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

　　他的手轻轻叩击桌面，发出悦耳的声音，不过此刻心烦意乱的云锦，自是无暇欣赏。齐飞扬端起茶杯喝茶，并戏谑似的与云锦道：“喝吧，没有毒。”

　　一定程度上，云锦保持镇定。即使这种程度上的镇定在齐飞扬眼里不值一提。

　　“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天公作美，活着的不只有你，还有我。”

　　他噙出一个玩味般的笑容，将这女子面容上隐现的震惊、奇异、防备都收入眼中。还是不放心么，看来重活一世，长得不只是胆量，也是心眼。

　　“前世你嫁入侯府，处处小心。整整八年，失去两个孩子，大半嫁妆。你从小到大恣意妄为，你的父亲对你并不约束，是以入了侯府，你仿佛处处被掣肘；勾心斗角，口蜜腹剑，都不是你所擅长的事情。更令人难过的是，你的丈夫不喜欢你，到后来更让个妾室要了你的性命；整整八年，没有情爱，没有孩子；年华正盛的时候，就这么枯死了。”

　　齐飞扬看她眼中似有泪意，不知怎的，他那铁石心肠竟也生出一丝不忍之意，伸手想要拂一拂她的发丝，却又想着怕是于理不合。心下自嘲，自己竟也成了个规行矩步的人。

　　“你是不是很好奇，你的丈夫为什么不喜欢你。”

　　陡然被人提起那不为人知的过去，云锦心中翻腾起伏，眼中流光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了镇定。

　　“我不好奇。”

　　“哦？”

　　齐飞扬眉眼飞扬，仿佛不可置信。

　　“我更好奇你是谁。”与前世全然不同的冷静、自制、坚定。死亡使人成长。

　　“我？” 齐飞扬璀璨一笑。“这要看世子夫人告诉我你知道了多少。”

　　一缕微风自窗边潜入，拂过她的发梢。她神情冷峻，直觉告诉她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绝不简单，但事实亦告诉她，她走投无路。

　　“好，我暂且信你。”

　　她并不喝茶，只是用右手慢慢转着茶杯，仿佛是在整理思绪。

　　“这几日我反复思量。总觉得我的认知可能与事情的真相有所出入。”

　　云锦看了男人一眼，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找到答案。自然，如果此时齐飞扬脸上有丝毫的松动，那就不是算无遗策齐五爷了。她见体察不到，便继续道：

　　“我自幼未见过娘亲，父亲对我娇宠。后来侯府来提亲，父亲欣赏吴襄一表人材，当场允婚。后来发现吴襄娶我是为了让我的嫁妆来填补侯府亏空，虽然伤心，但我从前一直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但如今细想，却觉得这个理由并不合理。而且我还知道一事。”

　　云锦眯眯眼睛，发现齐飞扬的目光突然凝重起来；事实告诉她，拖延、婉转，都没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我的嫁妆里有一样东西，后来，那样东西保住了永定侯府的爵位。”

　　“兴许还有性命。”

　　齐飞扬眉眼间郁色不改，像是陷入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般，云锦愈加默默。

　　“我说完了，你是谁？”

　　“齐国公爷第三子。”

　　“齐飞扬？”

　　“呀，原来我这么有名呀。”

　　齐飞扬神色愉快。云锦不再说话，能不有名么，前世，来永定侯府拿人的就是他。

　　“我们两个从前有什么交集么？”

　　“没有太大的交集，只是听了这几日探子报来的消息，和我前世所知道的不太一样。”

　　“你，监视我？”

　　“嗯，监视了你两辈子。”

　　现在，他脸上一直带着暖融融的微笑，只是这笑容，另云锦觉得不寒而栗。

　　她快速的理一理思绪，却始终不敢喝茶。

　　”我娘是谁？昭阳公主为什么要邀我去她府上？我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嫁给吴家，吴家又到底有什么非娶我不可的理由？”

　　齐飞扬眼中精光一闪，反应竟然这样快。他摸摸下巴，开始打太极。

　　“这是新的问题了。你很着急知道么？”

　　装腔作势，令人不喜；云锦腹诽。

　　她继续转动茶杯，神情冷定，道：“如果你一直在监视我，说明我是你或者你们密谋中的一环。如果你一直在监视我，那你早该察觉我有异常，甚至说，你明知我行事做派已和从前再不相同，却不第一时间来寻我；那说明我是你密谋里并不那么重要的一环。你掳我前来，说明你不想让我去到昭阳公主府，但昨日我与昭阳公主已经相见，你今日下手，那很可能是因为公主府里有一个人，一个你不想让我见到他或者不想让他见到我的人。从前我至死没见过昭阳公主，看来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轨道已经偏离的航线；你或许也有了同样的感觉；所以才会光天化日之下将我虏劫到此。”

　　齐五不动声色，但即使如此，仍难掩目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我从前也听过齐家五爷算无遗策的名声，但今日你突然掳我来此，却唐突的像个少年人，可见你慌了，我很好奇齐五爷在慌什么？是担忧很多事情变了轨迹，你也许也不能再像前世一般意气风发么？”

　　她看向他，隐隐已有迫视之感；但不得不说云锦此番耗费了她巨大的勇气，但也是这样的重压之下，她的头脑飞速运转，竟让她展现出从未显现过的光芒。

　　“也许你觉得我尚不能信任，也没有太大用处；但我想，我们一定陷入了一样的局面，或者说，我们都希望在今生能有所突破；所以，我希望可以知道你知道的一部分真相。”

　　“为什么是一部分？”

　　齐飞扬突然跑题，云锦一时错愕；齐飞扬见她怔住，越发觉得这人有趣。但她很快恢复整肃的表情，即使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但是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她有可能翻盘的机会。

　　“诚意。”

　　她说。

　　他又喝了一口茶。“这样，我再跟你讲一个故事。讲完了，看你是不是要跟我合作。”

　　“好。”

　　然后，云锦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皇上有四位皇子，但是并无嫡子。当今皇后被册立为后时已经三十有二，很多人都猜测，皇上将这位并不受宠的昭仪册立为皇后，是因为料定她不会再有嫡子。皇后个性贤淑，但她的女儿昭阳公主自幼便对权利虎视眈眈。皇上一直不立太子，但对二皇子和三皇子都信任非常。三皇子的生母生前与皇后交情匪浅，而三皇子与昭阳公主亦姐弟情深。二皇子则出身大族，不过她的生母一向不得皇上喜欢，而很不巧，他的外祖父是一个纯臣。两位皇子都想要大宝之位，年纪越长，两人争斗越凶；直到去年，皇上突染风寒，本来只是一场小病，哪知后来愈发严重，皇上垂危之际，召来暗卫与内阁。那时候，大家都以为皇上要立储了。然而皇上并未立储，他只是将一直住在行宫的四皇子接回，与二皇子、三皇子同例，封为亲王。四皇子自生来就被带去行宫抚养，这些年默默无闻，所以这个消息一出，昭阳公主系与二皇子系都十分震惊。没过多久，皇上病愈。”

　　兴许是云锦头一回听说天家秘事，故疑问甚多，她抓住齐飞扬停顿的空隙问他：“四皇子被安置行宫多年，显然并不为圣上所喜；而且想来母家亦不是强势的大族。既然如此，昭阳公主与二皇子又何需这般紧张。”

　　齐飞扬神色中流露出赞赏之意，道：“你可知这世间有一种情感，爱之深，恨之切。”

　　云锦苦笑：“很可惜，我从未经历。”

　　“四皇子出身不低，只是当年他外祖父有叛国之罪，阖家诛族；而最近，皇上亲自替郑将军翻案。”

　　“那也不对。”

　　云锦道。

　　齐飞扬的眼神一时晦暗不明。

　　“皇上生病在先，封四皇子为亲王在后。而替郑将军翻案，更是最近的事了。”她蹙眉想了想。“这个顺序不对。”

　　“从前倒未发现你如此敏锐。”

　　齐飞扬的从前自然意有所指。

　　“我从前执着于夫妻之情，一叶障目。”

　　云锦落落大方地承认。

　　“应该是皇上得知真相，一病不起。皇上召内阁和暗卫，大概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体，所以才想要留个见证。但是皇上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是以化险为夷，最终痊愈。但这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一出口，她已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四皇子的生母郑娘娘与圣上亲梅竹马。因郑将军是一旷世罕见的猛将，先帝，担忧郑将军的才能，是以未将郑娘娘赐婚于皇上。郑娘娘与皇上自幼青梅竹马，先帝未给二人赐婚，郑娘娘便一直等着皇上，二十五岁仍未婚嫁，直至皇上登基，终迎郑娘娘入宫。没多久，郑娘娘生下四皇子。郑娘娘素有奇谋，胸襟宽广。后来皇上元嫡皇后过世，一年后，皇上想将郑娘娘推至后位。郑娘娘出身不低，亦无恶名，朝中自然无人反对。本来后位唾手可得，可惜没过多久，京中开始传出郑娘娘与人有首尾的流言，更有甚者，说郑娘娘一直待字闺中，并非对皇上情深意重，而是因为狼子野心，想要从皇上手中谋取权势地位；流言愈演愈烈，郑娘娘自证清白，皇上将信将疑。偏偏这时，郑娘娘早产。皇上对郑娘娘仍然存有疑心，而太医院上下更力证郑娘娘并非早产，此时，有人检举郑将军通敌叛国，人证物证俱全，皇上一怒之下，郑家被诛族。”

　　一番荡气回肠下来，云锦手中的杯子，突然就不转了。她眯眯眼，强自镇定的想从这个故事里找出一些疑点。

　　“早产儿与新生儿总有区别，如果这个孩子真是早产，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无。”云锦问道。

　　齐飞扬的眼中似有悲悯之色。

　　“我的母亲曾是郑娘娘身边的女官，郑娘娘怀孕之时，当时我生母已经嫁与我父亲，她告诉我，郑娘娘当年怀相异常，那个胎儿，比一般的婴儿要大一些；因此，郑娘娘有孕没多久，母亲便再次入宫陪伴郑娘娘左右。何况郑娘娘是怀胎八月生产；所以，郑娘娘生产时异常凶险，后又因太医院的证词怒极攻心，身子便彻底不行了。后来，不知道郑娘娘靠什么法子将女婴送出宫去。皇上大怒，认为郑娘娘是做贼心虚才不敢留婴儿在宫中。皇上与郑娘娘对峙，不知娘娘与皇上说了什么，反正，皇上将长乐宫女官、婢女尽数放出宫去，没过多久，郑娘娘逝世。”

　　说罢，齐飞扬定定地看着她，发现她不知为何，眼眶微湿。

　　“你就是那个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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