要走,老师又补充了一句:“把书包也带上吧!”
      “嗯。”阿蔓下意识地答应一声,将课本胡乱塞进书包,提起书包就跌跌撞撞地走向后门。突然间一个趔趄,书包撞翻在地,右胳膊不慎被桌角的一根钉子挂了一下,胳膊立即现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顺手掌往下滴。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抓起书包继续走。“唉!这么棵好苗子,可惜了!”老师望着阿蔓的幼小背影长叹一声。班里再也没有人笑出来,气氛也变得凝重沉郁。
      阿蔓一出教室,沈瘸子便凶相毕露,嘴角皱起一丝“终于落到我手里”的狰狞笑纹,他一步步欺身过来,正要将阿蔓一把逮住,“啊——”阿蔓惊叫一声,像看见厉鬼一样拔腿便跑,向学校外面的山岗子里冲去!“狗——日的,给我站住!看老子今天不宰了你!”沈瘸子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由于腿脚不灵便连跌两跤,很快被阿蔓甩下一大截。
      阿蔓一面痛哭,一面慌不择路地向妈妈的坟地奔去。天空像个黑锅盖,严严地笼罩着大地,坟地周围的蒿草极深,只隐约可见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道。蒿草被狂风撼动着,荡起一层又一层黑浪,似要将阿蔓湮没。阿蔓一头扑在坟头,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呀——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女儿吧!你走了就再没人管我,没人疼我了!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我,还不如带我走,带我走……”她脸贴住蒿草,紧紧地抱住坟身,十指深深地抠进坟泥里,就像要和它融为一体,久久地。仿佛她趴的不是妈妈的坟,而是真真实实地躺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妈妈用茅草一般枯瘦的手枝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身上的血痕,心上的裂痕……
      待她醒来,已躺在自家的床上,奶奶牵着弟弟三立照看她,半是安慰半是责备地说:“我晓得你心里难过。可读书是官家小姐的事,生在我们这样的穷家小户,你还是认命吧!我们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你爸生就的火爆子脾气,也是没法子的,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也跟他一样倔?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闹得人家笑话。我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自己都要人看顾,还能照管你们几天?……”说着便拈起衣角拭泪。阿蔓心里一酸:“奶奶,你别再说下去了……”
      奶奶抬起头,老眼通红:“命里穷,总是穷,拣着黄金变成铜。别再闹了,穷人家就是这样的命,半点强求不得的!听我的话到镇上的服装厂上班,过几年找个好人家,本本分分地过一生,啊?”说完,用期盼的目光逼视着她。
      在这目光的包围下,阿蔓感到浑身不自在,胸口一阵气闷。她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涌出两行泪,泄气似的长叹一声,颤抖着说:“我……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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