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旧事

作者:常文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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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又过几日,本就人手紧张的班里有三个人休假离开,一队和三队岗上缺出三个口子,三人的活分压下来,几乎人人苦不堪言,不由开始抱怨活多人少,众请楼正兴像其他班一样向司部要人手支援。

      可楼正兴咬紧牙关,愣是没有开口向司部请求支援。

      手下人看的是支援,楼正兴作为一班总都头,考虑的东西要比手下多,那些来支援的人多为文首钊旧部,水平实在参差不齐,倘要那些人过来,说不准是来支援还是来坏事。

      疫病防控,最大一个忌讳就是任用毫不了解的陌生人。

      那些支援者,都是暂代司正文首钊从别处调来,干活水平如何实在有待商榷。

      第一班疫区因支援者操作不当导致大面积传染的例子就放在眼前,楼正兴拒绝要支援,紧急重新部署,将简方调一队补缺,裴夏调三队补缺,成平和郑毅负责二区勤事,同时也要进疫区补缺。

      裴夏是新人,没有单独处理发病者所居屋舍消杀的经验,又实实在在是个劳动力,是以安排她进疫区单独负责十号屋舍做一些基础工作,十号屋舍仍旧主要由郑毅负责。

      至于成平,因有颇为丰富的独立处理经验,则接手完全没有处理过的一号屋舍。

      这下可好,原本有三个人负责的二区,不仅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人,两个人还是轮班制在二区盯着。

      人少了,要干的活可是半点都没少。

      工作进行到第四天,疫区又爆新点,一夜之间死亡九人。这九具尸体要小心地从死亡的地方集中到某处,做集体焚烧处理。

      按照缉安司现行要求,处理尸体的人由缉安司司部组织指派,由司本部武侯组成,负责来这里处理。

      要用的物资整车整车处理了送进疫区,草药煎熬量也多到需要二区帮里面分担,二区成为扭转中枢,里里外外的活计,一时之间竟然全部压在了成平和正义两人身上。

      两人很快商议好公务顺序——

      每日清早开始当差,由郑毅在二区干活,接出送入,熬药消杀,成平则进一号屋舍进行第一遍全覆盖消杀。

      待成平做完第一遍全覆盖消杀,时间差不多就在巳时四刻左右,成平出来洗澡换衣,接替郑毅公务,郑毅则进疫区十号屋舍,检查裴夏的公务,并带教裴夏。

      因为郑毅是都头,身上还压着不少其他活要干,比如疫区产生的垃圾要集中焚烧之类的事,由是下午时候,郑毅还在疫区干活,成平就待在二区保证勤务。

      连干三日,疫区里接连三天死人,里里外外的公务量已经多到无法用“令人忙碌”四字来做形容。

      这一日下午,疫区又死人了,成平既要从安全区往二区接物资,又得不停气地给疫区送物资,落日之后,来支援的武侯们带着处理好的物资进了疫区,半刻钟没停下过的成平把最后一床裹尸席蒸好,拖过来摞放到库棚,一头倒在裹尸席上,累得动弹不了。

      夜里,班众吃罢饭都会去歇息了,成平还要准备各队报过来的次日要带进疫区的物资,东西很多,裴夏拉着简方过来帮忙,张劲勉见她三人都在忙,一声不吭把三个饭桶刷洗了,又一声不吭地去煮脏衣服。

      隔着挑开半个的库棚门帘看一会儿张劲勉干活,简方忍不住叹道:“其实我觉得,成平和劲勉挺般配的。”

      “啊?”趴在小方桌前登记册子的成平猛然抬头,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害怕曾经和张劲勉说过处一处的事情被人知道!

      站在货架前装东西的裴夏也扭头来,无声看向成平。

      “……怎么忽然这样说?”成平脸上浮起疑惑笑容,尽量不露心中端倪。

      简方抬手朝库棚外张劲勉所在方向指指,笃定道:“就是觉得你们俩很般配,都那样踏实肯干,要是能结成两口子,再生个龙凤胎,将来日子定能过的红红火火!”

      “……”成平微愣,再次展颜露笑,又因太过疲惫,表情看起来些许懒散,嘴角轻轻扬起,竟显几分自嘲色:“方姐你可别拿我开涮了,就我这样的,别说成人家过日子,我不把自己砸手里就谢天谢地喽!”

      简方认真瞧成平那张脸,宽慰鼓励人的话张口就来:“我看你分明挺顺眼的,鼻子眼睛都长在正地方,没差啊,不要看轻自己。”

      “多谢方姐夸奖!”成平咧嘴笑开:“那就待我成家日,定头一个请方姐吃喜糖!”

      裴夏转过头去继续干活,嘴角浮起淡淡笑意,心想,成平这个家伙,混不吝的劲头犯起来时,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的。

      又过两日,下午第三班疫区一连几日发病死伤,整日忙于参与议事的文首钊终于亲自“下地”,呼呼喝喝来到第三班疫区巡查。

      文首钊是下午时候来的,上午时众人听闻他要来,无一不抓紧时间把自己辖区内公务处理好,至少明面上过得去,时成平负责二区勤务,重心自然放在二区。

      早上已向楼正兴反应过,一号屋舍本应全部用木板钉死的八扇窗户并一扇天窗,因内外忙碌无有时间故只才钉一扇半,因这这不是件什么不得了的事,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楼正兴也没放在心上。

      下午,三队众人各自忙碌,文首钊还没来时,郑毅便从裴夏那里回来,洗过澡后领上一个姓原的公差,抓紧时间去一号屋舍钉窗户。

      按照医工房现行疫病处理方案,医工们建议将发病屋子的窗户全部做钉死处理,可防止虫鸟猫狗进来,将病带出去传播,尽管在一线防控者看来,这种规定对于疫病防控来说属于六个指头挠痒——多一道。

      成平忙碌,八个窗户一个天窗此前只钉了一个半。

      按照楼正兴的打算,文首钊进来后,他将会按照风险从低到高,即从十号到一号这样的顺序引导文首钊进疫区巡查,为一号屋舍钉窗户争取来时间。

      按照郑毅估计,待文首钊巡倒着查完十到二号,一号屋舍窗户能钉完。

      文首钊一行还带着一位医工,他们进二区后,先在议事帐篷和楼正兴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由楼正兴安排人手,引导那二人进疫区巡查去了。

      可是郑毅没有想到,那原公差竟是个如此会拖后腿的——郑毅扛了木板先进去,让原公差带锤子和铁钉,谁知道那姓原的就只随便拿了十几颗钉子,导致二人进去后钉没几个板子就没了铁钉,郑毅让姓原的来前面找成平要钉子,他则在附近寻寻有否钉子,谁知道姓原的会半路跑去抽烟区,坐下抽烟歇息去!

      外头,成平跑里跑外忙碌,并没有将最高官长文首钊下来巡查的事太放在心上,待一股脑儿忙到酉时二刻左右,成平绕远路给二队送物资回来,才一现身,就被两位武侯唤住,带进议事帐篷。

      “成平,一号屋舍是你在负责?”甫进议事帐篷,医工房检行指挥翟道石站在长桌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食指点在桌面,神色阴沉到极致。

      成平顿知不好,拧眉,口中有些发干:“是。”

      “啪!”一声响,一本公差们随身携带的口袋册扔拍在成平面前的长桌上,翟道石的怒吼接踵而至:“看看这上面记录的一号屋舍是什么情况?!你领着公府发的薪水,整天在这里头干什么?接手屋舍这么多天,连个窗户都没有给我钉死,你整天在里面吃屎吗?……”

      成平垂手而立,头微低,沉默着任眼前这位官阶和文首钊一样高,而且还不受缉安司管理的医工房最高官长检行指挥翟道石破口大骂。

      也不知被骂了多少不带重复的话,始终沉默的成平终于等来她的救兵楼正兴。

      毕竟楼正兴和翟道石打交道多,知道如何平息这位医官爷的怒火,三言两语将怒火引上自己身,将责任全部揽下的楼正兴暗暗疯狂摆手,叫成平退出了议事帐篷。

      活没干好,即便已经竭尽全力了,那些当大官的没人在乎,他们只看结果。成平心里固然难受,甚至担心因此被公府除名,毕竟自疫病发生以来,文首钊借此除退好几位公差,并安排了自己人进来。

      如今这个时候,成平还不想丢这个饭碗。

      楼正兴一力处理这件事去了,落黑,入夜,翟道石骂成平时顺带把整个第三队从上骂到下的事情,不知被谁传到郑毅耳朵里。

      疫病发生,基层所有人拼着性命扑上来参与防控,结果因为窗户没钉,被上头人否定得啥也不是。

      犯了错,我们承认,我们改正,可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人做的所有事都否认,那么,大家那些没日没夜的辛苦,算什么?

      当夜,郑毅拦住准备离开的翟道石,二人发生了几句口角,旁边又有几个公差说了几句翟道石不是,要翟道石道歉,众人和翟道石发生口角争执,甚至险些动手。

      下了职的第三班众,有人参与和翟道石争执,有人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热闹,抱着胳膊隔岸观火。

      翟道石最终还是顺利离开。

      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成平,在翟道石走后长长松口气,非但没有被痛骂的沮丧,反而和大家玩闹起来。

      议事帐篷里,大家对此事议论纷纷,个个义愤填膺,气氛压抑,成平跳出来调侃自己。

      她学着文首钊骂人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在虚空中用力一挥,说话时嘴往一边歪,语速快得像扔飞镖:“什么狗逼东西,这个叫成平的家伙,啊,猪干活都比她干的漂亮,这种人缉安司留着做什么?当年画娃娃讨吉祥吗?辞退辞退辞退,我歆阳缉安司不缺人!不想干的趁早给我滚蛋!”

      这模仿可谓惟妙惟肖,极其精准地抓住了文首钊说话时的神态和气质,终于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同样被骂的狗血淋头的楼正兴送走瘟神,此刻也黑着脸坐在旁边,看罢成平模仿,他跟着勉强笑了笑。

      毕竟是一手把成平带出来的人,他一眼看出了成平那深藏在嘻嘻哈哈之下的忐忑心情,于是冲成平摆摆手,风轻云淡道:“不碍事,没事的,如何都不会除名,是我给你这样安排的这些公务,有事也是楼哥在前面给你顶着,没事啊,没事……”

      成平知道不会有事,有楼正兴在,那些追究责怪落不到她头上,她就是担心自己因此给楼正兴带来麻烦。

      毕竟疫病之下,每个人的压力都那样的大。

      而且成平之所以这样看起来没心没肺,有楼正兴兜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在亥初时候,这件事情传到了缉安司副司,所有人的老官长汪公寿耳朵里。

      公府很重视这件事,书吏房的人甚至连夜过来对成平进行询问,直到这个时候,成平才确定,此事即便惊动了司本部,惊动汪司,惊动书吏房,其结果也无非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的公务之错已然不再是重点,”大家都睡觉去了,成平坐在库棚的小马扎上,低低对裴夏说。

      “那重点是什么?”裴夏拉住成平手腕:“你会不会被除名?”

      成平摇了下头,神色态度和平时一样稳,理智得好像是局外之人:“郑毅是通过科举考试入仕,是司里的重点培养人才,他因被骂而向书吏房提出辞官时,我的事就已经不再重要。”

      说到这里,成平忍不住又一次觉得心寒:“与翟道石的争执里,有人站在弱者的角度上仗义执言,以道德逼迫翟道石道歉,翟道石固然有不对,可别忘了,他乃当朝在册五品大员,五品!”

      “咱们不如打个赌,”成平动动被裴夏拉着的手腕:“翟道石不会道歉,司里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公府不会,公府会趁机除名一个人,或者两人,借此杀鸡儆猴。”

      疫情发展到这个集中爆发的关键时期,人人疲惫不堪,人人牢骚满腹,第一班疫区几乎没保住,第三班短短几日便有赶超第一班的势头,大家伙疲疲沓沓,上头是时候出手敲打敲打这帮不知好歹的家伙了。

      “除名……”裴夏秀而黑的双眉微微拧起,思量几息,忽而抬眼,与成平四目相对:“你是说,他们会除名原公差?”

      成平没说话,点头的时候用力闭了闭眼睛。

      让裴夏佩服的是,这件事的结果,真的是像成平所料,几日后原公差离开了缉安司,但公府并未除名他,而是让他“主动”辞离的。

      在疫病不断带走人性命的恐惧威胁下,这件事像风过虚空,很快就被人遗忘。

      疫情接连爆发,人人忙得自顾不暇。

      十日后,第十一日傍晚时分,教化坊疫区里外终于未再爆发新病患,第三班封锁区没公务内容日趋轻松,公务量日趋减少,纵使有一两个人得过且过,大家整体上却未敢有丝毫懈怠,唯怕功亏一篑。

      下午,被上官点名喊回缉安司议事的温离楼姗姗来迟,眼睛下的两团青色比昨日见时更黑更大,走起路时脚步都有些飘虚,说话更是鼻音浓重:“小成,今日里面活不多,我且先去睡一会儿去,有事便喊我。”

      “得嘞。”正在往疫区关口搬物资的成平应声作答,兀自忙碌不休。

      疫情到这个时间,根据医工房负责人琚少贤的新要求,公差们也开始喝大锅药,裴夏和简方在熬药。

      经过几日朝夕相处,裴夏和成平简方慢慢熟络起来,熬好大锅药并分装好,裴夏来物资棚找成平。

      彼时,物资棚里,登记册亦按在地上,成平亦蹲在地上,正认真补录方才出库送进疫区的物资,忽然后背一沉。

      “成平,我好累啊……”裴夏拖长声音,趴在了成平背上。

      毫无防备的人差点没稳住身子被掀翻,成平拉住环在自己脖子下方的小臂,无声笑起来:“这会儿也没啥要干的活了,回帐篷歇着吧,那里有炭盆,暖和。”

      女公差睡觉的帐篷里放有个炭盆,是简方掏灶台时特意弄来取暖的。

      “我不去,”裴夏下巴搁在成平肩头,有些硌得慌,故意晃着成平,调子懒散:“你怎这般瘦?”

      成平被背上人晃来晃去,写字的手跟着不稳,笑出声来:“还行,也不是很瘦,先别晃,就差几行字了。”

      “不瘦么?”裴夏不相信,食指指腹戳戳成平紧致的脸颊:“除了骨头就剩皮,小成公差,你吃进去的肉都长去哪里啦?哎呀!”裴夏忽然轻呼一声。

      是成平被晃得写不成字,干脆背着这丫头站起身来。

      那边有个高脚方凳,成平将人背过去放到凳上,似嗔非嗔戳了下裴夏脑门:“我到底也不是瘦的甚,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你且先在这里坐着歇会儿,待我把登记册补上,就……”

      “成平!成平!”外头疫区关口方向隐约传来呼喊声,是张劲勉。

      “来了!”成平应声就冲了出去,大跑小跑来关口:“要什么?”

      张劲勉戴着口鼻巾,修长有力的大手一摆,重新叉回腰上:“不是要物资,是找温司,琚少贤找温司,解除隔离的几个病患要转移到黄色区域,说是需要温司过去现场!”

      事关疫情,成平不敢大意:“行,我去问问温司,你将等我下。”

      男公差帐篷外,甫靠进,就闻见男人扎堆时产生的那种特有的无法形容的味道,像是脚臭味屁味汗臭味的混合,又像是猪圈清洗过后的味道,成平犹豫片刻,隔着帐篷门布喊温离楼:“温司?温司?”

      唤罢,侧耳,里面没有丝毫动静。成平不得不掀开门布,顿住呼吸往里瞧去,一眼就看见枕得颇高且正裹着被子睡觉的温离楼。

      床板按照正常人身高定制,温离楼个头有些超标,无法平躺,睡觉要么曲起腿要么枕靠高一些,特意给他本人拉的床板上,现在躺着昨夜巡了大夜现下在补觉的公差,少司公只能将就在不合适的床上。

      大个头躺在短床上,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憋屈,甚至还有那么几分可爱。

      成平又唤:“温司!”

      “嗯,咋了?”和衣而睡的人醒过来,掀开被子下床,捞起皂靴往脚上蹬,迷迷糊糊半晌才蹬进去。

      “没有大事,就是琚医官找。”成平把张劲勉转述的事情再转述给温离楼,罢,温离楼已经起身来到门口,长长伸了个懒腰。

      才睡醒的官爷睡眼惺忪,眼里布着血丝,鼻音颇重。眯起眼睛看成平,少司话语却是含笑:“日他嘚儿,转移病人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上司官,他要转就转呗。”

      “是……那边的意思是让您进去。”成平仰起头看温离楼,充满敬畏。

      温离楼揉眼,困得直打哈欠:“车马人手皆给他们备齐全了,我进去有何用?都已经平稳走到这一步了,他们医工可真会分担责任,回复,我在前面忙着,抽不开身,疫区病患之事就请琚先生一力定夺。”

      “管。”成平领吩咐,哒哒哒跑过去回话。

      再回来时,温离楼已重新折回帐篷睡觉,成平也回物资棚继续写方才没写完的登记册,时间未需多久,疫区内众人下职,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出来。

      裴夏拉着简方去关口接引众人并做路面消杀,众人洗了澡,见才送过来的饭菜还在灶台上蒸着,洗完澡出来的人零零星星回了睡觉的帐篷,或者钻进议事帐篷取暖。

      待饭蒸好,裴夏唤简方一起抬饭桶去议事帐篷,里面坐着不少人,除了正在忙公务人,其余见状无动于衷,只有张劲勉放下手中毛笔,跟着裴夏出来,帮忙把剩下的几个饭桶搬进去。

      开饭了,成平还在物资棚里准备疫区明日要带进去的物资,有楼正兴在,成平不担心自己晚过去的话会没饭吃。

      以前常有这种情况,到了吃饭时候,下职的人呼啦一下拥过去打饭,碗里饭菜满满当当,只顾自己吃饱,吃不完倒掉,全然不管后面是否有人还没有吃饭。

      楼正兴在时,众人吃饭会有所顾忌,除了体重两百多斤的公差胖王。

      待成平准备好物资,过来议事帐篷吃饭,部分公差已经吃完饭回去休息,还有一些人坐在角落里抽烟休息。

      楼正兴坐在长桌那头整理记事簿安排明日公务,出来晚的张敦边吃饭边指导张劲勉写什么文书报告,成平准备去碗筷柜子拿碗筷,坐在长桌前张敦对面的裴夏冲她招手,低声唤:“这边,饭菜在这里!”

      裴夏已经帮成平把饭菜提前盛好了。

      “可能会有点冷了,你看够吃不?”裴夏自己也没吃完饭,眼睛落在成平身上,随着成平入座而移动。

      “够吃,足够吃的,谢谢你。”成平拿起筷子和白面馒头,颇为感谢。

      成平深知裴夏并没有责任帮自己盛饭,人家既然做了,一份好心成平就要稳稳当当接着,不能觉着受之理所当然。

      这世上的事,人与人之间的事,从没有谁必须帮谁干什么,别人赠予的善良,成平双手捧接。

      忙碌整个下午,公差饥肠辘辘,两口吃下大半个馒头,直到第二个馒头咬下一口,成平才觉腹中饥饿有所缓解,吃饭速度放慢下来,难得点评:“今日这道麻辣鸡胗不错,你觉得呢?”

      旁边,裴夏双手捧饭碗慢慢喝粥,轻“唔”一声道:“挺好吃,就是有点硬,嚼得腮帮子疼。”

      “许是没煮透,司里饭棚做的比这个味更好些,待解封,你可回去尝尝司里做的。”成平道。

      “还有人吃饭吗?”负责刷洗饭桶的简方从外面进来,拿起饭勺搅了搅饭桶里剩下的黑米粥。

      帐篷里没人出声,大家各忙各的,浑似没听见简方说话。

      不都是这样么,集体相处中,事情只要没有牵扯到自身利益,多数人秉承的态度都是冷漠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简方大嗓门挨个问过来:“成平?”

      “不吃了。”成平应声看过来,笑着摆了摆手。

      “敦都头?”

      “……”张敦一手中还剩余半块馒头,一手拿笔在册子上标注,罢,摇了下头:“不吃了。”

      “没人吃就倒了。”简方似乎被大家冷漠的态度伤到,拉下原本热情洋溢的脸,叮叮咚咚去洗刷饭桶饭勺。

      楼正兴、张敦张劲勉郑毅等人有重要文书工作处理,成平也还有些文书公务要做,吃罢饭再度回来议事帐篷加班。

      医工房下派的驻班医工虽在班房公务,却然听从医工房上官安排,医工房检行指挥少使琚少贤是裴夏直属上司,同样给裴夏派下些文书公务。

      由是可以看到这样一幕,众公差在忙碌整日后,一些人回睡觉帐篷里玩耍睡觉,一些人坐在议事帐篷里加班加点。

      公差胖王上罢茅厕,从外面一头扎进来,裹挟满身旱烟味和茅臭味,直奔暖壶而来:“日他娘累死老子了!”

      三队都头宝应猥琐笑问:“嘿,你是日他娘快累死,还是日他娘的被这不是人干的活累的要死?”

      三队都头郑毅正在整理物资单,大喝一声开腔道:“当然是第二个原因,你何时见过咱们胖王在炕上输风头?”

      宝应拿笔头戳郑毅胳膊,眼睛彻底眯成一条缝,越看越猥琐:“你怎么知道,你见过还是试过?”

      那厢胖王已喝罢水,呼一声扑过来,扑到宝应背上,将宝应按在了桌边:“我日你,老子这就让你见识见识……”

      胖王足足两百多斤重,后背偷袭直扑得宝应无力还手,笑哈哈骂咧咧被胖王趴在背上用力顶撞。

      一时间,有起哄宝应起来揍胖王的,有吹口哨凑热闹的,帐篷里顿时闹哄做一团。

      胖王趴在宝应背上所做,当真是男女交////媾动作,来拎第二个饭桶的简方听见里面闹哄哄,湿着手冲进来凑热闹,结果进来就看见这一幕。

      “狗逼玩意们都真出息。”妇人低声骂出声,提起饭桶转身出去。

      长桌这边,侧靠在椅子里看书的裴夏瞬间面红耳赤,好像呼吸都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不知所措中,裴夏抬眼去看成平,只见这厮老神在在埋头写公书,众人的玩闹好像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夜里,简方一人躺在搁挡布那边,很快呼吸平稳,裴夏嫌冷,向成平这边挤了又挤。就要睡着的成平被挤清醒过来,扯起自己上层的被子往裴夏身上盖些。

      “我想和你睡一起。”裴夏往被子里缩了缩,气声道:“我暖不热被窝,冷得睡不着。”

      成平闭着嘴长叹一声气,怕吵醒简方,压低声音笑回:“跟我睡一个被窝,你就不怕我放臭屁?”

      “不怕不怕,”裴夏掀掀被子,泥鳅一样滑进成平被里,舒展手脚,不由感叹:“真暖和……”

      成平这家伙火力旺盛,就算在天寒地冻的外面把手冻得通红,不一会儿就能再暖热,成平的手,总是暖暖的。“暖暖手。”裴夏在被子里摸索成平的手,想要给自己暖暖手。

      结果被成平主动找过来,抓住那两只乱摸的手捂进手里暖着:“脚冷不冷?你泡脚了么?”睡前泡泡脚,睡时脚不冷。

      “成平。”裴夏凑近过来,耳语般唤出声。

      “嗯?”

      顿了顿,裴夏问:“方才在议事厅里,他们那样玩闹,连方姐都看不下去,你却好像是见怪不怪。”

      “他们就那样,一帮糙老爷们儿,你别在意。”成平的确经常听大家讲荤段子。男人们凑到一块好像就离不了讲黄段子,可以体谅。

      公差基本都吃住在缉安司里,按排序轮番休假,十几二十天休息一个昼夜,本地人还能回家搂搂媳妇,外地人很是没有这个福气,外地人连家都回不去。

      “我觉得你反应这样稳如泰山,不是见怪不怪,”裴夏狐疑,声音压得更低,成平得贴近了才能听到:“你是不是,同他们一起去过花窑子?”

      “啊,”成平把口鼻往被子里遮,蛮不好意思的样子:“平日巡逻偶会去花楼,至于土窑子,你若好奇,下回扫土窑子带你去见识见识。”

      裴夏又往成平这边挤了挤,离热源更近些,甚至一不留神,小臂碰到成平肚子:“你果然逛过土窑子。那领家妈为降低损失,就没有给你们送过好?我可不信这歆阳公府的差爷有多清高……我听说,土窑子里男女都有呢。”

      “自然是不清高的,自然是,送过的,”屋子外,寒风呼啸着肆意妄为,成平忽起了逗耍裴夏的心思,凑过来搂住了裴夏腰,顽笑道:“我还见过他们怎么快活呢,要不要给你学一学?”

      “成平你!”裴夏顿时噎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击,须臾,不轻不重在成平腰间软肉上捏了一下:“你果然跟他们学坏了!”

      “唉!”熟睡中的简方忽然长叹一声,接着好像翻了个身。成平捉住裴夏掐自己的手,没敢再出声,只是掖了掖被子,示意裴夏赶紧睡觉。

      成平这家伙约莫是属猪的,上一刻还有心戏耍别人,这会儿闭上眼躺平身子,只消片刻便睡过去。

      外头点着火把,帐篷里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可尽管两人紧挨而卧,裴夏依旧看不见成平脸部轮廓。

      身边人呼吸平稳且轻盈,裴夏蓦觉耳朵有些痒,心也有些痒痒。“都怪成平!”裴夏平躺回去,心想,都怪刚才说话靠的近,被成平的气息打到了耳朵上,又痒又麻,扰得人没法睡!

      辛苦劳累的人睡觉颇沉,一觉到天亮连个梦都没有。

      床边矮脚凳上,醒时器的铜珠叮当掉进铜碗里,成平立马从觉中醒过来。她伸手将醒时器的小木板放下,阻拦了后续小铜珠掉落进铜碗,没有吵醒帐篷里另外两人。消杀工作必须要在众人起床前做完,成平准备掀被子起身,却发现被人像八爪鱼一样从后背抱了个牢固。

      裴夏还在睡着,一条腿搭在成平腿上,胳膊环着成平,人贴在成平后背,脸也埋在成平肩胛骨中间。好吧,成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裴夏把腿压麻了……

      显而易见,熟睡整宿的裴夏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成了八爪鱼还是大螃蟹,她醒时正是众公差的起床时间,身边早已没了成平。

      “方姐,起床。”裴夏起身穿衣,顺带喊那边的简方。

      简方应声,疲惫地抻着懒腰。外头渐起嘈杂声,好像听见说下雪了。下雪给公务添麻烦,还得清扫了才可消杀。

      昨日夜里不知何时下起鹅毛大雪,众公差洗漱后围坐议事帐篷等吃朝食,外围武侯来报,第二班封区再爆疫病患者,城南再度警戒。

      疫情又爆新点,医工房第一时间再颁下新的操作要求和公务规矩,诚然比公差们原本的操作步骤更加繁杂。

      才睡醒的温离楼即刻离开去往第二班疫区,楼正兴同样等不及吃饭,安排今日公务内容后匆匆进了疫区去找琚少贤,昨日运转痊愈者,第三班和第二班共用了车辆和道路,交叉传染存在极大可能!

      见楼正兴心急如焚离开,原公差噙着刚卷好的烟卷,开玩笑道:“这医工房的新规矩,真他娘的是老母猪戴奶罩,一套接一套。”

      公差胖王借原公差的烟卷点火:“扯蛋,人家老母猪才不戴奶罩。”

      被原公差满脸认真反问:“你怎知老母猪不戴奶罩?”

      胖王点着烟,把烟卷递还过来:“我见过啊!”

      公差朱见鹏促狭道:“温少司一直强调,在缉安司当差,眼见不一定为实,公差武侯说话要讲证据,老母猪戴没戴奶罩,你看见的可不算。”

      胖王狠狠抽一口烟提神,眯起肉肉的小眼睛,语气和神态下流得让人隔应:“看见的不算,摸过的算不算?”

      坐在朱见鹏身后的宝应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过来:“你果然还是对老母猪下手了,胖王,你丧尽天良!”

      成平在外面接饭,简方还没过来,帐篷里只有裴夏一个人在,她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腌臜话,红着脸起身离开,可便是她走出了议事帐篷,胖王的声音还是伴着哄堂大笑随后传来:“老母猪,十八个奶,走一步,甩三甩……”

      这些没有真本事只会过嘴瘾的男人,裴夏讨厌透了,即便她知道他们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仅仅只是为了给枯燥的公务和死水一样的日子增添点乐趣。

      低俗,但真实。真实,但低俗。

      且说第二班疫区再爆病点,楼正兴的担心不无道理,万幸的是转运康复者后第三班将道路消杀做得彻底,高度紧张十日后,眼瞅着到了年底,第三班管辖疫区正式解除封锁。

      三班凯旋!

      二十号人呼呼腾腾回缉安司倒头就睡,文首钊传令楼正兴去公府向府台述职,温离楼用一句“我的人需要休息”结结实实拦下文首钊这扯蛋的命令,最后任文首钊在公府大议上把胆敢顶撞他的温离楼骂了个狗血淋头。

      经此一役,身心俱疲,这一觉,成平睡了整整十个时辰,将近一天一夜,倘非得起来继续当差,成平应该能睡够十二个时辰。

      西市,封邑街,今日成平与其他班几人随驻街武侯出来巡街。

      今日小年,西市热闹得无法形容,公差往来其间都困难,成平落在巡逻队伍最后,摩肩接踵中,竟被人摸去了吃午食的钱。

      一趟巡逻,街两旁尽是摆摊的,商贩与客将宽街堵得寸步难行,老百姓都想趁着年下再挣点钱,此时莫说无视武侯公差,怕是披坚执锐趁火打劫的守城军士来了,想来也无法扑灭人们挣钱的心思。

      当然,没有发生暴动斗殴等大型事件,城里用不上出动守城兵。武侯公差一路过来,监督摆摊的将摊位挪回街道司所画区域内,疏通堵塞的车马道恢复通行,吵吵嚷嚷乱乱糟糟,还顺手捡了个与父母走散的小丫头。

      一帮男人不会带孩子,或者说是不愿意带,纷纷以“没经验”为借口,将小丫头丢给成平带。

      最扯淡的是此间驻街铺子的队长,他是这样劝成平带孩子的:“你是女人,女人天生就会带孩子,我们男人笨手笨脚的,都没带过孩子,再伤着饿着这小丫头就不划算了。”

      歇息片刻,一队人又出去巡逻,独成平留在铺子里照看孩子。

      很显然,她并不同意那位武侯队长的话,什么叫“女人天生就会带孩子”?没有人天生就会某种技能的,男人之所以这样说,十有八九只是因为他们嫌带孩子麻烦,不想干。

      这小丫头年纪太小,瞧着也就一个生日出头,不说话,不吃不喝也不拉不尿,只知道哭。成平焦头烂额,束手无策,正欲哭无泪时,张敦推门从外面进来。

      “我的哥,你怎么来了!”成平宛如看到大救星,不由分说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张敦:“街上拣的,哭个不停,你且帮忙先看一下,我出去一趟!”

      张敦把涕泪横流的奶娃娃抱在怀里,摸出个汗巾给娃娃擦眼泪,在嘹亮中渐渐沙哑的哭声中问:“你去哪里,不巡街了?”

      “我去给她买点吃的,很快回来!”成平抓上暖帽就跑了出去,俄而,又跑回来,直冲到正在温声细语哄孩子的张敦面前,手伸得自然而然:“我钱丢了,借几个子儿呗。”

      管张敦借来钱,成平再次撒腿就跑,她被奶娃娃哭得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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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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