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误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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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初涉世


      思归服装厂是改革开放后一位回国的台商韩国兴投资的。解放前,正当少年的韩国兴被国民党抓壮丁掳去台湾,一去就是近半个世纪。后来韩国兴在台湾娶妻生子,并通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置办了一点产业。1980年代,韩国兴回国探亲,见家乡还是如此贫瘠,深感震惊,遂拨款数百万元建起这家服装厂,从德国进口最新的设备,共八条生产线,分设在厂里左右院内。韩国兴安顿好厂里的诸般事务,将厂子全权委托给自己的远房亲戚——韩福与韩禄兄弟俩,并打点好镇上的几个重要领导,自己又回了台湾。只是投资人天高皇帝远,而韩福与韩禄不善经营,又生来懦弱,股权便渐渐落到镇上那几个领导手里,兄弟俩只在厂里挂个虚职,保留一份工资,年终再拿一笔奖金。
      村里的姑娘们辍学后多是进这家厂,几年下来勤巴苦做,倒的确可以补贴一些家用,实实在在地为父母或弟弟攒下一栋房子。极少数良心未泯的父母,便为女儿备上一副丰厚的嫁妆,再赔点私房钱,让女儿到婆家去也有些底气。
      镇上并没有把钱投在公益事业上,倒是肥了镇长、书记、秘书、会计等一干人的私囊。纺织招聘的主要是侏儒镇四周的女工,大多是些未婚的姑娘,很少有已婚女人留在此地的。厂实行两班倒工作制,白班时间是08:00~18:00,夜班时间是20:00~06:00(次日),每半个月轮换一次,并休息一天。车间里阴冷干燥,灰絮满天,长年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容易引发肺炎,姑娘们便用戴口罩、吃猪血的方法来防止肺炎,也不知有没有效果。反正自这家服装厂开张以来,还没有听说谁得了肺炎的。
      服装厂建在小镇上,与阿蔓家相隔近六七里,那条小道要经过两道山梁,然后绕过一个深潭的大半圈。这个深潭□□亩见方、十几米深,公路环绕深潭沿岸的长度竟达五分之三,它的另一侧是高约五六米的坡,被开垦成了梯田。据说这个深潭数十年前也是一座山,只是因为山上的石头质地较佳,早被挖去熔炼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就成了一个天然的蓄水池,供村民们饮用和盥洗。深潭还遗留下当年开采的痕迹,张开着獠牙锯齿,随时恭候着车辆行人送入口中。
      深潭边有几处公路非常细弱,像脖子被掐住似的,仅容一辆拖拉机勉强通过,若有行人在此与拖拉机迎头碰上,最妥当的办法就是退后几步避开,否则掉进潭里,不死也得瘫上三天。倘若一个行人与一辆拖拉机在“脖子”边相遇,行人必须像牛皮膏一样紧贴山坡,但因道路太窄,拖拉机还是得往深潭那边稍作让步。
      再向前十余米,就到了那座令人十分胆寒的无名小山。山的一侧埋着不知猴年马月的些孤魂野鬼,靠近公路的一侧自然生长着蓊郁的杂树,有几根粗大的枝节伸向公路,公路由此急转直下,坡度竟达60度。由于行人车辆在这里行走十分吃力,几乎一步一挪,不少犯罪团伙都在此拦路打劫,有些胆大的匪徒索性坐在树枝上,觑着行人到来时突然一跃而下,大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不少过客都被蒙面的剪径大盗洗劫过,因此晚间极少有人敢单身行走,尤其是女子——这个谈起来色变的陡坡被称为阎王坡。听说彭家寨的几个读初中的女孩子晚自习放学回家,其中一个就被劫去了。大冷的三九天里,她爸爸穿着短裤,披上一件夹袄冲出去,总算将她接回来了,此后一个星期她都没去上学。人们恶狠狠地诅咒着这段坡路:“要是哪省长来视察,坐着小车在这儿翻车死了,才会把路好好整一整。”立即有人“哧”地一笑:“省长会来到我们这破山窝窝里视察?做你娘的春梦!”
      沈瘸子怕自己出远门,老娘和阿蔓在家里对三立照顾不周,便辞掉了军工服装厂厨师的职务,买了一台破烂的手扶拖拉机,每天清晨卖小菜。阿蔓辍学后便去服装厂上班了,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早餐钱之外,必须全部上交给沈瘸子;每逢特殊的日子,比如农忙、春节的时候,沈瘸子会提前去厂里支取下个月的工资。有一次三立等着阿蔓的工资交学费,沈瘸子自己到厂里支取了工资,忘了告诉阿蔓。等到发工资的日子阿蔓向会计询问时,才得知当月的钱已一分不剩,还被会计冷言冷语排揎了一通,心中不由万分失落:身里身外都做不得一点儿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只是木偶般地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刚开始去服装厂上班的那阵子,阿蔓经常绕道从学校旁边走,一次次带着无限渴望和羡慕的眼神望着教室、操场以及树立在操场正前方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那面五星红旗曾经在多少个清晨里冉冉升起,全校同学都全神贯注地望着它一寸一寸地移动。那样的情景不会再有了!阿蔓狠狠心,把头别到一边漠然走开。
      有一次,阿蔓在校门口碰到了正准备回家的王老师,她想王老师一定是在学校里改作业,才会这么晚回家的。清瘦的王老师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透过明亮的镜片一丝不苟地看着她。一股羞惭之意忽地涌上心头,阿蔓顿时感到浑身燥热,她觉得是自己辜负了王老师的殷切期望。王老师正想跟她打招呼,却见她已撒开腿狠命地跑开了,只得带着微微的失落自走自路。阿蔓跑到一个距王老师的必经之地不远的一个小山凹里躲进来,偷偷目送着他从小路上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任凭冰凉的泪水滚滚而下……也许王老师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心情的,永远不会!
      幸而后来渐渐麻木了,并且有了个伴儿立芹。立芹家六姐妹,她年长阿蔓两三岁,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最受爸爸的宠爱;可同是老大的阿蔓就没这么幸运了。立芹从来就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小学三年级还没读完,就迫不及待地一把火烧掉所有书本,快快乐乐地到服装厂上班了。上班后发的第一个月工资,立芹便烫了一头乡村里时兴的金黄卷发,被被她爸爸骂作败家子,一眼转,又变得乐滋滋的。两人每天约好一道上下班,亲密得跟姐妹似的。阿蔓平时虽然沉默寡言,但对立芹却是个例外。
      “阿蔓,去街上买个发卡再回去?”这天晚上下班后,立芹建议道。
      阿蔓犹豫着:“我们家这几天晒谷子挺忙的,我爸叫我早点回去干活呢!”
      “哎呀!真是的,最多耽搁你一刻钟。”立芹替她打抱不平,“你爸哪天不是叫你早点回去?你就是一天24小时不歇,他照样把骂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好了,我去还不行吗?”阿蔓苦涩地冲她一笑。
      二人买好发卡才回家。阿蔓老远就见门前的高台上站几个女人,一边望向自己的家,一边议论着什么,言谈之中涉及到什么“余家”、“高利贷”、“300元”。
      难道又有人打上门来了?阿蔓急忙回到家中,只见屋子里一片狼藉,那张本来就很破烂的桌子被掀翻在地,几把椅子也被摔得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沈瘸子黑着张老脸,坐在一张破竹床上发呆,见阿蔓回来,便厉声问道:“怎么现在才回?”
      阿蔓低声说:“我们今天加班。”她又补充一句,“立芹跟我一起,不信问她。”沈瘸子不吭声了,阿蔓知道他不说话就是表示不再追究,阿蔓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关。
      屋子里的气氛极为沉闷,阿蔓简直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正想起身去喂猪,沈瘸子说:“明天去跟你们会计说说,把下个月的工钱支回来。”
      “哎。”阿蔓答应一声,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又要支钱!要是她不在厂里上班,家里就不过日子了?
      阿蔓悄悄问奶奶才知道,还是在妈妈急性阑尾炎发作时,沈瘸子借了余家湾余守信的高利贷300元,但还是没能救活妈妈。这两年沈瘸子在农闲时外出帮工,阿蔓也进了服装厂,家里不再那么拮据,这笔钱就凑齐还给余守信了。可谁知道,由于当时没有留下任何凭证,余家的人硬说沈家没有还过钱,无论沈瘸子怎么辩白,余家人只是逼着他还钱,最后余守信和他的哥哥余守智寻上门来,砸了几把椅子以示惩诫,并扬言:“如果十日之内不把钱还清,再来算总账!”
      “十•一”期间,服装厂放假三天,立芹去城里玩了一天,买回一件很漂亮的大衣,深达半寸长的毛黑亮黑亮的。由于是反季节销售,所以价钱不算贵,才一百多元,立芹心里巴不得天气马上变冷,好穿出来秀一秀。10月4日下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立芹看看周围没人,一脸神秘地对阿蔓说:“这次去江城,我还瞒着我爸买了一样东西。”阿蔓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来了,立芹吊了她半天胃口,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一瞧,里面是一颗颗指甲大小的胶囊。“你不会生病了吧?”阿蔓疑惑地问道。“你看看说明书就行了嘛,说不定你也用得着哦!”立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这种药名叫康茵丰胸胶囊,说明书上说,它能平衡荷尔蒙分泌,保持女性胸部饱满,使乳腺丰满□□、回复弹性……阿蔓害羞地以双手捂住脸,仿佛怕人偷窥自己洗澡似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立芹一脸不高兴地拿回康茵丰胸胶囊,有些委屈地说:“哎呀,人家拿你当朋友,把这么隐秘的事都告诉你,你还泼冷水。我到现在都没有发育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买这瓶药还是我妈的主意,她说女孩子要胸脯丰满一点,才能找个好婆家。我已经十九岁了,要不趁现在赶紧发育起来,再过几年恐怕就来不及了。”阿蔓这才稍稍理解,不过还是感到有点不自在。
      阿蔓与立芹本来同时上班下班,自从立芹买了康茵丰胸胶囊以后,不知怎么渐渐地跟阿蔓疏远了些,班次也错开了。由于是两班倒,阿蔓几乎见她一面都很难,幸而她本是一个沉默的人,很快又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即使同时下班,有时候立芹也说临时有事,推迟个把小时再回去。一个盛夏的清晨,阿蔓出门时碰见立芹,恰好一阵微风拂过,显出立芹已发育得有些饱满的胸。立芹觉察到阿蔓的目光之所在,不好意思地微微侧了侧身,阿蔓笑着说:“看来那种胶囊还真挺管用的。”立芹笑而不答。
      “沈蔓,郑厂长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这天下午四点,五组长突然通知阿蔓。阿蔓的心一下子被提起来了,她暗自反省,是不是自己哪儿做得不好,郑厂长要亲自训斥她?依照她以往的经验,只有两种学生经常去老师的办公室:特别优秀的学生被老师叫去帮忙改作业,或者特别调皮的学生被叫去挨骂、罚站。而她既不优秀,也不调皮,在老师眼中永远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一个。来到厂里上班以后,她也是最普通的一个,尽管三四年了,却从未被领导单独叫到办公室去过。带着隐隐的不安,阿蔓第一次敲开了郑厂长的办公室。
      阿蔓只在每年的数次全厂大会上远远望见过副厂长郑高原,郑厂长的嗓音浑厚有力,说起话来激情澎湃,极富感染力。有一次中途说到一半,话筒突然坏掉了,全场依然时不时爆发出雷鸣盘的掌声,短短的一小时讲话时间,竟被掌声打断30次之多。此刻,郑厂长就坐在距她七步开外的沙发上,她飞快地偷偷瞟去一眼,发现郑厂长四十开外的年纪,宽脸方颌,身形厚实,一身簇新的深蓝色西装将微微发福的腹部巧妙地遮住,应该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请进!”郑厂长正翘起二郎腿,在沙发上看《九头鸟报》,那副神情严肃中又带有三分悠闲。见阿蔓来了,郑厂长一把撂开报纸,热情地拿起一只一次性杯子,用手指拈了几根不知是什么茶叶,为阿蔓泡上茶。
      “哦,谢谢,不用。”阿蔓受宠若惊,几乎手足无措。“随便聊聊,别太紧张。”郑厂长一指沙发的另一边,阿蔓拘谨地坐下来。沙发正靠着一扇窗,尽管窗外红日西斜,厚厚的红绒落地窗却被拉上了。
      郑厂长顺便给自己的杯子续上开水,说:“我平时工作太忙,有些脱离群众,今天找你来,不过是想深入了解一下你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原来是为这件事,阿蔓稍稍放下心来,这才发现手心里不知何时已捏出了一把汗。
      郑厂长说:“平时下班后都干些什么?有没有男朋友?”听到“男朋友”三个字,阿蔓的脸倏地变得通红,她两眼望着膝盖,使劲地摇着头:“不,我没有男朋友。一下班就回去干活了,家里事儿多。”
      郑厂长站起身来,打着背手踱了几步,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怕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阿蔓不敢反驳,只是头低得更下了,耳中听得郑厂长又问:“你爸妈都在干什么?家境好么?”阿蔓的眼神黯下来:“我妈妈前几年去世了,爸爸在卖小菜,家里还有奶奶和弟弟。”郑厂长同情地点点头:“的确挺艰难的,可苦了你了。”
      阿蔓的眼中泪光滢滢,她长年累月地劳苦,家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怜惜过,现在从郑厂长口里说出来,更觉辛酸。阿蔓第一次感到,郑厂长的确挺和蔼的,并没有想像中那样高不可攀。
      郑厂长一只保养得宜的手已搭上阿蔓细瘦的背上:“没事儿,苦日子总会过去的,幸好你碰到我了。”阿蔓带着满脸的疑虑抬起头来,正与郑厂长诚恳的目光相对视。郑厂长接着说:“你是一个孝顺的好姑娘,我会考虑给你每个月加100元工资的。只要……”郑厂长左手搂住她的腰肢,右手狂乱地伸向她饱满的胸脯,将一张嘴凑近她的耳窝:“你经常来这儿陪陪我。”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这就是他的真实目的!阿蔓本能地惊叫道:“郑厂长,放开我,你不能这样……”郑厂长企图用嘴堵住她的叫声,并搂着她拖向沙发。阿蔓疯狂地伸腿踢足。这时,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郑厂长不甘心地松开手,不无威胁地说:“别以为我会求你,有些人还巴不得呢!老实告诉你,你的那个同伴早就跟我上过床了,她现在就是一个月300块!你最好回去想清楚点,不然就永远只能拿200块!”
      “笃笃笃,笃笃笃!”面对着不急不徐的敲门声,郑高原郑重地咳嗽一声,整理了一下衣冠,高声问道:“是谁?”霎那间,他又恢复了那副威严傲慢的领导形象。
      “是我,小卢啊,有点事情想汇报一下。”小卢在门口说。
      郑高原带着愠怒的神打开门,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铁青着脸问:“什么事?”
      小卢全不知情,见领导神色不佳,小心翼翼地答道:“办公室刚接到朱镇长的电话,他说本周要来视察服装厂。”
      “他奶奶的,看来这王八羔子又缺零花钱了,上次敲了我三万多块钱,四个月不到就用光了,这次只怕又要狮子大开口。”郑高原恨恨地说,“你快去给如归宾馆的老板娘打个电话,叫她准备好那间‘牡丹亭’套房。对了,再把他看上的那个丫头叫上。”
      阿蔓跑出去老远,心房还在狂跳不已。听郑厂长的口气,连立芹都被他玩弄了。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从立芹近来更加慷慨地购买各种化妆品和高档衣服来看,的确有些可疑。怪不得她总觉得立芹有事瞒着她呢,她想向立芹问个清楚,但也不过是想想罢了。立芹若想告诉她,早告诉她了;不想告诉她,问了也白搭。
      阿蔓怏怏地回到家里,看见三立正在跟几个同村的孩子玩跳房子,总他喊道:“三立,要回来吃饭了吧?”三立远远地答道:“我们已经吃过了,奶奶给你留了菜的。”
      阿蔓正要把盛在锅里的饭菜端上桌子,不料眼角瞥去,发现桌上一张期末成绩单,顺手拿过来一瞧,上面写着:语文:21;数学:14;政治:35;体育:80,不由苦笑一声,扔过一边了。比起同龄人来,三立的智力好像差上一等,已经七八岁了,连从1数到100都不会,而阿蔓5岁就会了。三立已经读了两个一年级,成绩还是这么差,爸爸也没脸在村里四处吹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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